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花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榻上,寂行则在灯下翻着佛经,见她起身便抬头看过来。 饮花微一垂眸,眼里的好心情被掩住,又从弯起的角溢出。 “你抱我了?” 寂行偏头看了眼外头的月,答非所问:“该回了。” “不要,”饮花掀开被子下,问,“现在几时?” “戌时叁刻。” 饮花顿时两眼放光:“那我煨岁后再走。” 煨岁,即是将松柏枝放进火盆里燃烧,有驱恶辟之意。 一众僧人围着火盆静心打坐,猩红的火舌不时窜出,又在空中遽然一下消失不见。 饮花依旧拣着寂行旁边坐下,在僧侣之间尤为显眼,然而谁也见怪不怪,只除了他师叔湛济闭眼念着阿弥陀佛,眼不见为净。 山中时辰总是慢悠悠地走,连接新的一年来临都好似比山下慢了几步。 在困倦再次将人裹挟之前,饮花打起神对身边阖眼捻着佛珠的人道:“子时了,我想去钟楼。” 寂行手指一顿:“那便去。” “我想你同我一起去。” 寂行转过头来,他的瞳偏浅,有些像是琥珀,看这双眼睛就好似窥见了他这个人,清透,干净,是个一尘不染方外仙。 今的寂行好似很好说话,竟应承下来,说:“好。” - 原要敲钟的弟子在他们来之后自觉退下,钟楼不高,到不了手可摘星辰的地步,但当天地开阔,夜风拂来,饮花便彻底清醒过来。 “说是今夜撞钟一百零八下,便能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饮花拖着调调,话头一转问他,“寂行师父可还有烦忧?”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寂行瞥她一眼,淡淡道,“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恼。” 饮花笑笑,不置可否。 不多时只听他说:“时辰到了。” 钟槌上头系着四道裹着红布的绳,饮花调整着抓住的姿势,仍觉有些分量。 寂行在另一面站好,饮花见他抬手,忙说:“我自己来。” 那只手顿在半空,腕间是一串沉香木制成的佛珠,他反应过来,那串木在眼下一晃,复又被拢入袖间。 寂行似是在确认,或是提醒:“总一零八下,不可中停。” “我知道。” 他的神总算有些松动:“独自一人,也可以?” 饮花轻笑了声:“当然。” 说着已然握紧了绳,准备随时做个撞钟假和尚。 空气也安静了片刻,尔后晚风裹着寂行的声音传至耳边:“击。” 饮花引杵缓缓撞下去,碰撞间发出闷闷的巨响,钟声便随之绵延着飘向远处。 “缓引钟槌,前击七,后击八,”寂行在一旁提示,又问,“当真可以?” 饮花不以为然:“不是有你在吗?” 钟声渐隐,寂行仿若未闻,只又道:“击。” 饮花没再说什么,顺着他的指令做,如是七八下,臂上便有酸。 力的间隙,听见的是寂行一贯平缓的音调:“戒躁方能气力平稳。” “怎么办?” 他看过来。 饮花说:“撞不动了。” 虽这样说,手上还是没有停下,饮花盯住了他,对峙一般等待他的回应。良久才听见寂行轻轻一声叹息,紧接着另两股绳被他握进了掌心。 “跟着我。” 他的力度沿着绳线传至这边,带着她一起往前,饮花几乎已经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足以让钟声响彻方圆几里。 一百零八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钟声止歇的时分,昭平叁年如期而至。 眼前的暮深沉,月光照不见的远方将人心也吃透,饮花忽然想起什么,望着他道:“寂行,第十四年了。” 冬山林仍有生气,细碎的声响静谧之余教人心。 他的反应太平静,饮花的心绪一点点沉下去,忽听他终于开口。 “是第十七年。” - 每年年关到了除夕这,寺中也会同平常百姓家一般守到深夜,到了寅时还有一场大的祈福法会,不少民众会早起上山听法。 故山灯彻夜不歇,由山头亮至山脚,由天黑亮至天明。 饮花打消了在山上过夜的念头,着酸的手臂下了山。 那是间看着大的篱笆院,门口悬着两盏红灯笼,厅堂里隐约能看见几道人影,越是靠近,一阵接一阵的呼噜声便越是震耳。 父亲仰靠在藤椅上睡得正香,梦里大概听不见自己造出的浩大声势。母亲坐在一旁,好似对着燃烧的火盆放空,伏在她膝上睡着的,是比自己小了叁岁的弟弟。 一家叁口其乐融融,饮花本不打扰他们此刻的温情,走向房间时却被叫住。 “回来了?” 饮花回头:“嗯。” 林采容想起身,可垂头看了一眼,又一步也不能动。 淙儿睡得很好,不能把他吵醒。 她复又抬头:“在庙里吃过了?” “嗯。” “吃得好吗?” “和往年一样。” …… 饮花听见母亲应是叹了口气,恍然发觉她的白发是先从鬓角生出的。 她对她有些无话可说,母亲好像也是一样,神情略显出几分讪讪,半晌似是终于找到了话头,眼睛在火光映衬下有了点光亮:“给你留了碗饭,还在锅里热着,去吃一口吧,今天除夕呢。” “好”字卡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藤椅这时吱呀着发出动静,姚荣糊糊地睁开眼,还没看清人便一脸不耐地骂道:“睡个觉也不让老子安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