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耽搁不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尔回头:“我会让青穹给你送灯,你记得,一定不要离我太远!” 徐鹤雪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朝她颔首:“好。” 几乎一整个白天,段嵘在城中忙着让近处的百姓撤离,而起义军则在城外就地搭毡棚。 杨天哲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黄昏之际才掀开毡帘,只见里面有一位身着圆领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案前摆着两碗正冒热烟的茶。 “倪公子?” 杨天哲将手腕处的护腕摘了,一边走近,一边暗自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个凭一己之力将苏契勒制住的人。 他这般病态清癯,杨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够拿得起剑。 “坐吧,杨大人。” 徐鹤雪轻抬下颌。 杨天哲将护腕放到一旁,一 衣摆在对面坐下来,“我与魏统领的误会已经说开,他与我说了几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带的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为孤军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说罢,他立时将一碗茶仰头喝尽了。 徐鹤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听秦将军说,公子有话问我?” 杨天哲主动问道。 徐鹤雪“嗯”了一声,“但我想先问杨大人,为何回来?” “公子也许听说过我十六年前做的糊涂事,”杨天哲双手撑在膝上,他如今年约三十余岁,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时年少,深 绝望,所以一气之下,转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齐人官,教他们齐人的语言,告诉他们齐人的生计,齐人的土地哪里富庶,哪里贫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还在世,他提拔了许多齐人官,但后来先王离世,如今的王继位,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归于一体,他听从臣下的建议,罢黜了许多齐人官,齐人官在丹丘的 子难过,齐人百姓就更加难过,我在南延部落做了个小官,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但 子一长,我看着齐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我不 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杨天哲喉咙干涩,说到此处,他干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顾烫,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领是亲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儿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时常要将齐文写的文书翻译成丹丘文字,我能进入他们存放军报书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发现了一封关于雍州的军报。” “那是十六年前的军报。” 杨天哲抬起眼,说。 “事关尔父?” 徐鹤雪手指贴在茶碗壁。 杨天哲点头,“当年我坚信父亲无意弃城而逃,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惧,因为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喊着凌迟叛国将军徐鹤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 羞愧,“那封军报写明胡人抵达雍州城门前时,苗天宁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后来我从另一封军报上找到,当年有从雍州往鉴池方向的一支齐军被他们剿灭,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宁调得动,这从侧面证实,我父极有可能没有弃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宁!” 杨天哲紧咬齿关。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宁不顾我父阻拦,私自增兵鉴池,使雍州城防空虚!如此才给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机!” 苗天宁。 当今太尉苗天照的亲弟,当年死守雍州,在城楼上战死的苗统制。 徐鹤雪静默片刻,“所以,杨大人回来,是想为父平反?” “若可以的话。” 杨天哲转过脸,毡帘外偶尔有几缕夕 照进来,“其实,我亦是在想,我父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我在胡人帐下苟活,岂非令他蒙羞?” 城门在夜幕降临之前关闭,倪素一直忙到天 漆黑,她鬓发浸着汗珠,亲自教钟娘子她们几个煎药,给妇孺治外伤。 那个被胡人刺了字的妇人胎位不稳,因路途奔波已有 产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却拉着倪素的衣袖,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倪素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还要用药养,我会让你好起来。”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毡棚,便听钟娘子与身边煎药的另一个娘子说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么惨,留一个胡人的骨 ,一定比杀了她还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这些布给她们裹伤,可以吗?”钟娘子一见倪素出来,便将自己剪好的布条拿来给她看。 “可以。” 倪素点点头,又对她道,“你也才小产不久,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一副药。” 钟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重击腹部,落了胎的那个。 “多谢倪小娘子。” 钟娘子怔了怔,随即郑重地弯身作揖。 “应当是我谢谢你们,愿意帮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这些老弱妇孺中,不但有胡人帐中的军 ,还有好些失了田地,难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 病,从前她们很难对人说,也顾不上,拖得有些严重。 疏星点缀夜空,一轮圆融的月被高耸的城墙分割成两半,倪素肩上的伤痛得她左臂几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门边上,喝了一碗钟娘子端来的热汤。 城门很厚重,她歪着脑袋在门 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见外面的境况,甚至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徐子凌?” 她尝试喊。 顾忌身后的人群,她声音很低。 沉重的城门之外没有任何回音,周遭的杂声很多,来回巡夜的兵士们步履声繁,起锅烧饭的难民也在说话。 她后背抵上城门,有点失落。 钟娘子又拿了一个 包子来给她,“倪小娘子,这个给你,刚出锅还有些烫,你小心吃。” “谢谢。” 倪素接来,才咬了一口,却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光影轻晃了一下,她侧过脸,只见一粒莹尘浮动。 她立时低头,城门之下,一粒又一粒的莹尘闪动着,从另一边,来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触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莹 舞。 她随着它们的上浮而慢慢抬起头。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着眼前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发现的秘密。 钟娘子在旁吃包子,与人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倪素伸出一 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颤动着,落来她的手掌。 她扬 ,眼睛弯弯的。 一门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鹤雪亦靠在城门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门关闭之前提来的,倪素亲手点的灯。 徐鹤雪垂着眼睛,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莹尘在底下的 隙间浮动。 灯火映照他苍白无暇的侧脸。 第84章 行路难(五) 天才蒙蒙亮, 段嵘奉命领着兵士打开城门给驻守在外的起义军送粮,运梁车辘辘而过,倪素就宿在靠城墙 底下的毡棚里, 肩上的伤太痛,她睡眠极浅, 听见声响便起身匆忙梳理头发,整理衣衫。 钟娘子还在她身侧睡着,她动作极轻地掀开毡帘出去, 正见城门打开,外面雾蒙蒙的, 她快步跑过去。 “倪小娘子?” 段嵘经兵士提醒, 回过头, 正见倪素过来, 便 上去。 “段校尉,我可以跟着出去吗?” 城门没有大开,只留了容粮车与数名兵士同行的窄道。 段嵘回头看粮车缓缓出去, 他点了点头,“我们正要卸粮,还有些时间才关城门。” 倪素道了声谢, 才跟着段嵘走了几步, 他便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 “倪小娘子不是要待在外面吧?” “不,” 倪素摇头, “我还有些病人要治, 不会在城门外久留。” “那就好,眼下这境况你是不适合留在外面的,”段嵘松了口气,与她一块往外走,“上回我就没护好你……” 他面 愧 。 “战场上瞬息万变,段校尉岂能事事预料?”倪素 出了点笑容,一边扶着左臂,一边道。 “你的伤还没好吧?” 段嵘挠了挠头,看她脸 苍白,便关切了一声,“倪小娘子自己都还伤着,还是万莫太劳累了。” 青穹捧着个瓦罐跟着阿爹范江回来,正瞧见倪素与段嵘从城门的甬道中走出,也不知倪素说了什么,青穹看见那段嵘憨笑了一声,他想也不想,立即将瓦罐 到阿爹怀里,跑到紧挨着城墙的毡帐去。 天 还不太明亮,毡帐中的灯烛早已燃尽,徐鹤雪躺在 上,眼前模糊,隐约听见倪素的声音,他立即坐起身。 青穹还没伸手掀毡帘,便见一只手探出,随即一个人走出,他 低声音,唤了声:“徐将军。” 外面的光线要比毡帐中好许多,徐鹤雪正好看见那个头发挽得有些 的女子扶着手臂与段嵘一边说着话,一边走来。 青穹在旁,他抬起头看着徐鹤雪,却并不能从他那张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看出丝毫波澜。 鬼魅是这样的,永远做不到人的灵动鲜活。 青穹看见倪素转过脸来,一见他们,她那双眼睛明亮起来,随即快步走来。 “我觉得您应该学一学我阿爹。” 青穹 不住小声说。 范江正好走近,也没听得太清,他“啊”了一声,“学我啥啊?” “我说您,没心没肺。” 青穹嘟囔。 “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起你老子了?” “您要不是没心没肺,怎么会生我?给自己找罪受……” 青穹哼了一声。 倪素才走近,看范江扬手作势要打青穹,她 茫地望向躲到自己身后来的青穹,“怎么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