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簪缨为父迁棺举丧。 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请旨,破格为成忠公引幡,如约回京的大司马卫觎,不卸战甲,亲自扶灵。 王氏、谢氏、陆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纷纷派子弟前来祭国士。 簪缨此前吩咐杜掌柜,此 要在礼仪之内,极尽排场煊赫之能事。她从不是张狂之人,却又不解释为何,然唐记上下皆是一心听从小东家吩咐的。于是秦淮河边,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银成雪。 簪缨素服洁白,素发袭 ,额 孝带,手捧神牌,身后的青帏嵌璧丧车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椁肃穆静默。 她给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团圆。 在她身后,卫觎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张起的素白灵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黄 的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号的印记。 于是这一 的街头巷陌,已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薄的唐夫人,与生前名声不显的成忠国公,这对传奇伉俪,又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口中,无人不晓。 第45章 从仙鹤观到北郊象山, 辒凉车走了一个时辰。 从前簪缨走过最远的一段路,也不过是退婚那 ,从华林园穿过半座 城走到东止车门。今 的路程几倍于那次, 簪缨心里却一点也不觉累, 到了后半程,却终究体力不济, 由任氏搀托着,仍坚持一步步走上山, 亲眼看见父亲棺椁入土为安。 漫山肃穆, 礼部侍郎念诵旌表,簪缨跪在墓前焚化了一卷亲手抄录的《孔子世家》。 万言成灰,一切礼毕。等下了山,簪缨的双腿与脚心酸疼得仿佛已经没有知觉, 乘坐小轺车回。 上车时, 卫觎搭了把手, 看着那张细秀透白的小脸,问了声可还好, 簪缨点点头。 “车上备了龙眼汤和枣栗软糕,用一些。” 簪缨 言又止。 风拂过她的孝带, 她整个人仿佛是从白雪里 身而出的,唯有发与眉目黑似点漆。极致的白, 极致的黑, 使这个干净纤细的少女看起来惊心动魄,生怕一阵风过来便会把她吹走吹散。 风无孔不入,卫觎给她关上了车厢门, 仍是温声不火的缓柔语气, “你服心丧, 不必在饮食上头自苛。回府还要拜来客,守灵堂,不吃东西撑不住。” “好。”簪缨在车里应声,“听舅舅的。” 卫觎翻身上马,徒步扶棺来,打马护轿回。 殊不知,在山路一侧的半山峦上,早早来了一队 简 军。 军所拥护的为首之人一袭雪白蟒袍,立在山岩边,目不转睛下望轺车。 正是太子李景焕。 他是在父皇回 后才知道父皇去过乌衣巷,李景焕当时很怕父皇与簪缨提了册封公主的事,连连追问。 然皇帝对此一字未提,最终也只是透 ,簪缨不愿这一 他 面祭拜成忠国公。 她不想看见他。 他听她的,就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一看她。 然而只遥望一眼,太子的头疾再次发作。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雪白纸钱落在李景焕眼前,他头颅中猛地一锥,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 城素白,阖 举丧,他早起时还见过的父皇,闭着眼面容灰败苍老地躺在一口巨大的金棺中,他自己身着丧服一步步走上龙墀,登基为帝。 “……”李景焕发出一声难忍的,掌 紧 在额角,不能自控地蜷起身子,痛倒在地,冷汗透骨而出。 “殿下,殿下!” …… 唐记的人护送小东家回到乌衣巷,那府里早已搭好了灵堂。 簪缨吃过东西,身上攒了些力气,在灵堂点上长明灯与三 腕子 细的香柱,便听仪门外唱礼,二殿下与四殿下前来吊丧。 这二位是 里的皇子,代表朝廷前来吊唁忠良,杜掌柜不敢怠慢。他 将出去,便见二皇子李星烺牵着四皇子李月澄素服进门。 四皇子还不到六岁,迈过门槛时脚步还蹒跚了一下,诸事不懂,只是随着皇兄对灵位敬香,慢拙地作了一礼。 簪缨在家眷主位上福身回礼,卫觎与她并肩,一身煞气的黑,在那片柔白旁也收敛起厌 威势,亦向唁客颔首。 “姊姊,节哀。” 四皇子转身之前,看到这个不认识的姊姊一身白服,就像是从遇仙画里走出的人,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叫完才发觉自己做的和出 前母嫔教的礼数不一样,慌张地扭头看了皇兄一眼。 其实他在 里见过簪缨几面,只是看着眼前这个额发梳起面容清美的姊姊,完全没认出来。 李星烺用眼神示意弟弟无妨,下敛视线向簪缨道:“成忠公肝胆义节,当照千古,还请小娘子节哀。” “多谢。” 皇子之后 又有朝臣来吊,朝臣之后又有将军、尉丞,譬如那 在京兆府从头至尾听闻了案情的京兆尹与大鸿胪,又有尚书省,御史台……簪缨回礼时说得最多的,便属这两字。 前来哀悼者,见成忠公幼女清弱如此,或多或少皆心生怜惜。又见大司马竟站在家属位陪同,倒像成忠公的家里人一般,又微微疑惧。 一看见他,众人便想起来时路上,朱雀华表上挂的那两颗风干头颅、便想起傅氏一家人的惨状、便想起傅则安兄妹登门时,那一番连自家听着都替他们害臊的言辞,哪里敢受这位的回礼,放下赙仪就匆匆告辞。 出门时见二皇子与四皇子尚且逗留,臣子间又不 换眼 ——代表宗室来奠国士的差使非同小可,两位齿序低的皇子一道前来,固然哀荣已极,却怎的不见正统储君的踪迹? 正神思各异,仪门外唱道:“江乘县顾公至!” “顾老先生也来了?!” “可是那位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吗……” 来宾闻声惊诧之极。 这位顾沅老先生当年与皇室 恶,可是发过永不入京的誓言的,此公名高德劭,一诺千金重,难不成今 竟为成忠公破例了? 簪缨此前并不曾向江乘顾氏致帖,她敬重顾老先生,哪里有后辈丧礼请长辈来唁的道理。 听见唱礼,她也倍觉意外,张目看去,来者不是顾沅又是哪个? 她连忙 去,搀扶顾老进灵堂的少女身着一套白襦兰花 裙裾,粉黛不施,正是顾细婵。 顾沅见了簪缨,放慢语调宽 她了几语,而后不理 室惊异的视线,上前为亡者捻了三 香。 顾氏家仆送上老爷亲笔所书的一副挽联。 顾细婵上前牵住簪缨的手,细声道:“阿姊自己心情放开些,千万莫过毁伤身。可惜我不能留在京中时刻陪你,等过几 ,你来我家,我带着姊姊在山林间走走转转,心情很快便能舒展了。你一定要来啊。” “多谢阿婵。”簪缨这声谢出自真情实 ,抿出一抹浅淡的笑。 另一厢,早有官员忍不住上前拜见顾公,如见在世圣贤, 动不已,诚邀顾公出山回朝:“顾公不出,如此社稷何啊!” 顾沅的须眉已是花白如雪,一派淡然,“今 只为祭奠国士,旁的老夫一概不问。” 这话一出,大家便明白了,顾公这不是为了出仕做的铺垫,人家原是专程为子胥公来的。 再看那位小娘子与顾家孙女喁喁叙话的情形,众人看向簪缨的目光,便比之前慎重了许多。 她能让顾公的誓言都为之一破,还能不叫人重视以待吗? “长公主殿下与镇卫将军至!” 灵堂内众人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一声,更是石破天惊。 连李星烺也微微瞠目,他这位皇姑母,已有十余年不踏足皇 ,不与父皇晤面,更不曾出现在任何宗室宴席上了。 准确地说,自从卫娘娘去世后,皇姑母便与顾氏一样,避皇室而不及。人人都说,长公主对皇上有所不 ,但他的父皇从未怪罪过姑母,反而年年派御前总管往长公主府送节礼,请她有暇进 坐坐。 簪缨自知这位长公主殿下地位不同凡响,可她今 并未延请长公主,也请不起她,不解她与唐氏或父亲有何来往,下意识看向小舅舅。 卫觎霎了霎睫,道声:“无妨。” 他领簪缨过去, 面入门的魁梧将军,正是那 后至京兆府的江洪真,在他身侧,一位面貌在三旬左右的女郎梳着繁复灵蛇高髻,身穿七层方容轻纱相叠的白青地绫绦 装,款款行来。 重纱之下,犹可隐约看见女子臂上双金钏。她肤 雪白,容颜紧致,哪怕是眼尾生了浅细的 皱纹,从中一瞥而出的情致,也有独特的风韵。 这位便是长公主李蕴。 她只比当今圣上小三岁,可从神容风姿来看,完全看不出是将近半百之人,甚至将身边小她近十岁的丈夫都衬得老气横秋。 轩堂中一片肃静,随即大家反应过来,一片此起彼伏的见礼声。 长公主懒怠开口,半边身子就柔柔靠在江将军臂弯里,在外以强悍气质示人的江洪真好像习惯了,不羞不涩,由着公主殿下倚靠。 然他面向灵堂的神情,却十分庄重,向那个不容易的素衣小女娘抱了抱手。 他是打仗的,最知道陈留孤城那一战的惊险。当年若无高辛族在最后关头合兵来救,那么晋军倾尽国力的一次北伐,必输无疑。十万大军倾覆在黄河边,南朝的北线也会随之溃散,胡人铁蹄南下,淮水一带则危,所出拿得出手的猛将都已砸在了兖州,淮水若无良帅抵挡,那么胡狄的 矛便直指长江了。 所以说傅子胥救危救国,是一点水分都没掺,他虽只请来八千兵,却是绝处逢生存亡继绝的关键所在。 就连江洪真这条命,还有当年最后那场守城战中,已打算死战殉国的许许多多将士的命,都是被成忠公救回来的。 成忠公自己却没能回来。 成人忠己,为国为民。 江洪真看向卫觎,后者会意点头。今 这场丧礼,不管莅临多少位名士鸿儒,将先灵功勋颂扬得多么天花 坠,最记子胥公恩德的,只会是不会说漂亮话的武将。 长公主却不理会这些男儿血 ,在场中人,没谁配让她屈尊多看一眼,多寒暄一句的,李星烺兄弟俩过来见礼,她也不过轻哼一声。 却是在看见顾沅时,长公主立即直起身子整理好披帛,向老人恭恭敬敬福身,唤了声:“翁翁。” 长公主所执是儿媳之礼。 众人这才想起,长公主殿下初嫁的夫郎正是顾沅长子,当时两人恩 似漆至死不渝,结果顾大郎病逝后一年,公主便又二嫁,嫁的还是不入品 的武将。 奇的是,她依旧视顾氏为自己的婆家,逢年过节的拜问一次不落。怪的是,江洪真居然也不吃味,任凭长公主行止,对顾氏同样礼待有加。 顾氏对这位昔 儿媳的态度呢,自然也十分客气。顾沅请长公主不必多礼,李蕴便又懒懒靠回夫君的肩头,妩媚的秋水长眸看向簪缨,语气莫名: “原来这便是那孩子。” 卫觎不落痕迹地挡住簪缨半爿身子,剑目丰神,不避俗礼直视于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第46章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