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转眼已临近七月,西南季候风吹动北回归线以南沿岸,骤雨雷暴不间断袭港,水分从地表急速蒸发上空又拢下酷热高温,仿佛置身膛炉被三百六十度旋转炙烤般难耐,连狗都要骂一句好鬼热。 今甲申时,开业求财最佳时段,白加士街一隅墟冚吵嚷,现场一派热火朝天景象,比之盛夏气温更为高涨。 三牲果品香案供奉正中,青烟袅袅缭绕左右,大鼓大钹奏响喜庆节奏,几头金醒狮翕动眼帘着响亮鞭炮声起势,「采青」姿态生猛威仪气势十足,狮口衔咬门头生菜跃入酒楼大门,引来围观人群呼一片掌声雷动。 阿Ben难得西装上身,口袋前襟别朵鲜花,端着笔墨笑容面站在母女二人和雷耀扬身后。 待吉时到,点睛仪式开始,被雷生请来主理开业仪式的师爷苏高喊点睛口诀: “——金狮点睛!富贵繁荣!” 随即,齐诗允侧眼看了看身旁的男人,对方单手扶她肩膀,嘴角上扬微抬下颌示意她去点睛。 待她笑盈盈拿起盘中毫蘸取朱砂上前,狮头垂低在她面前扑闪扑闪几下,又乖巧张大双眼。 “左眼光如电!右眼望江龙!独角震乾坤!” 齐诗允听过师爷口诀,利落两笔点在眼球中央,又快速在狮头灵角划上红朱砂墨,雷耀扬站在她不远处眼笑意,头一次觉得花钱花得这么开心,当个份额最小股东也当得甘之如饴。 点睛完毕,四周掌声锣鼓声不绝于耳,身后着一身素雅旗袍的方佩兰手持红布条走上前,齐诗允看阿妈把手中红布系上灵角,心中慨万千,神亦是动容。 “——参花挂红!生意兴隆!” 师爷苏声如洪钟,一套口诀念下来,中年女人刚巧系好红布,众人喝彩声此起彼伏,母女俩一起抬手揭幕头顶红绸下牌匾,「清和酒楼」四个金刻行书映入大家眼帘,雷耀扬抬眸凝望门头偌大招牌,顿时心生暖意。 方记酒楼在齐诗允阿公重病后便由学徒,时隔数十载,能记得的人早已不多,如今基隆街大排档顺利结业,她认为她与阿妈应该有新的开始。 酒楼名由她取自三国时期魏国诗人阮籍《永怀诗十三首》中「清曜灵,和风容与」头两个字,是太升起时微风和畅的景象,是对未来的无限展望和憧憬,也是令她能瞬间在脑海浮现起的某人的画面。 她转头回望,正碰上雷耀扬那双只对着她才有的温和眉眼,两人相视一笑,都心照不宣。 仪式结束,齐诗允同方佩兰一面招呼宾客,一面又要去厨房确认菜品是否能在一个钟头后顺利上桌。虽然雷耀扬出钱出力为她们免去很多后顾之忧,但母女俩这么多年亲力亲为惯了,一时间也甩不开手。 酒楼上下两层早已高朋座,吵吵嚷嚷到需要用对讲机,从跑堂伙计升级酒楼经理的阿Ben也是忙到晕头转向,调遣服务生端茶倒水招待基隆街的邻里街坊和老食客。 时间渐渐临近傍晚,酒楼大厅内碗碟杯筷碰撞声不绝于耳,方佩兰和几位厨师斟酌出来的新菜式陆续被端上桌,捧场宾客大快朵颐,赞不绝口的同时也像老板娘提出中肯建议,中年女人上扬的嘴角一直未下来过,齐诗允也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笑僵。 清和酒楼外庆贺花篮堆山码海连成一片,齐诗允和雷耀扬来来回回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客人,倒搞得不像是酒楼开业,反而更像是新婚夫妇摆酒办宴席。 他们下楼送走从澳门过来道贺的黎议员,雷耀扬望着那辆座驾远去揽着她肩头,半开玩笑,却又说得正儿八经: “等我们结婚在酒店办完再来清和办。“ “摆楼上楼下再请大家吃个三天三夜。” 齐诗允耸肩抖掉他的手,心里只觉得哭笑不得,这男人简直是结婚狂附体,时常与她聊不到几句就要往夫关系上升华。 “谁要和你结婚?雷耀扬你怎么动不动就要结婚?” “不过你和别人结我倒是不介意,反正雷生钱多,来清和办宴席我每道菜多收你双倍价钱。” “雷太,你是不是皮?想过河拆桥?” 闻言,男人暗中用力捏她股一把,齐诗允狠瞪他一眼也报复回掐他大腿,两个成年人站在酒楼门口小幅度打闹起来,雷耀扬忍不住的笑,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无药可救。 或许是因为今天气氛烘托下这种觉特别强烈,又或许只有他一向漠视的法律才能更加稳固维系他们的关系,或许有婚姻做「束缚」,才能让她永远都留在自己身边。 嬉闹片刻,两人正转头的一瞬便看到Wyman与男友吃喝足下楼,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事头婆~” “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秃头佬发自内心为她高兴,忍不住半开玩笑调侃她新Title,而身旁鬼佬男友Keenan对刚才那道红烧大篾翅念念不忘,但齐诗允常年不下厨也说不清具体做法。 “正宗红烧大篾翅几十年前就失传了…” “犁头鳐鱼翅和老、火腿加上猪和顶汤同煮,反复调整很多次,好不容易才能复刻到现在这样。” 说起菜式,雷耀扬比齐诗允应答如,不过这方面他也是个厨届王语嫣,只会嘴上功夫。 Keenan是第一次见雷耀扬,虽然这男人长相气质非凡出众,但他明明记得之前在酒吧和邮轮上与齐诗允在一起的…很显然不是眼前这位。 一旁的Wyman很快察觉到男友的疑惑,但他怕这鬼佬说话直来直去,立刻把话题往别的地方转,再次跟两人道贺几句便又赶赴其他夜场活动。 告别两位同志,齐诗允转身正要走,抬眼看到雷耀扬没系好纽扣的白温莎领,她忍不住抬起手给他整理,举止亲密又不失温情脉脉,而男人望向她的眼神也是如出一辙的意,揽住齐诗允肩膀又回到酒楼内。 此时,不远处一辆黑林肯缓缓升上车窗,雷义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转过脸正视前方,驾驶座的司机心领神会,车子慢慢驶离白加士街。 他透过窗观察已经许久未见的儿子,看到雷耀扬与齐诗允檀郎谢女你侬我侬,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如同几十年前得知齐宋两人私情的熊熊妒火在中燃烧,或许是他从未得到过的那份渴求的近在咫尺过于刺眼… 任谁都好,可为什么偏偏是齐晟的女儿? 即便齐晟死了十多年,但那男人就像是他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影,纵使当年他赢了他又如何?纵使他早已化成灰烬又如何?因果轮回又何曾真正放过自己? 他摸索着西装口袋里一枚鎏金怀表,放在掌心轻启表盖,借助车窗外霓虹闪烁垂眸看表盖内那张泛黄照片,那是才周岁的雷耀扬,一脸懵懂被他抱在怀里,是父子俩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旧时光。 雷义轻叹,叹天意人,叹自己可悲。 不经不觉已经开业快两周,子过得风平浪静,清和酒楼生意蒸蒸上,每天从早九点开门客直到晚九点打烊,食客络绎不绝往来如织,即便楼上楼下加起来足有几十桌,但有时在中午和晚高峰还需要等位。 齐诗允和从前在报社返工一样早起,但不一样的是现在她时时刻刻都能陪伴在阿妈左右,简直是份无可挑剔的完美工作。 方女士把阿公曾经箱底的菜谱拿出来当酒楼招牌,美食老饕雷耀扬又砸钱大力推广宣传,清和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而她也越来越像个明世故的老板娘,去菜市档口砍价有时比方佩兰还要狠,一毫一蚊都计算得好清楚,每晚数钱对账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净收入比起之前大排档翻了不知多少倍,若是生意长此以往,以后多开几间分店完全没问题。 母女二人对菜品把控甚为严格,大到生猛海鲜小到姜蒜佐料都是挑细选,管理酒楼的制度是她同雷耀扬一起商议实施,看似严厉的同时也不失人情味,分工明确清晰,薪资公道合理,上到经理厨师,下到服务生和洗碗工无一不心服口服。 清和也自然成为雷耀扬的私人食肆,在装修时就单独开辟了一间包厢供他专用,这男人隔三差五就过来吃饭,虽然三个大厨厨艺也不差,但方佩兰时常还会亲自下厨做几道他钟意的小炒。 既可以享受美味,又能见到齐诗允安安全全,这样的两全其美也让他心底深埋的紧绷渐渐松弛下来。 礼拜六下午四点多,雷耀扬驾车离开中环直奔佐敦,乌鸦本想死皮赖脸跟着他一起来,但看那一身古惑打扮加上那张没把门的嘴,奔雷虎不由得心生鄙夷,借故甩掉这个麻烦把油门踩到最底,不出十分钟黑法拉利就已停在白加士街。 方佩兰正给入口处一盆福禄桐浇水,见雷耀扬进来笑容攀上嘴角,仿佛看到福星降临: “耀扬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伯母做的我都钟意。” 他眉眼和煦礼貌回应,只是此刻心思完全不在食物,而是在不远处那小女人身上。 齐诗允坐在收银柜后,正打电话联系海鲜档口送桂花鱼和海虾,快要挂断时雷耀扬已经走至她身旁椅子上坐下。 木质收银柜宽阔,柜身足有一米多高,可以让他坐在她身旁时让一双长腿肆意伸长摆放,可以让两人暂时处在一个私密空间内亲昵耳语,但不知为何,方记大排档那个小小窄窄的收银柜突然令他怀念起来。 明明才一年多,原来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这么多事… “你最近好像很闲?” “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五次来吃饭了。” 女人并未抬头看他,只一味握着原子笔在账本上做支出记录,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变化。 “因为难得最近没太多事要我去做。” “但怕你见我太多回产生审美疲劳,所以只来了五次。” 雷耀扬正说着,突然捕捉到她话语里的一丝不寻常,凑近了点单手撑在桌面凝视她侧颜: “齐诗允,你怎么连我来几次都记这么清楚?” 忽然手里的笔一顿,齐诗允扭过头也回答得不卑不亢: “因为雷生的每一笔账我都有记啊。” “白吃白喝怎么行?年底一起清算。” 明知道她是故意玩笑,雷耀扬轻嗤一声还是忍不住伸手捏她脸蛋: “孤寒,你快被金钱蒙蔽双眼了,那你看我像不像钱?” “雷生当然像钱,简直财神爷转世,我都恨不得打个神龛再给你塑个金身把你供起来。” 话音刚落,两人都不约而同笑出声,方佩兰从厨房端着一盘咸蛋黄翼走出恰好看到这一幕,脚步不由得停滞,越看越觉得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完全不似从前她与齐晟那样…十句有八句都说不到一起。 心中为自己默默叹气的同时,也为女儿久违的幸福笑容到高兴。 再坐到私人包厢,雷耀扬秋风扫落叶般吃完一碗饭,正细品一道金银菜陈肾老火汤,还要刚端水果进来的齐诗允坐在身旁看他如何餐一顿。 “中午没吃饭?吃这么多…” “你健身房里的器械又要被你练到冒火星。” 她虽是夸张了点,可不管是从前在大排档或是现在的清和,这男人的食量都有些惊人,但好在他非常自律,身材依旧管理得「凹凸有致」。 饮完碗中汤,雷耀扬正要答话,齐诗允手机突然响起,但来电号码很陌生。 待她脸疑惑接听后,一旁的男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从讶异到喜悦,也不知还有谁能让她这么高兴。 他面纸轻拭完嘴角,忍不住像个八卦娱记凑在她耳边细听,直到听到电话那头是女声才收起强烈好奇心,因为对方语速很快,令他觉有些呱噪。 “雷耀扬你偷听上瘾啊?” 一分钟后齐诗允挂断电话,水亮杏眸直盯紧挨自己的大佬,转而又掩饰不住地上扬起嘴角。 见她笑意十足,男人抬手轻抚她发顶,温和语调里也有丝丝酸味: “谁的电话?开心成这样?” 齐诗允故作神秘挑眉不语,存下号码开始备注对方姓名,雷耀扬见到荧光屏幕上的「施薇」二字,忽然想起之前齐诗允跟他说过马场踩踏致死的那场事故经过,她出手相助的那女人好像就姓施。 “她找你做什么?” “前个月她陪生病的爸爸在国外做手术,后来手机不小心进水坏掉没了我的号码,昨天返港回公司看到我之前发给她的邮件,才想起上次说好这个月要做钟梓淇的独家专访。” “她知道我不在报社了,明天想和我见面聊聊工作的事。” 女人说完,一旁的雷耀扬又疑惑挑眉,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工作?她做什么的?” “跟你说过的嘛,公关公司CEO啊…” 或许是她说「聊聊工作」时他就已经皱起眉心,此时手掌握住她的力道也变大,就像是害怕她随时会逃跑一样。 “喂…我又没说要去她公司上班,你紧张什么?” 男人这时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过于,转而又笑着从西口袋里摸出两张门飞递给她,差一点就忘了今天来意。 齐诗允接过仔细看了看,是下礼拜在香港文化中心举办的一场古典音乐剧。 “香港管弦乐团…莫扎特歌剧《唐璜》序曲、《响协奏曲,K.?297b》…” 齐诗允一字一句念完,正想抬头的瞬间,雷耀扬已经凑近她腮边柔声低语: “齐老板,空和我约个会吧。” 她垂下视线,看到他深邃眼眸里微微莹动的星光,突然觉得和Warwick望着她时很像,令她不自觉心头一软。 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狗…连摇尾乞怜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女人皱眉苦笑,抬手抚摸雷耀扬完美圆润的后脑勺,戏谑中略带一股疼宠物的笑容: “我没记错的话…这部歌剧还有个译名叫《浪子终受罚》…?” “雷生自带「唐璜」风基因,突然被我终结还真是抱歉。” 齐诗允耸耸肩,作出一脸勉为其难模样拐弯抹角应承对方,又忽然凑近雷耀扬脸颊用红润双轻点他嘴角,如蝴蝶振翅落于沉睡猛虎鼻尖,就像某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然挑衅。 雷耀扬笑意渐浓深情回望,那朗如玉山样貌,一身的卓荦潇洒,活本港头号芳心纵火犯,可以三言两语就把责任推卸到对方头上: “那都是因为你没有早点出现。” “你当然要负责到底。” 女人听罢斜睨他一眼,用筷子夹起盘中一块虾饺皇进雷耀扬嘴里示意他收声: “是,养了「狗」当然要负责到底。” “把「狗」喂也是我的职责。” —————————————————— 孤寒:小气、吝啬 门飞:门票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