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礼拜三,进入一九九六年的第七周。 除夕临近,情人节赶在新年头四天炒热气氛,整个报社内气氛与往常完全不同,紧张、兴奋、雀跃、期待…印刷油墨味参杂着些许玫瑰香,办公区域每个角落都洋溢着浓厚节气氛。 前一,《明报周刊》记者已经通顶蹲守在各大小明星及名政商出入场所,誓要与风头正盛的《壹周刊》一较高下,继续稳固本港八卦祖师爷之位。 在娱乐至上香港地,狗仔早已失去人标准,因为道德既不能增加书刊销量,更不能当饭食,富贵险中求不只是捞偏门专属技能,情麻木的狗仔也在用一条命搏出位。 若能遇到冤大头愿意花钱跟他们买新闻自然皆大喜普天同庆,若是遇到硬颈不肯低头的,他们也有办法令对方吃瘪气得血飙,近几年同行竞争愈加烈,加上普罗大众对名人私生活窥探心理推波助澜,香港狗仔早已臭名远扬,是东方荷里活另一个鲜明标签。 何况今天是有更大机会影到第一手娱乐大八卦的特殊子,就算受寒影响气温已经陡然降至六度,依旧无法阻挡各家狗仔队高涨情绪,捱更抵夜都在所不惜。 今晨,马经周刊也有小曲。 千金小姐梁嘉怡的办公桌一早便被各鲜花摆,但她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一来就摆臭脸让清洁员替她扔掉不少,当时可以眼见周刊部内个别单身汉在各自工位失落神情,这富贵枝头还是和往年一样难以高攀。 而齐诗允到工位落座没多久,一整束保加利亚香槟玫瑰被速递员送到她面前,半透明玻璃纸扎足九十九枝,圆尖花蕾挂着水珠含苞放,卷边花瓣淡,内瓣浓,香气淡雅却沁人心扉。 “齐小姐,请签收一下。” 直到众人目光都被引住开始起哄,齐诗允才从眼前如梦似幻场景切换回现实,成束玫瑰几乎遮住速递员面容,她从对方手中接过,轻轻搁置在桌面,直径四十公分的面积占去她大半使用空间。 大家目送速递员走出周刊办公室,有部分好奇者上前来围观,七嘴八舌问是谁这么财大气玩浪漫俘获《明报》铁娘子芳心,但齐诗允碍于雷耀扬真实身份,也只能傻笑着勉强敷衍过去。 这两那男人忙着年前琐事来电都很少,她本以为会平平无奇度过这个情人节,没料想他会让人早早送一捧玫瑰来博她一笑,对于这种意外惊喜她好像也不能免俗,双颊慢慢变成羞赧的绯红,心中滚烫一片。 花束中央夹着一张素卡片,齐诗允出在手心摊开,潇洒肆意笔迹,一眼就能认出是雷耀扬书写: 「Ever?since?we?met,?you?have?been?my?star?day?and?night.」 (自我们相遇那刻,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 仔细读过莱蒙托夫这句情诗,她不由得轻轻上扬起嘴角,又将卡片再次合上,放入自己背包内袋小心收藏。 他们的关系好像在一夜之间骤变,以一种始料未及的速度在彼此血中产生强烈又奇妙的化学反应。 过往一幕幕错悲喜,都是像堆砌这份情的砖石,由一堆握不紧的沙土慢慢凝固构筑成型,她不知未来是否会像废弃大厦般轰然倾颓,在心底害怕的同时,她也在期待这趟未知的冒险旅途。 红尘嚣嚣不过几十年,好像已经独自漂得太久,哪怕是一叶孤舟最终会就此沉没,她也想在途中能有座港湾,供她短暂停靠。 傍晚时分,气温好像又有些下降,齐诗允从报社内走出,抬手收紧了大衣领口,连呼都团成白薄雾。 一辆在夜里都光芒四的黑法拉利跑车已经等在路边,可以透过车窗玻璃看到驾驶位明明灭灭闪动的一粒星火,齐诗允还未走近男人便拉开车门,尼古丁味道从密闭空间不断向外飘散。 雷耀扬丢掉烟蒂走上前,张开双手接跟前女人,臂展劲力修长,像一只撑开羽翼的雄鹰,黑驼绒大衣内还有他储存的温暖,他将她包围在自己怀中,轻轻吻了她额头。 齐诗允也难得小鸟依人靠在他前,抬眸望向他深邃晶莹瞳仁,双手也轻轻围住他的。 一路上跑车声浪咆哮,沿东区走廊往金钟道方向行驶。 最终两人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男人一直保持神秘不告诉她此行目的地,直到从酒店大堂进入电梯,齐诗允看到雷耀扬按下的层数,差点双腿一软没站稳。 他们的目的地在第五十六层,珀翠餐厅。 虽然乘升降梯的不止他们两人,但二十层以上客量逐渐减少,到达第二十八层时,只剩下一男一女并排站在电梯内。 眼看玻璃窗外的事物不断缩细,脚下顿虚浮绵软,齐诗允被雷耀扬牵着的手心开始不受控的渗出汗水,那股微弱的颤动也传递到男人掌心,他锐的侧过头观察身旁的女人,发现她鼻头也开始挂着薄汗,抿着脸发白,神十分紧张。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M不会是今天来吧?” 他半开玩笑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但齐诗允却僵硬得像是一具尚有温度的尸体,挪动的步伐也变得滑稽。 她依旧不敢开口回答,眼神只顾紧盯着他西装领口,用力抓紧了雷耀扬的手,好像在疯狂暗示他不许放开。 此时,电梯已经上升至三十二层,男人沉默的疑惑了几秒,将她用力围进自己怀里说出心中猜测: “齐诗允,你是不是有恐高症?” 话音刚落,她觉瞳孔在不断放大,疯狂摇头的同时将他抓得更紧,双手就像是无尾熊抱紧树干,几乎快要把他的大衣和西装皱。 就算她极力否认,但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雷耀扬不失笑出声,抬眼看现在距离顶层珀翠餐厅还有十五层,真想小小捉她一下。 但他却又猛然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想起去年让她赤脚爬到灯塔顶层与他见面的乌龙事件…难怪之前她会那么恨自己,难怪她后来也不愿和自己乘飞机去北海道,自己还真是罪大恶极。 现在,一些围绕在她身上的谜题好像都有了头绪,男人不断拍背安抚她,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细语: “诗允,抬头,看着我。” “别害怕,你看着我就好。” 雷耀扬隔开一点距离凝视跟前女人,齐诗允紧绷的身体颤抖着,战战兢兢从他前抬起受惊过度的小脸,她皱眉,连眼尾泪痣都带着令人怜惜的委屈。 此时男人眼神坚如磐石,隐含着滚烫如岩浆般的灼热,他扶住她后背慢慢低下头,右手虎口掐住她后颈推向自己,吻住她上薄下厚的绛红嘴。 齐诗允此时已经无法理智思考,也无法松开雷耀扬的怀抱,脚下失重又不断上升的奇怪觉像是要将她从这个世界离,仿佛置身于漆黑无垠宇宙,现在她唯一能抓紧的,只有面前这个男人。 她缓缓闭上眼,任凭他亲吻,任凭他抚,任凭他的男荷尔蒙气息逐渐蔓延全身驱散她的恐惧。 不知道这阵热烈拥吻持续了多久,直到升降梯速度减缓趋于平稳,齐诗允紊无序的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频率,眩晕好像在慢慢消失,雷耀扬的和她隔开一点距离,手掌不断在她顺滑的头发上轻轻抚摸: “放松,保持呼。” 十多秒后,电梯稳稳停在五十六层,“叮——”的一声后门向左右两边开启,齐诗允被身旁男人紧扣十指走出,自己好像还有些晃神,仿佛刚刚经历过一趟不可思议的星际旅行。 酒店顶层珀翠餐厅,以上榜米芝莲的致法餐和绝美海景闻名本港,现在正值晚餐时间,位置基本都已座,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和侣。 雷耀扬提前预定的位置临窗,因为可以最大范围俯瞰维港霓虹夜,但订位前他并不知道齐诗允有恐高症,现在想要换座换餐厅也显得异常困难,他询问经理是否有人愿意接受加价换座,但等到的回答都是否定。 齐诗允第一次见到雷耀扬有些手足无措又焦灼的样子,因为他一向都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无所不能的自信,突然遇到这种情况显然让他始料未及,她甚至都开始胡思想,奔雷虎会不会在下一秒从间拔出驱赶顾客清场。 “没关系,我们就坐那边吧。” 她鼓起勇气走上前挽住雷耀扬,出一个略显羞怯的淡淡笑容,踮起脚贴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我饿了。” 听到这话,男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牵着齐诗允走过去落座点单,后来也一直在找话题和她聊天,尽量避免让她看向窗外。 半个钟头后,晚餐进行时,聊天气氛是从未有过的惬意轻松。 两人从尼采虚无主义谈论到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又从莫扎特的轻灵丽论及到巴赫的致巧妙… 此时此刻,好像是自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放下过往恩怨情仇发生思想碰撞擦出文艺火花…两人看起来就像餐厅内任何一对人情侣一样普通,他们相知相恋,却又比他人更默契异常。 落地窗外缭绕的云雾渐渐被风吹散,维港美景尽收于眼底,大部分楼宇商厦依旧是灯火通明,来往繁忙的车就像是银河系中的点点星光。 不论现实如何高山低谷,你都会突然在某个瞬间上这座海港城市,她就像个丽四的摩登女郎,不论曾经经多少风雨,依旧能在夜中恣意盛放自己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齐诗允终于忍不住转头俯视窗外景致,看得出神。 雷耀扬坐在对面静静凝望她娇俏可人侧颜,杯中红酒就快饮到尽头,波尔多葡萄香残留在彼此味蕾深处,但今晚,分明是她比夜更美。 “诗允。” 他温柔唤她,女人转回头对上他深情视线。 她莫名其妙,两杯酒而已,他应该还不至于喝醉。 “嗯?怎么了?” 齐诗允正疑惑,只见男人不紧不慢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皇家蓝小方盒,轻轻搁置在她餐盘旁的空位: “打开看看。” “你今早上不是已经送过玫瑰?怎么还要送礼物给我?” “花是花,礼物是礼物。” 雷耀扬说得轻描淡写,齐诗允垂眸望向眼前戒盒上的银HW字母,心中莫名忐忑不安,迟迟没有勇气伸手打开。 即使是不追求奢侈的她,也知道这品牌在这时出现的意图,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她并没有想要和他结婚的想法。 雷耀扬看出她的茫然无措,虽然心里略失落,但也还是出安抚她情绪的笑脸: “傻女,不是求婚戒指。” “我说过会给你时间考虑。” 直到听他说出这两句话,齐诗允才敢稍微放松,她小心翼翼拆掉方形纸盒包装,手工真皮戒盒中向两侧拉开,是一枚巧的密钉双排钻戒。 “不知道你具体戴几号,但Size应该合适。” 男人示意她戴上,此时她才发觉,雷耀扬无名指也箍着一枚同系列男戒: “是情侣戒?” 雷耀扬微笑颔首,齐诗允轻轻取出钻戒戴好,他拉过她的右手在餐厅灯光下细赏,戒指尺寸大小刚好,钻石火彩炫目,衬得她纤细手指秀窄修长,柔和中带着珍珠般温润光泽。 片刻,女人有些害羞的回手,从身旁背包里翻出一个包装致的长方形礼盒,红着脸递给桌对面男人: “…呐,送给你。” 雷耀扬明显诧异了几秒后才接过,完全没想过自己也能收到齐诗允的情人节礼物,他眉弓一挑,展出和煦笑容开口问她: “是什么?朱古力?” “不是什么太名贵的东西,一点小小心意。” “雷生不嫌弃就好。” 齐诗允故作淡定,静静坐等男人将礼物拆开,内心也在开始期待他看到后的反应。 几天前,她空在基隆街各家布行千挑万选,买了好几段真丝布料,又跟着裁店经验丰富老阿伯有样学样,好不容易才做成这条领带。 雷耀扬撕开银纸质包装,礼盒内里是一条做工细考究的石涅箭头领带,真丝质地,手细腻,在光照下泛起稳重大气的斜纹纹理,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却有种完全不输奢侈品店内售卖的高级。 “谢谢,我好喜。” 这嘴硬的小女人肯为他用心,简直比任何事都令他高兴,男人脸上笑意更浓,他拿起领带细细端详品鉴,不释手。 见状,齐诗允心里小小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的什么疯会突然对这个男人花心思,但雷耀扬神情中的喜悦好像在告诉她,一切都值得。 半个钟头后,雷耀扬牵着乘电梯下楼时更紧张的齐诗允,来到酒店二十七层的一间豪华套房。 两人入内,但她的神还是略显不安,手心后背都是一层汗。 “胆小鬼,放松点喇。” 男人宠溺笑着,转过身让她面对自己,十只手指不停帮她按僵硬的肩颈,完全没想到她的致命弱点居然是恐高,目前这点好像是和他唯一「不匹配」的地方,不过他有信心,一定能帮她克服。 雷耀扬牵住齐诗允到一旁沙发上坐好,出西装口袋里的丝帕将她手心的汗擦干,又摸了摸她微凉的面颊,起身去为她倒一杯温水。 套房落地窗台阶摆放着一架黑三角钢琴,窗外灯火在锃亮的黑漆面上光溢彩相辉映。她试图转移注意力,深口气舒缓了紧绷情绪,接过男人递来的水杯。 下一秒,齐诗允却看到雷耀扬往那架钢琴前落座,气势和姿态仿佛是演奏家级别般的到位。 夜人,千盏耀眼霓虹缀维港,窗外五光十都洒向钢琴椅上的高大男人。 须臾间,只听他练摸索了几个音阶试弹,又抬眸望向钢琴对面沙发上一脸懵然的齐诗允。 男人微笑不语,低下头,专心致志弹奏记在心的乐章,十修长手指在规律错的黑白键上行云水般游走,前奏听起来很耳,似乎是一首英文老歌。 此刻,齐诗允愣在原位,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不可思议一幕,她本以为他家里的那台价格不菲的古董钢琴是个摆设,和自己说起古典乐名家时,也并不仅仅是侃侃而谈,她完全没想过,雷耀扬真的会弹钢琴… 这男人再次打破了她的认知,他好像真的无所不能,他好像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就像是一个被深埋的宝藏,在等她一点一点去悉心挖掘。 前奏结束,但当他开口唱出第一句时,沙发上的女人被他独特音彻底惊,雷耀扬的歌声就像他说话一样低沉慵懒,是充磁男人味的爵士唱腔: 「If?I?had?to?live?my?life?without?you?near?me」 (如果我的身边没有你) 「The?days?would?all?be?empty」 (生活将没有意义) 「The?nights?would?seem?so?long」 (黑夜将徒有漫漫) 「With?you?I?see?forever?oh?so?clearly…」 (未来有你才分明…) 悠扬的钢琴声和动人歌声飘在整个套房,氛围是令人沉醉的旎,雷耀扬唱得专注,时不时抬眸望向已经听到入神入境的齐诗允。 歌曲演奏过程是没有任何多余杂质和失误的通透清澈,宛若一夜不真实的绯梦,女人的指尖也不自觉跟随琴音节奏,轻轻起伏弹动。 此刻她分明眼带笑意,瞳孔中凝聚着微闪的星光,而她的喜悦和动容,全都是因为钢琴前那个帅气男人,他的每一次启,每一个吐字,修长手指每一次在琴键上落下的动作,抬眸看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全都幻化作音符,在她荆棘覆络的心脏上同频跳动。 「…You?don't?have?to?change?a?thing」 (…你无需改变什么) 「I?love?you?just?the?way?you?are」 (我就这样的你) 「So e?with?me?and?share?the?view」 (所以来吧,与我一起分享沿途的风景) 「I'll?help?you?see?forever?too」 (我也能让你看见永恒) 「Hold?me?now?touch?me?now」 (拥抱我,触摸我) 「I?don't?want?to?live?without?you」 (我不想没有你) 「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 (没有什么能改变我对你的…) 歌词让鼻头不受控的一阵阵发酸,齐诗允抬手迅速拭掉眼尾快要溢出的泪,脑袋如同宕机一样,想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眼前让她永生难忘场景的词藻。 她何德何能,拥有这弥足珍贵一刻。 旋律从指间泻而出,裹着化不开的浓浓情意,回在房间每个角落,直到绵尾音落下,齐诗允才回过神,雷耀扬已经走到她跟前。 他紧握着她的手,琥珀双眸与她热切对视: “诗允。” “Happy?Valentine's?Day.”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