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郎君确实有病,魏大可怜哪。 怀疑消散而去,叶扶琉想起昏暗屋里安静坐着的消瘦侧影,起了怜悯之心。 “两家住得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天送碗汤饼过去,又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准能给魏家郎君续个命呢。” 两人把锅里的汤饼重新热了热,盛了三碗出来,食案只有两人对坐,这才想起少了个人。 “大管事怎么还没回来?” —— 秦大管事大清早拖着贼人去送官,不知在衙门里经历了什么,傍晚时才回来。 去时两个人,带回两排人。 傍晚时起了风,初夏燥热的长街尽头,两排衙役气势汹汹地直奔叶宅而来,在周围乡邻探头探脑的打量窥探下,二话不说,在大门外持 分立两边,齐声大喝, “昨夜竟有大胆贼人夜闯叶宅,扰 五口镇治安!县尊有令,命我等前来护卫民宅,搜寻贼人罪证!” 叶扶琉听到动静开门时,头一眼望见门外的大场面,心里咯噔一下。 还以为知县大人明察秋毫,看出破绽,来她家门外升堂了…… 直到听到那句“护卫民宅”,啊,没事了。 她招招手,示意秦大管事走近说话。 “秦陇。”叶扶琉扬起下巴,冲外头点了点,“说说看。叫你去报官,你怎么把县衙门给搬来家门口了?” 秦陇矜持地背手走近。 他自觉今天的差事办得好,不急不慢地从头解释。 “按照主家的吩咐,早上拖着人去县衙报了官,呈上猫儿盆做物证。” “当着知县的面,把主家的那番‘三颗芝麻钉,蟹爪纹,温润无芒’之类的原话说给知县听。卢知县果然是个识货的,当即掂着猫儿盆反复阅看,说此乃京畿汝官窑所出,专供 廷御用的瓷器。看来有年头了,应是上几代的旧物。” 说到这里,秦陇顿了顿。 “叶氏大宅里有 中 出的瓷器,卢知县大惊之下,问起叶氏祖上可曾出过高品京官,猫儿盆可是从京城带出来的。我不知主家的家世,含糊几句带过。只说叶氏祖宅在江南,主家专程回来寻 。” “卢知县原本要亲自登门拜访,我说家里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当家娘子,他才没有亲来,改而点了八位衙役,替叶家把守几 门户,替主家壮气。我便把人都带回来了。” 叶扶琉手里把玩着双鱼白玉佩,耐心听他说完, 角微微往上挑,又 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 秦陇这时才察觉不对,纳闷地问,“怎么了?哪里不妥当?” “知县要送人,你不会说几句客气的场面话帮我推了?” 叶扶琉翘着 角,敷衍地拍了几下手,“把县衙的官差领回来,站在我家门外守门,出入有八双眼盯着。很好。很好。”转身出了门。 秦陇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发怔, 脑子都是疑问—— “请来县衙官差守门,哪里不好了?” 叶扶琉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步跨出门槛, 面瞧见八名板着脸的衙门官差在叶家门外 风排开,忽然又笑出了声。 做她这行无本生意的,有官差帮忙守门,威风了。 她含笑上去寒暄几句,又示意秦陇拿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八名官差齐刷刷 出了笑脸,拍着 脯保证,知县大人吩咐他们看护叶家,叶家有什么事,只管叫他们帮手。 “我们初来乍到,能有什么大事。”叶扶琉一口温软如水的江南吴语腔调: “就是宅子太大,缺人手打理来哉。祖宅中有些破败的旧物,年头太久了,想委托相 的商队带去临近几处府城修补。大件旧物搬动太沉,扛勿动,还请各位官差搭把手好伐。” “嗐,小事。”八名官差掂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好家伙,每人得了一贯赏钱,叶小娘子出手果然顶顶大方! “搭手出力的活计,弟兄几个随叫随到!” 散出去八贯铜钱,得了八个临时长工。叶扶琉 意了。 她领着秦大管事进门。 前庭 地的杂草已经割尽, 出原本的青石地面。三尺长、一尺宽的长条青石铺 整个庭院,依稀彰显出大宅当年的雄伟气势。 她沿着宽敞的庭院往前, 练地绕开地上新挖的几个坑 ,招呼着官差们去东北角的偏僻跨院,两人一组,扛出几件沉重的散木料,放在 凉通风的廊下。 大热天的,八个身强体壮的官差扛出一身大汗。 “木料子够重的啊。”为首那官差咂舌,“木榫子全蚀烂了,这几 木料还要运去江宁城修补?直接扔了才叫省事。叶小娘子,弟兄们帮你寻个地方扔出去?” 叶扶琉好脾气地跟他们解释,“祖上传下来的旧物,再破再旧也得留着。如果能修补好,原样放回祖宅里,才算是不辜负了祖辈的期许。花费多少钱财也值得。” 官差们啧啧 慨,叶小娘子的孝心 天动地啊。 头不早了,眼看着天 逐渐昏黄,叶扶琉客客气气送官差出门去。 送到门边时,不经意间提了一嘴。 “不愧是知县大人,慧眼如炬。我家曾祖父的时候确实在京城出仕,具体做的什么官职,年代久远,我不太记得了。总之这间祖宅就是当年置办下的。今天报官送去的那只猫儿盆证物,也是当年 里赐给我家祖上的。猫儿盆留在县衙里,劳烦各位多留意些,毕竟是 里赐下之物,莫要损坏了才好。” 官差们齐齐惊了。 难怪卢知县见了那猫儿盆,立刻神 一变,寻了个锦盒亲手安放进去,又派遣他们八个来叶家守门。 叶家果然是官宦之后,祖上出过贵人的! 素秋从厨房里取来几串腊 风 腊肠,八位官差每人手里提 了东西,态度热络,一个个拍着 脯保证: “叶小娘子只管安心在五口镇地界里住下。以后再有不长眼的贼人胆敢冒犯叶家,我等只管把那贼子拿了,先捆去衙门吃一顿杀威 再说!” 叶扶琉笑 道谢。 “叶家人丁单薄,加上初来乍到,容易招人惦记。以后有劳各位了。” 热热闹闹送走一群官差,叶扶琉把两扇大门敞开,人站在门边,随意和附近探头探脑的几位娘子闲聊了几句。 “昨夜家里入了贼……” “不不不,婶子误会了,没有闹鬼,是进了贼……大活人……” “多亏我家大管事警醒,当场把贼人抓了送官……” “对,镇子里的浪 儿,叫胡麻子的那个。人赃俱获……” “祖上确实当过京官……哪里哪里,不敢当,如今早不住京城了。先父临终前的遗愿,回来祖宅看看……” 邻居家的娘子们 足地散去了。 叶扶琉把该散布的消息都散布出去,也 意地关了门。 沿着院墙往庭院走,没走出几步,心头忽然升出一点异样的 觉。 她顺着那点异样 觉,停步往四下里张望。 隔着两堵围墙,邻家魏宅的木楼高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朦胧身影。 木楼朝东,早上才有 光,午后的 头转去了另一侧,木楼朝东这边暗憧憧的,端坐的身影笼罩在长檐 影里。 叶扶琉往上仰头,看不清高处 影里的面容,只看到一双深黑的眼睛。 哟,今天汤饼吃了五口之多,有心情下午出来看热闹了? 叶扶琉往围墙方向走近几步,抬头和对面打了声招呼。 “我家来了官差。魏家郎君,可是吵着你了?” 坐在高处的郎君当然毫无反应,叶扶琉早习惯了。病人么,什么反应都正常。 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早上送去的汤饼用了大骨汤,加了提鲜的瑶柱,都是家里自己烹制的。晚上还是做一样的给你送去?” 魏郎君的视线从长街远处收回。八名县衙官差每人手提着叶家给的腊 风 ,说说笑笑走远了。 他的目光往下,落回两家相邻的院墙边。 头已经下山。天边晚霞的余光落在庭院里,光线其实不怎么亮。但叶扶琉生得白净,站在墙边仰着头,仿佛一株带着 水的白栀子花,将周围庭院景致都衬托成了背景。 魏郎君的视线在叶扶琉的脸上再度转了一圈。 缓缓开了口。 “隔壁乃叶氏祖宅?贵家祖上出了京官,你父亲临终遗愿,要你回来祖宅看看?” 叶扶琉眨了下眼。 好家伙,铁树开花,石头说话了。 魏家郎君虽然得了不知什么大病,摆出离群索居的孤峭姿态。看了邻家一场热闹,原来也会主动问起八卦呀。 叶扶琉的 角微微上翘,嘿,有意思极了。 “是啊。”叶扶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廊下刚抬出来的几 沉重木料。 “祖上只风光了一时,后面家境逐渐败落。到了我父亲那辈,更是被迫搬出京城……我本来想回江南祖宅看看,没想到祖宅竟破落成这般模样了。我们身为后人,有什么办法?只能把祖宅里的破败家私清点整齐,自己出钱出力,一样样慢慢地修呗。” 她说得情真意切,说到后面把自己都 动了,抬手抹了下泛红的眼眶。 一墙之隔,魏郎君久久地沉默了。 第6章 这几天镇子上热闹的很。 叶家商船停在船坞出货,引得周围百里方圆的大小布庄掌柜都过来问价,江宁府的大布庄掌柜都来了仨,五口镇俨然成了布匹生意的集散地。 沈家商队这两天也在镇子上。沈大当家住在镇子最大的那处酒楼, 和人摆酒宴饮。有相 的生意同行问起,沈家商队在五口镇停了不少 子了,等着做什么大生意呢? 沈璃半真半假地笑曰:“守株待兔。” 沈大当家守株待兔,等的是什么兔子,镇子里的闲人猜测纷纷,但闲话没传进叶扶琉的耳朵里。 她这几天在叶家大宅里闭门不出。 人忙着呢。 卯时初,清晨的第一抹光亮从东边照亮庭院的时候,秦大管事领着木匠走进叶家大门。 摆在廊下通风 凉处的几 木料已经散尽霉气,仔细擦拭干净。叶扶琉和木匠两个并排蹲在廊下,一 地翻看木料。 木匠是从别处镇子专程请来的好手,蹲在木料跟前 练地查看,连声叹息。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