次林婉照常醒得迟些,桌上竹网笼下有早饭,裴远留了张字条给她,说他先去田地里看庄稼,中午就会回来。 他这笔字写的很好,让她忍不住多瞧看几遍,才把字条迭起拢进袖子。 没有冬哥亦步亦趋地盯梢,她直觉一身轻松,无论什么都自由起来。临出门时裴仁正在小小一方晾台上筛豆子,把坏豆挑进盆里。林婉道:“我去村里随便逛逛。” 他连头都没抬,干巴巴“嗯”了声,算是回答。 林婉瞅着他,摸了摸脸,略有无奈。 裴仁像是想到什么有话要说,憋了半晌,挤出一句话来,“......看天很快要下雨,还是早些回来。” 说完手上比方才更忙,生怕林婉再和他多说一句话似的。 她眼睛一亮,脆生生应了句,心情不自主地轻快许多。 暑夏的太很烈,刚经过一夜,胡同中的积水都退了,两旁稍高些的地表已经晒干,足够走人。林婉的绣鞋挑硬些的地方踩,刚躲过面赶来的牛车,冷不防给谁在背后拍一下,顿时一灵,回头却见冬哥笑得灿烂极了。 冬哥的圆亮的杏子眼在她脸上一扫,笑容当时就垮了,嘟嘟囔囔,“小姐,你怎么又不戴笠帽就出门呢?你身子弱,闻太浓的花香都要咳嗽的,这村里花草这么多,有些地方还不怎么干净,你的嗽症又犯了怎么办?” 林婉拉住她,快道:“怎么又回来了?” 她身边女伴不多,只有冬哥翠缕两个丫头因从小在身边的缘故,秉习惯都相投。冬哥不比翠缕持重,她少女心,贪玩好动,虽然是林婉故意支她先回林府,但冷不丁看见人在眼前,说不开心才是假的。 转眼扫见冬哥手上绿油油一堆叶子,“嘴馋得不光跟我抢爪子,还吃上草了?” 冬哥又往嘴里几片叶子,“村里人说这叫榆钱,能吃的,可甜呢。小姐你不能——哎呀,我刚摘的没洗,小姐吃坏肚子怎么办?” 是榆钱,林婉小时候吃过,长大后倒忘记了味道。 她把这榆钱放进嘴,冬哥见抢救不下,直咧嘴,“这要是给嬷嬷们知道,那我就......”横掌在脖子前,做个抹脖子动作,“能不回来吗,夫人和房嬷嬷担心得了不得,立刻把我遣回来了。” 她才把身后藏的叁层匣子递给林婉,“临走前翠缕给我,说是李嬷嬷的儿媳妇给她,要她给我,等到了再转姑爷的。” 李嬷嬷那儿媳林婉有些印象,是林府的买办之一,人很能干,但好卖,因为会逢看脸,又常把外头买的新奇小玩意儿带给林府各屋子的姨太太,大丫鬟,所以很得林宅女眷的喜。 有什么重要东西非要这么麻烦地递? 林婉狐疑地接过,见匣子不小,四四方方,足有小臂宽窄,托在手里沉甸甸的,贴在耳边摇晃几下,声音闷细,像是当当装着不少东西。随意打开第一层的扣锁,见是一只雕如生的白玉手,手指上还搭着条檀香木手串。 白玉手仿女人手的大小雕制,每一处骨节回环处都有供活动的滚珠,稍用力就可改变手的形态,触手微凉,很快温润如人的体温,远看真如活人手一般。 那檀木手串大小不一,小不过她小指甲,大如卵,总共有十几颗,颗颗殷红圆润,纹路古朴,拿到手里细看摩挲,竟不全是看上去那般光滑,珠子是双数个数,每隔一颗,便有一颗细镂花纹,其质糙,刮在手心微微发疼。 费这么大劲就为送条首饰? 林婉把这檀木手串挑起,围在手腕上试了试,发现足长两圈不止,而且串珠的红绳不知给什么药材香料浸泡过,闻起来倒有些像她屋里常燃助眠的宁息香。 想来又是府中嬷嬷怕林婉在外不能照顾自己,多梦难眠,才给她置备了这个东西。 嬷嬷们真的有心,林婉心头涌上一丝动,领了情,自然把手串戴上。 虽然长了些,但绕她腕子叁圈,也有种返璞归真的时尚。 等冬哥把匣子送回上屋里,走出大门很远,还是万分不自在,“您说都是一个娘肚子生的兄弟,姑爷的弟弟怎么就和姑爷差别这么大呢?就跟块木头似的,待人接物都这么没眼。” 说完意识到话语不对,向四面打量一番,见只有零星几个村民,且隔距很远,不可能听见她和林婉说的什么,这才抱住林婉胳膊,咬着重音保证,“小姐可千万别当真,我就是随口一说,既然是姑爷的弟弟,那一定也差不了。” 冬哥说得诚心,听她夸赞裴远,林婉忍笑一扬下巴,装作勉强接受的模样,“这还差不多。” 老榆树亭亭立在近庄稼的一片空地上,正对就是一户人家,紧挨着榆树的也是一户人家的院子。许是防人借树杈的高度跳进院,所以旁挨的这面墙较别家都高些。 林婉的目光在两户人家间连,“这树是谁家的?” “我也不知道,它生在这里,也不是在人家的院子里,应该没主子吧。我是直接摘的。” 这丫头久长在深宅大院里,还以为无论哪里,都会用高墙围出自己的地界,一块是一块呢。 林婉想了想,反正她身上带着银子,等摘到吃完再问榆树的主人也不迟。 这榆树生得奇,左侧生出两横枝,又又坚实,在树顶如盖的绿荫下,这两条横枝就像两只天然的秋千座。 林婉叉着,绕树转几圈,觉得不登高远眺一回都对不起这树枝的形状,于是不顾冬哥的阻拦,踩着下面那一道横枝,攀住树干,脚上用力,几下子就爬到上面这道枝。 踩在树枝上,她抱住树干,专够茂盛的枝条,往下榆钱,用手绢包好一兜,再给冬哥往下扔。 乡下的榆钱并不新鲜,遍地都是,榆树易生虫,又虫又瓢虫,多时密密麻麻骇人得很,林府又女眷众多,厌烦这些东西,所以宅园里并未植榆树。 冬哥吃个新鲜,如何也不嫌多,林婉边扔边尝,她就在下面边接边吃,“......但是杨郎中要回仁寿堂拿他的药箱,这功夫也不知到没到,他这个人属实磨蹭得很,小姐你说他会不会路了?要不我去村口接接他?他不会连问路都不会吧?” 直到臂弯里兜了一包,冬哥抹嘴,艰难咽了咽喉咙,“不成了,不成了小姐——我是吃不下去了,您快别摘了。” 林婉攀到长枝条,避开有虫的地方,挑细致碧润的摘,“那你等等,我给裴远摘一点。” “这东西吃多了腻,姑爷就在这里长大的,能吃吗?” 林婉拭了拭额上的汗,莹白的脸孔映着树叶半透明的影,她的一只眼在光间隙里,睫上一圈金。 她轻摇头,笑道:“不知道。但是我看见什么,都想给他带一份。” 二人这边摘得生龙活虎,未注意先前看的两户人家之一,有一户的婶子听见动静打门里出来,好死不死看见林婉站在树顶上,一跨就能跳进她家院墙。 那婶子急了,朝林婉去,“给你淘的——快给我下来!” 冷不丁给她一吼,林婉紧张之下直接往下跳,亏得榆树下是个土堆,因为下雨此时正软,总算没摔出个好歹来。 就是裙角不当心划在树枝上,里衬划开一道口子,腿也擦破点皮。 主人出面,冬哥贪吃的贼胆也没了,俩个不到二十的小姑娘傻愣愣站在原地,看大娘雄赳赳冲过来,忙把榆钱和手绢往身后藏,就差没把做贼心虚写在脸上。 然而她们失算了,大婶没冲着树去,她冲林婉来,脸上的怒气还没散,就被心疼取代,拉着林婉左右来回,前前后后看过好几遍,“你是谁家的闺女,瘦成这样了——这是什么好东西呀?为了这点子东西爬树,摔着可怎么得了?” 林婉理亏在先,受宠若惊,脸有些红了。 急着摸银子,“大婶,我们就是看见了想尝尝,这些银子给你。” 大婶瞅瞅银子,回她手里,更心疼了,“哪里用银子呦——街都是的东西,你们是城里来探亲的吧?可怜见的,连榆钱都当好东西。来我家,婶子给你们摘樱桃吃!” ...... 林婉和冬哥挤在大婶家靠窗的桌旁,桌上有一盆现摘洗过的,滴水的红樱桃。 这樱桃个儿小,只有一个手尾指甲大小,圆滚滚,多汁,外皮有一层细小的绒,皮薄得一碰就破。 她没吃过这种小樱桃,开始拿时控制不好力道,捏得手红汁水。 树荫撒进窗户里,林婉手心托着颗小樱桃,看它在手里滚来滚去。朝院子外张望一眼,领她们来的大婶正和一个村民说着什么。 ——她们进屋后不久,来这户借锄头的人打窗前过,不经意瞧见东哥,一愣,又转回头细看林婉几眼,然后林婉眼见着这中年人跟这户大婶低语几句什么,两人神各异地出了院子。 冬哥嘴里得鼓鼓囊囊,含糊地,“萧爷多往里方......少热不叔味......” 林婉把手绢递过去,“你先擦擦嘴。” 冬哥卖力推荐,“窝嗦真的,离怪藏藏......” 林婉想转移一下注意,不信地往嘴里多放了几颗。 ...... 于是大婶一进门,就看到两只腮帮子鼓鼓的大兔子,热切地边嚼樱桃边瞅她。 大婶:“......” 院门外的中年人尖白脸面,上两道细疏的胡须,叁角单眼皮,神情颇有些鸷。他目光深深地盯着窗内,对上林婉的目光后,很快走开了。 又是个对林家有意见的。 林婉觉得自己的路人缘更差了。 大婶慢慢坐到对面椅上,看着林婉和冬哥吃。她看林婉时的神,虽然和最初一样亲热,但隐约多了几分为难,和几分道不明的情绪。 林婉剔出樱桃籽,吐在手绢上。 “大婶,怎么了?” 她出一回神,才被拉回来,沉默片刻,“......闺女,你是城里来的吧?” 林婉点头。 这并不是值得隐瞒的事。 她不敢置信,不愿相信似的,“你真是林府大小姐?” “我是啊。” 就算是吧。 大婶脸上的为难更重,她犹豫着,来回摩擦自己的手。半晌腾地起身,“我再给小姐多摘点樱桃去!” 林婉忙起身拦在门口,“大婶,我是林婉没错,入乡随俗,我是陪裴远回来的,你不用客气,叫林婉,叫婉婉都行,叫小姐太客套了,辈分也不对。” 半拉半扶大婶坐回去,林婉改坐在她对面,认真道:“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大婶目光犹豫,先看看她,又把目光转向坐在桌边的冬哥。 冬哥朝自家小姐看过来,林婉点点头,她于是道:“小姐,我先去村口看看,估计杨郎中这会儿也该到了。” “好。” 等人走后,大婶紧拉住林婉的手,脸因动泛着红,热切又恳切,“闺女,我还叫你闺女吧?你是真心喜阿远吗?” “......裴远?” “是,你是真心对他好吗?” 林婉仔细想了一回。 然后着大婶的目光,她坚定地点头。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那就好......”大婶劫后余生般,庆幸而释然,拍着自己口,“那阿远就能过得好......” 林婉想了想,“您是裴远的族婶吗?” “是......诶也不是!”大婶骤然回神,解释道:“我一个算是堂哥的,他是裴家的,到我这就远了......因为两家原来是邻居,裴远他爹没去的时候,跟我们当家的要好,他一个人照管不来的,就总把兄弟俩个放在我身边照看......从小到大都是,阿远懂事,忙完了自己的,没事总来我这帮忙,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自入村以来,连亲弟弟都冷脸相待。难得见一个真心关心裴远的,林婉不免心生亲切,保证道:“大婶你放心,他在林家过得好。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大婶的眼圈霎时红了。 紧攥住林婉双手,“我知道他能好,他有你,你是好闺女,林家也是好人......” “我们村里原来也有个丫头,她要是......也像你一样大了,大婶没闺女,也是从小把她当亲闺女疼的......她长得跟你一样好,心气儿也高啊,非要嫁给城里,要找好人家......” 说到这里,开始哽咽,“她爹见钱眼开跟着媒人一起把她骗了,卖到城里给人家当小妾,没多久就死了,被人给送回来......我看她身上青青紫紫全是伤,人都知道那死老头半截棺材入土,纳了十几房小妾,已经折磨死好几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闺女你说,他们大户人怎么这么作践人呢?” 咬牙切齿,“都成这样了,附近村里还有不长眼的,把脑袋削尖了往大户人家钻,好好的姑娘不做,去给人当下人使唤,还盼着能给人家少爷当妾?你说我们这些长辈的,往后说出去,该把脸往哪搁?” 不怪青山村民对她和裴远是那种态度。已有前车之鉴,村民又听说过林家小姐将死,猜也能猜到裴远是被大户人家买了冲喜,就是买进去作践的。看见他和众人一向抱有偏见的林府人一起回来,态度自然不好。 大婶的质问林婉没法回答,因为裴远的确也遭受过不好的事。 夏季片云致雨,谈的短短一刻钟,外面乌云遮,雨淅淅沥沥又下起来。 林婉本想等雨止再回去,未想这雨越下越大,雾一样白茫茫浇打在地上,怎样都不停。 她忽然想起裴远说中午回家,现在已近中午,他早上出去又没带伞,不知会淋成什么样。这样大雨浇在身上,恐要生场大病。 林婉远望街道又在涨水,索掉鞋子,光脚踩在雨里,“大婶,你知道裴远家的田在哪吗?” 大婶先是欣,眼圈微微发红。接着拿手一指,正是林婉摘榆钱的榆树后,那片青葱的庄稼。 林婉问大婶借了把大油绸伞。 那伞的表面已褪泛黄。大婶说是她年轻时的嫁妆,很结实,这样雨天也淋不坏,她问道:“外头雨太大,你回裴远家吗,我送你回去。” 她想送林婉回裴家,但经历方才她那一哭,林婉心头有说不清的愧疚,怕同行尴尬,便赶在大婶开口前,已经把腿挽到小腿,撑开大竹伞,提着裙子和绣鞋冲进雨里,笑着回头扬手,“裴远家离得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 ...... 大雨下天幕倾颓,泼墨般遮蔽光,尽管是正午,但天空黑的,光线很少,雨落地成雾,非常遮挡视野。 林婉光脚踩在泥地里,按着大婶说的方向走进人为踩出的一条羊肠道,两侧是高过人头顶的玉米田,被风雨刮得哗哗作响。 雨珠打在她小腿上,冰凉,又滑到脚底。她的绣鞋和半边衣服打了,土地软,踩一脚陷进去,草梗划在脚心,有些刺。 林婉完全是按着大婶给的方向走来的,玉米田里开始还有条人走出的小道,她顺着往深处去,开始时四野无人,但走到一半,分明听见附近隐约有说话声,听声音很像裴远,林婉先在心里夸自己两句,拨开小道左侧的玉米,钻进林里,往声音来源处走。 她怕裴远听不见,手束在口边,放开嗓子喊,“——裴远你在这吗?” 望着前后左右一样的庄稼,一样的天地,林婉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方向。 一阵风刮来,她一时没抓住,伞险些翻折。只一瞬,雨就淋林婉的脸,有一点呛进口鼻里,她使劲呛咳几声,觉得有些不过气。 林婉大喊,“裴远——!” “裴远——” 她拨开摇晃的玉米秆,四处顾看,“裴远你在哪——咳咳!!......咳......!” 她着咳嗽,仔细辨认周围——只有雨声风声,植叶唰唰擦动的脆响,并没有听到裴远的回应。 林婉有些困惑,她方才分明听见他的声音,这样转眼不见了,难道是走错了方向? 她转头往回走。 但很快陷在另一条泥路里,原来的道早掩盖在遮天的玉米田里,彻底找不见了。 林婉失去了方向。 在这方狭小的天地,抬头也只能看见绿,高高的穗,在某一刻,林婉觉这里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说不定他不在这里呢?说不定裴远已经回家去了。 “裴远你在哪里啊......?” 嘈杂的大雨里,林婉大声喊,才把声音传出去一点。 她身体底子不好,撑不起半天的疲累,而且不知为何,此时林婉能听见自己腔中水般的呼声,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好像完全抑不住。 不知是不是被风刮得,远处有秸秆倾倒了。 林婉继续沿路往一个方向走,“裴远?” “裴远——” “裴——唔!!!” 林婉的声音戛然而止,止于最后一声惊叫。一刹那被人掩住口鼻,扯住头发和衣领,身后那人掐住她的脖子,用力往旁边玉米林里拖拽。 窒息间林婉张大嘴狠狠咬在那人手上,他大叫一声,她力地扑在地上,踉跄地,手脚并用地往小路跑,伞和鞋子散在地上,地上多了一个男人的脚印,林婉一把抓起伞,刚直起,就被人从身后拦抱住。 这种时候她不敢哭,尽量蓄力,慌中心跳的声音盖过雨声,耳朵里有血呼呼动的声响,拼尽全力踢出一脚,却被人攥住小腿摔在地上。 林婉听到一声大骂,“臭婊子!”,接着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嗡嗡作响的耳鸣。 林婉仰面被人拖着进玉米林里,雨水打在眼睛里,铺天盖地的绿,她剧烈地咳嗽,咳得蜷起身体。冰凉的雨水浇在半边麻木肿的脸颊上,有种奇异的恍惚。那个男人坐在她腿上,林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掐住林婉的脖子,意识涣散间,林婉觉到他在撕扯她的衣服。 “!城里小姐的腿就是白......,别动,我他妈让你别动!” 啪!!! 林婉的手无力摊开,那人骂骂咧咧,捏住她下巴,改坐在她已经赤的间。他一把扯开林婉紧束的领口,在俯身时,出张尖白鸷的脸。 正是在大婶门外与林婉对视的中年男人。 原来他不止是看不惯林家,他想毁掉林婉。 “......咳咳.......咳......咳咳......” 她的呼已经达到极限,林婉的身体绝对无法支撑下去,求生让她想侧身,去抓什么东西,“放开......” 林婉咳嗽着,大喊起来,“放开......你放开我......救我......” 他再次掐住她脖子。 血冲到脸上,冲到脑里,林婉极力挣扎,但力气逐渐小下去,她的身体开始轻飘飘的,意识终于模糊起来。 ...... 裴远走进玉米林中,这里与别处不同,用木头搭建了一只简易的遮雨棚屋,上面架着茅草。 他在前面走,听见身后林叶哗哗响,苏荷从右手边的小道抄出来,她欣又欣喜,追上他,“我就知道你会来,拿到我给你的信了?” 他知道是她。 在他十九岁时,原本要娶苏荷为,她会照顾人,顾家识大体,温柔喜静,符合当时裴远想象中伴侣的一切。 族中长辈都对她赞誉有加,在众长辈的催促下,两人原本谈婚论嫁,可就是这样的苏荷,在临婚前两月,在扬州城繁华的灯火节上,被那里的富贵体面了眼。 她开始频繁出入扬州城,久时几不归。好在最后终得偿所愿,有偶然结识的富家公子对她一见倾心,将她接入府中。 那时的裴远忙于生计,正在城镇酒楼中做账房,补贴裴仁的药费家用。 当他回到青山村时,苏荷早已和别人珠胎暗结。 但那是很久远的事了。 裴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找我有事吗?” 苏荷没想到他会这般冷淡,先时两人在族中长辈的应许下已到婚嫁地步,连这片木棚都是共同搭建,不知有多少次,他们一起坐在木棚前听雨,他子虽不主动,但当她依偎进他怀里时,也会用衣服把她裹紧。 她真心喜裴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曾想自己会嫁作裴远的娘子,那个愿望原本就要实现,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也不会—— 苏荷不愿想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她看到裴远的口,他的脖颈上隐约出一段绳结。苏荷把手探入衣领,取出衣里的一个项坠。 那项坠匀白光洁,黑绳穿就,正是颗牙。 只是比裴远那只稍小些。 她像抓到什么把柄,抬起项坠,兴冲冲质问他,“你还在骗我!你还是喜我的,不然也不会一直戴着这个,我们俩一人一个,这是你送我的,我从来没有忘,你还说——” 裴远拨开苏荷去摸他颈项的手,皱眉冷眼,“我说过,你有你的选择。如今你我都有家室,说话也应该注意分寸。” “那这个地方呢!?” 苏荷大声质问,她的眼圈微红,“以往每次我们都是在这里见面,这就是你和我的地方。如果你不念旧情,如果你不喜我,已经忘了我,怎可能来这?为什么还要整把项链戴在身上!” “我来这里,因为我想来。没有摘下项坠,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戴不戴与你没半点关系!” 见裴远转身要走,苏荷不管不顾追跑上去,刚拉他,不远处的玉米林被人拨开,有清悦的女声伴着咳嗽,呼唤裴远。 林婉轻细的声音被大雨打散,她不气,迭声叫着裴远的名字。 裴远的身体僵住了。 他全身的肌绷紧,却是在控制自己不要应声,即便如此,却始终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像那里是他渴望,又恐惧的东西。 他的手因为攥得太紧,都在微微发抖。 苏荷心头涌起一阵妒意,她抱住裴远手臂,幻想那个女人来时看到这副场景该是如何表情。 即使裴远甩开她的手,她也不怒,嫉妒让苏荷产生盲目的勇气,她冷笑问,“你的大小姐找不到你呢,不答应一声吗?她可要走远啦。” 裴远冷道:“不用管她!” 说完像不在意,又像逃避,躺进木棚避雨,对外界充耳不闻。 苏荷咬咬,紧跟着他的脚步,也坐回棚屋边。 裴远听着耳边的雨声,想这两月种种,想林婉与林府的格格不入。她时而轻慢轻佻,对他只是戏,时而细心体贴,会认真考虑他的受。 他一早躲出来,像这两月一直做的那样,极力避开她。 她甚至不知道,他要何时回去。他给她留下中午必回的字条,但想到她肩膀的新伤,想夜里她握紧他的手,想她夜里害怕时,无意识地靠近他,缩在他怀里——想这两个月来,他为她遭受的屈辱。 裴远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他并不恨林婉,林府出钱救弟弟裴仁,他嫁入林府,这是一笔公平易,是他自己亲口应下,在契纸上按下手印那一刻,他的未来,他的一切都属于林婉。 她不需付出任何东西,她与他之间的关系,应该只有命令与服从。 但就在这个雨天,她来了。 那时他听见她的喊声,在雨中很细微,但他知道那是她拼尽全力才能喊出的声音。 在林府的这两月,他始终被当一条狗来看待。林婉久在高处,不了解下人之间的倾轧排挤,上辱下。即使林婉屋里贴身的丫鬟,也会在林婉不知道时戏笑,甜笑着喊他姑爷,然后当他的面将鬓钗扔进水池,故作惊讶地问:“我丢了一钗子,哎呀,方才还在的,怎么姑爷一来,就——”一旁的众丫鬟嗤嗤笑,他并不看她们一眼,直接掉鞋子,挽起腿,跳进池中捞钗。当他走到那女人面前递出手时,她们注视他淋淋的衣服和头发,嫌恶地摆手不要,窃窃私语地笑走开了。 他视而不见,她们不要,他又把珠钗重扔回水池里。 林婉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而此时,裴远能觉到一只手自身后摸上他肩膀。苏荷温热的身体贴上来,从背后抱住他。 他紧皱眉头,听林婉在雨里一声声地喊,裴远裴远。 只要他现在答应一声,她马上会听见,然后就会找来。 她为什么不肯走? 一声声地喊,让他心烦意。他的眼睛彻底埋在黑暗中,不知为何却想到那晚他对着桌的佛经出神,她来找他,跑得气吁吁。她的手按触了他嘴,很冷。她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一只微冷的手摸向他前。苏荷拨开他脸侧的发丝,将自己贴上他的身体。 当时他避开了林婉的眼睛。 那么无辜,天真......他永远不会恨她,不讨厌她——即使自己可能死在林府里。 裴远逐渐忘却了雨声,耳边只有她细弱的嗓音,间带几声咳嗽,一直在找他,裴远裴远。 耳边有人在轻声唤他,“裴远。” 明明是来找他,却不识路,一直在绕,越走越远。 真是蠢,笨得要命。 她越走越远,就是不肯回头。 裴远本来想,等她厌了累了,玩够了,自然会放弃他,自己回去。 现在林婉终于走远了。裴远隐约听见她一声惊叫,不知她是否摔倒了。 但是她胆子那样小,绝不敢独自来寻他,既然有人陪,即便摔倒,也没关系。 在那声惊叫以后,传来远处玉米林叶剧烈倾塌声,林婉再没有发出一声。 苏荷的手已经摸到他颈子,摸到项坠抚摩,她的手指像蛇一样灵活,钻进裴远领口,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翻身坐起,走出棚门,苏荷愕然地坐在里面。待反应过来,秀美的脸孔扭曲了,“你,你还要去找她?” 裴远头也不回地拨开林叶,“你若要避嫌,就从另个方向出去。” 现在这个人,后知后觉,要去找他的夫人。 但是迟了,她已经发不出一声,天大地大,他怎样去寻呢?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