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正在路上走着,那个蒙着脸的剑客忽然像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跑过,身上却不慎落下一枚玉佩。 后面追着他的人从路上呼啸而过。双文律拾起玉佩,瞧了瞧东边儿亮起灰蓝的天空,带着夏遗到前面的小摊上点了两碗稠粥、一碟香油菜脯、一碟咸鸭蛋。 夏遗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咸香软脆的菜脯和淌油的咸鸭蛋,配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吃了个干净。少年正在长身体,一大碗粥下去只混了个半 。双文律把另一碗没动过的粥推了过去。 随着 头渐高,小摊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坐 了。又有不少人点了包子面饼之类的直接带走,支摊子的父女俩忙个团团转。 他们桌旁又坐下一个人,一身宝蓝无袖锦袍, 出里面暗纹白衣,头发用锦带扎着,笑容 朗拱手道:“拼个桌、拼个桌。” 说罢就叫了一桌子菜,推给双文律,道:“位置不够,我不想在路边蹲着吃,麻烦你们和我挤一挤了,多谢,多谢。” 夏遗抬头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双文律,见双文律点头后,筷子伸向桌上其他菜。 这人的伪装不错,但夏遗靠手认人。这双手和之前那个剑客的手筋骨一模一样。 这人已经自来 地唠了起来,自称名叫危泽方。他应该是为那块玉佩来的,点了这么一大桌子菜,是瞧见师父把粥推给他,以为他们落魄?瞧着倒不似个恶人,听之前那些追他的人口中叫喊,好像他偷了什么东西,这人没有修为,一身武艺似乎也不错,不知他的剑法怎么样。唔……这屉小笼包不错。 夏遗埋头吃饭,已把这个人琢磨了个通透。 危泽方还无知无觉地和双文律唠着,一张嘴忙两件事也不 ,边唠边喝了一大碗小馄饨,又吃了两屉蒸饺下肚。 饭 之后,他脸上还挂着笑,手不经意在双文律袖口一抹,准备拱手告辞。 但他的手刚落下去,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桌下,一双筷尾 在他的手背上。 双文律似笑非笑,把玉佩丢给他。 “这是你的吧?” 危泽方脸 又变了变,知晓自己的伪装一开始就被人家看了个通透。 双文律已站起身,敲了夏遗一记:“撑着了吧?” 夏遗瞧戏瞧得开心,吃得也开心,趁着危泽方正紧张的时候,把一桌子菜都扫了个干净,虽一直暗暗用法力助消化,但他此时修行还没多久,正涨得厉害。 他摸摸脑袋嘿嘿笑了一声。师父敲了他一记,腹中却不涨了。 危泽方才注意到桌上已是空了,也惊了一跳。他点这一大桌子,多是可以当干粮的包子馅饼之类的,足可以当两天的量。他是看那年长者之前把粥推给一旁十三四岁的少年,以为他们正处于窘迫当中,想让他们之后方便带走。那个少年就这么都吃完了? 他这是遇到什么人了? 危泽方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双文律已和夏遗进入城镇。 “师父,你看他怎么样?”夏遗问道。他还好奇着危泽方的剑术。 “剑术无甚可说。他的剑道么……”双文律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剑,任何一个用剑的人,都可以被称作剑客。剑客中有会为他人拔剑的人,人们将这类人称为剑侠。” 夏遗似懂非懂。 没过多久,他们就在这个城镇中再次遇到了危泽方。 当时他正救人。一个年轻姑娘本在买菜,却被城中纨绔拦住不让走。危泽方没看见他们,他把那纨绔打了一顿,送那姑娘出了城。 “在这城中住几 吧。”双文律道。 “师父,危泽方的事是不是还没完?”夏遗问道。 “为何这么猜?” “如果结束了,师父就不会在这城镇里停几 了。” “机灵。” …… 第二天,就开始全城搜捕危泽方并那个年轻姑娘。 那个纨绔死了。 危泽方下手不重,奈何那纨绔早已被掏空了身子,回去后又心中愤愤,一力要喝酒,想到他调戏的小姑娘面容娇 又心中起火,一定要招 。也是多年积累的酒 之害一朝爆发,恰不巧赶在今 一命呜呼。 危泽方不好找,那个年轻姑娘却是好寻的。她与老父常年在城外摆摊,许多人都认得他们。 这父女俩虽心知不妙早已离开,但又能跑得了多远? 不到半 ,就被骑马的巡捕给捉了回去。罪名也是现成的——找来两个地痞无赖,再挖一具 葬岗才丢下的尸首,哭爹喊娘地叫这对父女俩图财害命在饭里下了毒。 判决也下得飞快,明 午时当街问斩,告示贴 了大街小巷,还有识字的专门给不识字地大声念出来。 要他们给那纨绔赔命 愤是其一, 危泽方出现是其二。 行刑场附近布 了家丁和巡捕。你不是要充大侠吗?来救人啊! 行刑场下围 了人,都在小声叹息。许多人都吃过他们家的早点,这是个辛苦活计, 还没打鸣时就得起来忙碌,才能赶得上在人 前做好饭食,人来人往的,哪里就能图财害命了?可惜,他们也只能来送最后一程。 夏遗也在人群当中,一双极黑的目看着台上。 他在等危泽方。 师父既然带他来到这里,危泽方就一定会来。 他想知道这个剑侠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师父在这城镇里停一 。 令签将拔的时候,纨绔家后院、县令府衙外、行刑场附近,同时响起巨大的震鸣生,烟雾四起,恍若起火。 纨绔家和府衙外的是天工楼 传出去的烟火弹,行刑场附近的是修士符箓。危泽方身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能积累起这些家底也算难得。 前两处是真火,行刑场附近是假火,不得不分出人手回援。 危泽方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蹿上台,两剑挑断父女俩身上的绳索,带着他们就要逃。 可惜,行刑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烟雾吹散,危泽方暴 出来。 纨绔家有常年供养的修士,这次也请了来,虽然修为不高,但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对付凡人绰绰有余。 他们逃不了了。 “人人都可以拿剑、用剑。在顺境中拔剑不难,在面对身死之危时,仍有拔剑的勇气,这是习剑的第一道门槛。”双文律道。 夏遗听明白了。 危泽方已跨过了习剑的第一道门槛,但他在此情景当中,绝无逃生的可能。 “师父,我们该救人吗?”他问道。 “你想救人吗?” 夏遗双目冷冷清清:“不想。” 他犹豫了一下,又偷偷抬头看双文律,解释道:“我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们在他们家吃过饭,但也给了钱。危泽方请我们一顿,那也是他自愿的。并不是我们要求他请的。再说了,我们捡到他的玉佩,也还了。” 他声音又低下去:“师父,我是不是应该想救人?” 双文律牵着他的手:“想不想没有应不应该。只有你自己想清楚做与不做的结果,自己决定想不想。” 夏遗想了想,道:“他们家的包子很好吃,如果死了,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我也喜 危泽方请我们吃饭。救他们吧。” 而且,他觉得如果他说想救人,师父会开心。 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有点喜 那家的包子,也有点喜 被危泽方请吃饭。虽然以后相遇机会渺茫,但也可以算作他想救人的理由。 台上危泽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他不止要顾着自己,还要顾着那两个不通武艺的凡人。 台下普通百姓已在烟雾起时就四散而逃,只剩下诸多家丁将他们团团包围,又有一个修士不远不近地盯着。 危泽方正叹绝境之时,不期然在台下看见两个 悉的身影。 他看见双文律并指如剑,向前一划。刑台骤然断裂,危泽方眼前场景倏忽而变,再看左右,他竟是已和那父女俩来到了数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城郊。 行刑场上跌成一团的家丁张皇忽望,藏在附近的修士惊疑不定地四处扫视。 双文律早已带着夏遗离开。 他们先在凡尘人间走过一遭,夏遗尝过了各种美食,当初觉得味美的小笼包,如今看来也只是寻常。 他们一路来到大启王都,启是楚之前的王朝。在启王都中,他们又遇见了旧人。 危泽方穿着一身暗红 的窄袖官服, 拔背, 神利落,他看见双文律和夏遗时,双目讶异大睁。 此时距当初劫刑场之事已过去了四年,夏遗的身量已 长,双文律还是没有变化。虽只有一面之缘与后来刑场上的一瞥,危泽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师父,他学了你的剑。”夏遗道。 “是啊。”双文律道。 四年前危泽方曾在刑场上见过双文律出剑,他现在还是个没有修行的凡人,行举间却有那一剑的意蕴。 对话间,危泽方已匆匆 代过同僚几句,急着向这边赶过来,生怕眼神一转,就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但双文律和夏遗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危泽方将两人请到城中有名的百味居,点了百味居最有名的十两宴来谢当初的救命之恩,饭桌上把这几年的经历略略讲了讲。 当年逃出去后,他躲了一阵,等风声过去后,找机会潜入那纨绔家中,翻找出他们的罪证,投进与之敌对的高门大户家中。没用多久,这嚣张到草菅人命的一家就都下了狱。 “我年轻时太莽撞。”危泽方笑叹,“只道提剑平世间,快意恩仇称豪侠。可那件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好心办坏事。若我当时想个温和点的手段劝走那纨绔,也不至于险些害了那家父女的 命。” “后来我遇到了聂大人,输他一招被擒下。聂大人却没有把我投狱,只给我看了一些卷宗,又带我去过我曾经犯案的地方去看。我那时很喜 劫富济贫,可被劫的富抓不到我,自觉损失深重心中不甘,又会更加严苛地对待佃农。我这样子,除了 足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聂大人招揽我时,我就答应了。这世上总该有别的法子整治这些人。” 危泽方就着酒把话往外掏了个干净。 “这些年,我也查出过不少贪官污吏,法办过许多仗势行凶之人。就是这柄剑……”他按了按 间的剑柄,复杂地笑了一下,“需要对敌的时候越来越少啦。大多只有每 习剑强身健体时,出一出鞘。” 一顿饭毕,危泽方起身拱一拱手,笑道:“他乡遇故知,今 大喜。一顿饭当不得当年救命之恩,两位若有所需,但凭差遣。酒足饭 ,我先离去啦。” 他知两人非寻常,但并不追问,也无所求,还带着曾经的洒 劲儿。 “有不畏生死拔剑的勇气之后,还要知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该用剑解决。学会藏剑,这是习剑的第二道门槛。”双文律道。 “可是他已很少用剑,还算得上是剑侠吗?”夏遗问道。 “这要看他以后了。”双文律道,“走吧。” 入过繁花深处、见过大漠落 、踏过浪 入海、住过雪原冰屋,在人间烟火里吃过热气蒸腾的小馄饨,也在生灵难至的山崖旁尝过清甜的藤花 。见过笑,见过哭,见过善,见过恶。知晓这天地间的广阔,可以容纳得了如此之多如此不同的一切。 这颗尖锐、执着、苦恨的魔心,渐渐也平静了下来。不只是因为见过天地开阔,也因为这世间有一个人愿意牵着他的手走过这一切,而不是把他丢到妖兽的口里。 在回剑阁前,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启国王都。 此时已过了近二十年,启国沉疴深重,再难挽救,各地暗中已有起义之军, 改换天地,但王都之中仍是歌舞升平,甚至比十多年前更繁华奢靡。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