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面对这句责问,他紧张到说话都磕磕巴巴,“说、说错话了?” “说你的剑名与我有关,又说我的剑名与你有关,好一个离渊见月,天生一对,”江月白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里却是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了你这把剑,就再也没理由丢下你这个人了。” 穆离渊心里“咯噔”一声,慌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绝对没有......”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江月白收了桌上纸笔,“还要你再想这种伎俩。” “我没有......”穆离渊想解释,又怕江月白更反,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没有想用这把剑绑住师尊,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累了。”江月白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你出去吧。” 穆离渊大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 江月白只是说了淡淡的几个字,他却觉得被一把冷冽的长刀贯穿杀死了。 江月白没再看他,转身收拾东西。 山下木房里陈设简易,并没有很合适储存剑的地方。江月白将剑收进自己的剑匣,走到屋子最里面,把剑匣放在了角落的架子上,犹豫一下,又给架子四周套了一层守护阵法。 仔细安放好剑后,江月白重新走回来。 穆离渊没有离开,而是抱着膝盖蹲在门口的窗户下面,脸侧的碎发耷拉着,整个人有些无打采。 江月白走近了几步,发现他在用手指拨地上积水里的小叶子玩。 江月白:“......” 地板凹陷的地方积了雨,手指碰一碰,积水里的几片小叶子就互相碰撞着旋转。 江月白又向前走了一步,靴底扁了水里的叶子。 旋转着的小叶子全被踩碎了,穆离渊抬起了头。 “我不是让你出去么。”江月白说。 穆离渊的眼睫很长,半垂时就像睫浓密到沉重得抬不起一般,整个人都看起来很没神,蔫蔫的。 “我不想出去......”他小声说,带着点乞求。 “时候不早了。”江月白盖灭了桌边的那盏烛灯,“我要休息了。” 穆离渊立刻拍拍衣摆沾的水点站起身:“我可以服侍师尊休息的,我保证会让师尊......” “不需要。”江月白冷冷拒绝,“你在的那晚我睡得不舒服,手酸肩痛,今夜我不想有人打扰。” “好吧,那我什么都不做,我就在......”穆离渊蹲回了窗下,“我就待在这里,很安静,不打扰师尊,可以吗。” “被人盯着睡不踏实。”江月白转身端起桌上另一盏烛台向里走,放在边矮几上,“这里的没幔,我怕做噩梦。” “一定要赶我出去吗......”穆离渊托着侧脸蹲在墙角,上方窗扫进斜雨,几滴雨珠挂在睫,“外面还下着雨呢,师尊,难道我淋成落汤师尊看着就开心了吗。” “出门走段路就有收容帐。”江月白的态度有些待答不理的冷淡,在榻边坐了准备解衣,“现在应该还......” “我不走!”穆离渊忽然起身大步走过来,猛地抱住了江月白,堵在颈肩衣衫里的声音闷闷的,“除非师尊把我打晕了扔出去。” “别闹了。”江月白深深气,这个拥抱像是绳索绕,勒得他有点不上气,“先把手松开。” “我没有胡闹,我没有骗你,我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穆离渊埋在江月白颈间,闻着悉的气息,却到极度陌生,“我不是故意说师尊的剑名师尊对我好,也没有想靠这把剑住你......” 他只是想将那把自己元魂为剑灵的斩天之剑给江月白而已,别的他什么都没奢望。 可他骗子的形象已经在江月白心里生了,说真话过分深情,对方不信,用轻松玩笑的口吻表达,对方更加不信。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了,”江月白语气里透出一丝疲惫,手放在穆离渊肩头,“你松手。” 几经折腾,身心俱疲,他本来叫人进屋是要为杀戮阵一事好好教训这小子一番的,结果被胡搅蛮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再陪这个幼稚鬼玩。 江月白从不会对谁动怒,疲惫与厌倦就已经是极度到顶的反了,穆离渊深知此点,他甚至能到江月白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有微微的寒意。 “我知道师尊不会信我......”穆离渊从江月白肩膀抬头,眼底不知何时漫开了几丝淡红,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我本来不想提我的姓名,我什么都不想说的,可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尤其是你这样看着我......” ——这样冷情漠然,略带厌倦的眼神, 只用一眼,就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了。 江月白微微仰头错开了视线:“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穆离渊语气瞬间软了下去,“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说这些了......师尊别赶我走好吗......” “我再说最后一遍,”江月白掌心寒气缭绕,几乎是杀气了,嗓音极冷,“出去。” ...... 后半夜的暴雨更猛烈,到处都是雨打层林的沙沙声,反倒显得山谷间更加寂寥,仿若天地间万里无人,只剩下风雨。 穆离渊不想去别的地方,但也不想离得太近再惹江月白不开心,出了院门一个人坐在小路边。成股的雨水从路旁房屋上破败的瓦片间倾泻而下,打了穆离渊的黑发,又顺着领口往里灌。 冷夜冷雨,他第一次可笑地到点“无家可归”的意思。 过往岁月漫长,他却从没像今夜这样狈过,魔界做万千魔修簇拥的尊上、人间做相识旧友新朋的逍遥客、远离尘嚣时他做安心陪伴小圆的父亲......哪里都有落脚之地。 因为他在等心上人,每一天都怀希望,每一天都攒下了许多情话要在相逢时说。 如今他见到了心上人,却什么都不能情真意切地说了。 但也不怪江月白,他确实很多事情都在故意说谎。 本没有什么“一剑双生”、什么“不相上下”,破天劫的剑只有一把,就是他自己。 离渊和见月是同一把剑的两个名字,“离渊”是江月白取的,“见月”是他取的。 剑灵是他的元魂,祭剑挡天罚,天劫毁剑等于毁他元魂。 可若如实相告,江月白或许会出于怜悯不舍得用这把剑而亲自上阵,那样的事他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老师你......”踏水而来的脚步越靠近越迟疑,凝停在穆离渊斜前方,弯歪下脑袋,小声问,“你不会是......苦计失败,被赶出来了吧?” 穆离渊抬起脸,水的黑发粘在脸侧,眼角的伤痕在雨水里浸泡出了更多的血,将深邃的眉眼衬出几分悲伤落寞来。 “怎会如此!”凝有些替老师心痛惋惜,“你明明已经这样装得这样可怜了!阁主好狠的心,竟让你出来淋雨!” “不怪他,是我做错事了。”穆离渊眉眼挂着雨水,十分狈,可嗓音却异常的平静沉稳,“他罚我是应该的。” “你受了伤,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该这个时候罚你呀!”凝撇嘴,“而且你不就是装装可怜吗?这是情|趣啊,阁主也太不解风情了!”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过分事?”凝按捺不住好奇,撑伞坐在他身旁,抓住时机套近乎,“你别怕,说出来,我帮你出出主意。”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凝又道:“说出来嘛!我毕竟跟了阁主这么多年,说不定还是能帮上些忙的!相信我嘛!” “师尊以为我要用一样很珍贵的东西绑住他。”穆离渊垂了下眼,雨顺着眼睫弧度向下滑,极慢地说,“我当时看着他的眼神,很害怕,我知道他那瞬间想我永远消失。” 江月白对谁都是心怀怜悯的,但不是没有原则,绝对不会忍受要挟意味的索取,他们两人在对待“要挟”这类事上态度相似,他很懂江月白所想——没了赠剑人,才能真正拥有剑。 拿本命剑名调侃谈情、用一把好剑道德绑架,哪一个都是江月白的逆鳞。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杀气不是假的。 “别啊,你别放弃啊,”凝虽然没太听懂,但大概知道这人是被阁主抛弃了,按住穆离渊的肩膀为他加油,“以前也有很多找上阁主纠的,阁主从来都是冷淡应付,这次对你已经很不错了,我觉得你还是有些希望的!” 穆离渊没说话,滑到眼角的雨水落了下来。 凝见他似乎没有被安到,于是继续卖力安:“你真的不一样,以前来找阁主的什么人都有,有登仙册上赫赫有名的大能,还有特别特别漂亮的美人姐姐,我当时见到就心想,我要是阁主,我通通都要!可阁主对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哪怕对方再殷勤。阁主和我们说他之前受够了那些凡俗纠,这次在缥缈阁避世就是要修清心道悟剑的,谁也别想打扰。但你出现那几天,阁主竟然为了你彻夜未归,我一下就慌了神,怕你是个耽误阁主修道的狐狸......” “那是因为我带了孩子,他不忍心把事做绝。”穆离渊深呼一下,又微微叹出口气,“现在他知道孩子是假的,那点怜悯也没了。” 这句话冲击力太大,以至于对方说完话好一会儿,凝才突然瞪大眼睛—— “什么?假的?孩子不是你生的?”凝大喊一声,“你一直在骗阁主?!” 穆离渊单手撑在额头,遮住了眼,没说话。 “你好大的胆子啊......你、你竟敢戏耍阁主?你知道阁主是什么人吗?他动动手指就能让你死无全尸!你竟敢拿这种事骗他?”凝又震惊又愤怒,她是欣赏长得好看的,但不能忍受品质恶劣的,若这人真和阁主夫一场,现在装可怜是情|趣,但若一开始就是谎言,那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带着孩子可怜兮兮,阁主还因为你自责难过,你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得手,怎么不在乎阁主会不会难受?你太自私了!想得到阁主的人多了,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手段下|!” 凝狠狠骂了一通,仍旧不解气,先前的好和突如其来的真相反差过大,让她有种“自己好蠢竟被戏耍了”的愤怒。她气鼓鼓把伞收到自己头顶,不想再给这个骗子打伞。 穆离渊沉默地低着头,雨水顺着发丝滑到眼角,又沿着眼尾往侧脸。 “喂!你有完没完?能不能别再装可怜了?你再做什么我都不会同情你了!”凝气呼呼抓着伞柄,强忍住揍人的冲动,“我是因为阁主接受了你才勉强接受你!要是阁主讨厌你,我也不会对你客气!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离开!不然一天之后我再见你,手里拿的就不是伞,是子了!” “我不走。”穆离渊嗓音很哑。 “你!”凝气得呛住,“你果然足够无卑鄙厚脸皮!” “是啊,我不是什么好人,”穆离渊抹了把脸,笑了一下,泛红浸的眼尾诡异地透出几分气,“原形毕,不把坏事做尽,怎么能走。” 凝对这番嚣张的话语怒不可遏,先前她还以为是错觉,原来这人果真肚子坏水!她从台阶一跃而起,抄起雨伞向穆离渊侧脸—— 手中虽不是剑,但这一击既快又狠,足以得对方慌张应对,出无意识的真实招式,不用多,两三招凝就能判断出这人到底何门何派。 然而下一刻她就傻了眼。 穆离渊本没躲,硬生生挨了她一,脸上瞬间多出了道狰狞的血口。 糟糕。 对美人心计颇有研究的凝心里大呼不妙,这一道血口子足够这个狐狸到阁主面前装柔扮弱告一状了。 凝自认不是好欺负的,岂能让对方计得逞,既然这状肯定要告了,那她干脆破罐破摔打再跑,看到时候谁更吃亏。 “行啊,能硬撑着不还手那你就撑,谁也不会可怜你!”凝左手掐诀右手握伞柄,强烈的灵贯穿伞身,在最前端化作剑鞭,“阁主冷落你、罚你,全是你活该!你做什么都不该骗阁主!没人能这样骗阁主!这几鞭是替阁主教训的!你可别......” 谁知刚出手三道剑鞭,凝忽伞头一沉,她立刻往回收伞,却动弹不得。 “你们阁主有没有和你讲,你出剑的动作有点问题,”穆离渊握着伞一头旋转了半圈,凝的手臂也不受控制地跟着拧了个角度,“如果这是一把真剑,应该向外扫,不要向里带,不然对方稍一卸力,伤的就是你自己了,你用手摸摸,你脖子左边都被伞尖划破了。” “阁主说过,但我......”说到一半凝反应过来,顿时面容扭曲,“你不还手,还有心情教我怎么打?” “为什么要还手,你不是替你阁主打的吗,”穆离渊叹了口气,“如果他这么打我,我会很心疼。” 凝心情有些复杂,实在不明白这人到底是狐狸还是真深情了。 僵持片刻,凝摸了摸自己作痛的脖子,回伞,转身又站住,犹豫几次,最终走了回来:“算了!安的话都是假的,我说实话吧,其实......” 凝咬着嘴,一副很难过的表情:“其实阁主那样的人......本不会对谁动真情的!你别看他现在好像是喜你,但过几年他就全忘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我以前每次想到将来有一天阁主会抛弃我,就会偷偷抹泪,但我后来想通了,我只要像阁主一样无情就不会被伤到,我现在正在努力,你也想开点,放弃纠阁主吧,和我一样做个不动情的渣女!你喜什么样的男人?我可以帮你留意着,缥缈阁年轻男弟子多着呢,有样貌好的有身材好的,虽然跟阁主没法比,但是消遣解闷足够啦,起码先让你暂时忘记痛苦嘛,再过几年,你就彻底走出来了。” 穆离渊不想打扰一个好心小女孩的兴致,只笑着叹了口气,仰身枕臂躺在了淌雨水的台阶上,一条手臂遮住了上半张脸。 冷雨如瀑劈头浇下来,将他完全淹没在寒冷里。 他已经心甘情愿困在“江月白”这三个字里一千年了,要他忘记这个人,除非他死了。 就算他真的要死了,死前也要把自己烧炼成能挂在剑上的骨坠,永远陪着江月白。 * *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