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庙距离此处不远。两人出了铁府大门,往西走一条街,路南是牡丹花圃的园子,西头是社戏的大戏台子。再往北一转,前头有个斜坡,一行青石台阶通上去,高处坐西朝东有个白墙黑瓦的寺院,便是牡丹花神庙了。 牡丹已经开的差不多了,芍药开始绽放。旁边的花圃里,飘出了芍药的清香。花神庙中供奉着些粉的、白的芍药花,花瓣重重叠叠的,十分秀丽柔美。 铁憾岳跪在蒲团上,望着花朵出神。他的 子从前也像这些花一样美丽,如今却渐渐枯萎了。他自诩本领天下第一,却眼睁睁地看着 子病的越来越重,没有任何办法。 他想着当初跟她认识的情形,十分怀念。那时候她还很健康,对未来充 了憧憬,还说要和自己一起游历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可没想到造化 人,他们夫 二人成婚没多久就天各一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终于重聚了,她却又要离开自己了。 铁憾岳心里伤 ,忍不住 下了眼泪。大殿里没有几个香客,有人见这大汉凶神恶煞的,十分害怕,上完香就赶紧走了,就连其他的僧人都有些怕他,纷纷躲到了后院去。 铁憾岳坐在大殿里,旁若无人地哭一阵子,又祷告一阵子。他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名穿着灰袍的僧人走了过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有烦心事?” 铁憾岳抬起头来,见这和尚五十多岁,生的像一块 糙的砺石一样,跟庙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僧人不同,仿佛 经过世情,眼里也藏着智慧。他不知怎的,对这位和尚生出了信任 ,道:“我老婆病得很重,我心里难受的很。大师,我听说这里的神仙很灵验,我多供些香火,能保佑我老婆好起来么?” 那和尚并不为之所动,淡淡道:“若是供奉香火就能好起来,这世上的有钱人就长生不老了。” 铁憾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皱眉道:“那为什么有的人命长,有的人命短,这本来就不公平。” 那和尚的神 沉静,道:“ 命修短,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也并非绝对不变。若是行善积德,便能逢凶化吉。若是作恶太多,就算自己寿数无损,也会消耗身边人的福报。施主与其供奉香火,不如多行善事,为尊夫人积福。” 铁憾岳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他仗着有一身力气,把别人的 命视如草芥,杀人就像杀羊屠狗一般,从来不放在心上。可回头想一想,他被关在牢里这么多年,便是他犯下杀孽的报应。而自己的 子平生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却常年受病痛的折磨,定然也是受了自己的拖累。 上天把不曾报应给他的罪过,都转嫁到了他最 的人身上。他杀人无数,让那些人的亲人 夜思念痛苦,老天便让他失去挚 ,让他也承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铁憾岳越想越是难过,低下头又痛哭起来。他哽咽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犯的罪孽,静柔她没做过错事,别报应在她身上。老天爷……你要打要杀都冲着我来,放过她好不好?” 他的哭声悲切,让人为之动容。花神垂眼看着众生,波澜不兴,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上。铁憾岳平时像巨人一般,此时却像个犯了错的孩童,蜷缩成一团,哭成了个泪人。 苦月大师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轻声念诵起般若心经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 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清 和徐怀山从大殿外走进来,见铁憾岳跪坐在蒲团上痛哭,一时间站住了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苦月大师站在一旁,安 他似的念了一遍般若心经。但铁憾岳只顾着自己难过,并没有听进去。 李清 向苦月大师双手合十行过了礼,过去轻声道:“爹爹,你没事吧。” 铁憾岳回头一望,见女儿和女婿来了,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失态。他胡 抹去了眼泪,站起来道:“我没事,就是一来佛门净地,便 觉自己以前罪孽深重,有些难过。” 苦月大师道:“施主能有忏悔之心,便种下了善因,已然比许多执 不悟的人强多了。” 铁憾岳像是抓住了一 救命稻草,道:“那我现在悔改,神仙菩萨能让我老婆好起来么?” 苦月大师沉默下来,难以回答这个问题。李清 也觉得父亲这样有点过了,轻声劝道:“爹……治病的事,还是要问医生,求佛求不来的。” 铁憾岳的心又凉了下来,喃喃道:“郎中们都说救不了了……要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神 又有点恍惚,不知道该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地方。李清 怕他忽然发起脾气来,再迁怒于这些大和尚,连忙挽了他的手臂,哄骗道:“方才娘醒了,说晚上想跟您一起用饭,咱们回去吧。” 铁憾岳信以为真,心思立刻飞到了 子身边,跟女儿一起出了花神庙。徐怀山走在最后,对苦月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随即快步跟上李清 ,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铁憾岳回去想了一夜,让人把花圃里的芍药花都买下来了,全部供奉到花神庙里。殿前殿后摆成了一片花海,白的、粉的、红的芍药都绽放开来,蔚为壮观。他又让人供上了长明灯,捐了五千两银子的香油钱,希望 子能好起来。 苏静柔的情况稍微好了几 ,却又渐渐的不行了。李清 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母亲,眼看她吐的血一天比一天多,心中十分难过,知道就算神佛赐福,她也是不成了。 这天天 有些 ,李清 喂母亲吃了药,在 头守了她片刻。苏静柔最近吃不下东西,瘦的厉害,眼睛却比前几天要亮的多了。李清 私下问郑雨寒怎么样,他沉默了良久,道:“怕是更不好了。” 李清 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这多半是回光返照。她心里堵的厉害,在外头哭了一阵子,却不敢让人知道。她回到房里时便强打起 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双眼睛却是红通通的。 苏静柔看得出来女儿为了自己十分难过,但她不说,自己便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身为世家大小姐,苏静柔这一生中能为自己做的选择很有限,嫁给铁憾岳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就算后来被关在杏子林里这么多年,她也不曾后悔过。哪怕知道离开了苏家,自己便会命不久长,她仍然选择这么做。 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被关了二十年,哪怕以死亡作为代价来拥抱自由,她也觉得值得。更何况人生最后的一段路,有心 的人陪在身边,她就没有遗憾了。 大风刮的窗户噼啪作响,一阵雨腥气扑面而来,要下雨了。李清 连忙起身把门窗都关好了,回到 前坐下,陪着母亲。 苏静柔有点困倦,闭眼刚要休息,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那声音极响,震得人有些害怕。苏静柔睁开了眼,有些不安。 她年纪大了,身体又虚弱,反而需要女儿的保护。李清 有些心疼她,道:“别怕,打雷而已。” 苏静柔笑了,道:“你不怕么?” 李清 想了一下,道:“我怕,要不然娘给我捂着耳朵。” 她活到二十岁,还是头一次跟母亲撒娇。苏静柔伸出手来,却够不到她的耳朵。李清 便掀开被子,要和母亲躺在一起。苏静柔有点顾虑,道:“算了吧,别把病气过给你。” “没事,”李清 自信道,“我身体结实的很。外头 冷,娘给我暖暖。” 她担心母亲害怕雷声,便跟她躺在了一起。苏静柔的身上带着一股药味,有点苦涩,又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她捂住了女儿的耳朵,手指带着微微的温度。李清 轻轻一笑,也把母亲的耳朵捂住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苏静柔轻声道:“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李清 也有些累了,闭上了眼。睡梦中,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雷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恍惚间,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素素……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娘终于自由了,像风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第六十七章 雨下了一夜, 到天明时终于停了。 光照在庭院里,积水泛着金 的光芒。 珠从翠绿的竹叶上滴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清 睁开了眼, 想着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怕是耽误了给母亲熬药。她悄悄地坐起来, 轻手轻脚地下了 ,想把被子掖好,却发现母亲的脸上毫无血 ,嘴 已经变成乌青的了。 她心中生出了不详的 觉,缓缓伸出手一探, 却发现苏静柔已经没有鼻息了。 她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去的,那时候自己睡的正沉,母亲却悄悄地离开了人世。李清 木立在原地,难以承受这么强烈的悲痛, 泪水涌了出来。 “娘——” 屋里传来一阵悲切的哭声,檐上的鸟儿被惊得扑着翅飞走了。其他人听见了声音, 纷纷赶了过来。铁憾岳站在门口, 见李清 抱着母亲,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苏静柔垂着手, 竟是一动也不动了。 铁憾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踉跄了一步, 眼中也落下泪来。 徐怀山闻声奔过来, 见了这情形,心中也十分难受。他走到 前,轻轻拍了拍李清 的肩膀, 想要安 她。李清 哭道:“我没娘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娘亲, 又没有了……” “你还有我呢, ”徐怀山哑声道,“我陪着你,我保护你。” 李清 哭得越发难受,摇头道:“我要我娘,谁也代替不了她……” 女儿这么一哭,铁憾岳更难受了。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出了门,坐在走廊下出神。 他跟 子初遇好像还是昨天的事,那么一个轻盈活泼的女孩子,说好了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的,却一转眼就永远地离开了。 铁憾岳觉得自己这半辈子过的如尘烟一般,除了跟苏静柔在一起短暂的美好时光之外,竟没有一点有 彩的回忆。如今连她也走了,自己的人生也变得黯淡起来,好像失去了一切意义。 “这些年……我都干了什么……全都蹉跎了……” 他喃喃自语,眼泪不觉间落了下来,心里充 了悔恨。 苏静柔生前的愿望是在宜昌开个小饭馆,看江湖客来来往往,过自由自在的 子。那里也是她和铁憾岳初次相遇的地方,充 了他们的回忆。铁憾岳想把 子葬在宜昌,李清 也是在宜昌长大的,对那边很有 情,便同意了。停了一 灵,众人备车向南而行,将棺木往宜昌送去。 苏静柔毕竟是苏家的人,她去世了,总要知会苏家一声。出发之前,铁憾岳便让人给苏雁北送了信。一行人到宜昌时,苏雁北已经在此地等候了。 他先前被铁憾岳气得吐血昏了过去,将养了好几个月。苏雁北一直想把小姑姑接回来,却无奈打不过铁憾岳,一想起来就气得不行,如此反复,身子也一直没养好。 前几天他夜里做梦,梦见杏子林里的花都凋谢了。他站在一片枯树中,十分 茫。那种 觉让他不知所措,醒来之后也恍惚了很久。乔歆华被丈夫吵醒了, 着眼坐起来,道:“怎么了?” 她点起灯照亮了屋子,却见苏雁北不知怎的,泪 面。他低声道:“小姑姑走了,我梦见她不在了。” 乔歆华轻声安 道:“别多心,她跟她丈夫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苏雁北却有种强烈的 觉,执拗道:“她走了。” 乔歆华没再说什么,两天后,家里便收到了从洛 送来的讣告,苏静柔去世了。 苏雁北接到信后大哭了一场,整个人仿佛都崩溃了。乔歆华陪了他一天,苏雁北怕错过小姑姑的葬礼,当天夜里快马加鞭赶到了宜昌。 次 一早,铁憾岳等人运着棺木进了城,见苏雁北在前头等着他们。双方打了个照面,苏雁北的脸 惨白,模样憔悴。乔歆华陪在他身边,生怕他会情绪崩溃,跟铁憾岳打起来。 但苏雁北好像被 空了所有的力气,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铁憾岳也十分伤 ,见了他便道:“大侄子,你姑母去了。是我没照顾好她,你怪我吧。” 苏雁北摇了摇头,哑声道:“是我不好,当年家法我没拦住。她那时候就伤的很重了。” 铁憾岳叹了口气道:“你那时候才几岁,做不了你爹的主……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众人一起往城中走去,到了一间废弃的宅院前停了下来。当初铁憾岳在城中买了个宅子,又在旁边买了个小饭馆,本来是要跟 子一起经营的,却 差 错地荒废了许多年。 门上的锁长 了红锈,他抬手扭开了铁锁,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堂里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铁憾岳撕下了几幅蜘蛛网,抹去了桌椅上的灰尘。柜台上放着个还没用过的账本,又有一个算盘。他随手拨了几下,听着算珠清脆的声音,心中又难过起来。 他还记得苏静柔靠在柜台上,拨 着算盘的模样。可转眼间,这一切就都化作尘烟了。 宅子后面有一块地,也是铁家的产业。铁憾岳把棺木运到此处,亲自挖了个墓 ,把 子葬下了。 青石墓碑上写着 苏静柔之墓。铁悍岳把一坛酒倒在墓前,沉声道:“静柔,以后你就能自由自在的了。在这儿听听风声水声,看着江湖客来来往往。百年之后,我也来陪你。” 苏雁北囚 了姑母半辈子,心中觉得很对不起她。父亲对她那般严厉,到头来却也是出于一己私 ,想控制她而已。所有人都可能犯错,他爹也不是圣人,不是每件事做的都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了,纠 下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这么想着,苏雁北反而有种放松的 觉。说不定这就是小姑姑让他做的事,她若在天上有灵,看到自己选择了宽恕,也会高兴吧。 举行完葬礼,铁憾岳一直在墓前坐着出神。李清 有些疲惫了,去厢房休息了一会儿。傍晚她出来,打算做点饭吃。却见徐怀山站在前头的回廊中,正在跟苏雁北说话。 李清 知道苏雁北这些年对徐怀山心怀仇恨,一直想杀了他为父亲报仇。这两个人一见面,怕是没有好事。 她打了个 灵,一个箭步冲过去,拦在苏雁北面前,大声道:“你别动他,他挨过你三掌,已经不欠你的了!你要是再敢打他,我就喊我爹过来了!” 苏雁北没想跟徐怀山打架,见这丫头忽然就冲过来了,还有点懵。徐怀山见李清 一副紧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道:“没事,我们就是随便聊几句。” 李清 道:“聊什么?” 徐怀山淡然道:“聊晚上要吃什么。” 庭院里鸟雀啁啾啼鸣,清风吹过,几片竹叶飘落下来。 “啊?”李清 一脸茫然,有点难以置信。 苏雁北想这件事是要有个 代,要不然大家心里一直都有个疙瘩。他平和道:“他打伤我爹是无心之失。再说他已经挨了我三掌,确实不欠我的了。” 徐怀山面带微笑,一副坦然的模样,果然是无债一身轻。 苏雁北看向徐怀山,又道:“但白子凡是害死我爹的真凶。你说过要杀了他给我苏家一个 代,我希望你能做到。” 徐怀山一想起白子凡,脸 便沉了下来,道:“他也是杀害我姐的凶手,我恨不能食其 寝其皮。你放心,我早晚要杀了他的。” 苏雁北点了点头,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暂时跟徐怀山达成了一致。李清 之前被苏雁北抓走关了好久,还被他家的人一口一个小妖女的叫了许久,受了不少气,一见他还有点恼火。 苏雁北倒是对她十分温和,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小姑姑的影子。他道:“先前把你抓走,是我不好。你别生我气好么,表妹。” 李清 本来像河豚似的鼓着一身的劲儿,被他这一声表妹叫的有点不会了。 她道:“别,你是武林盟主……你这么叫,我可不敢当。” 苏雁北却轻轻一笑,道:“你是我姑母的女儿,便是我们苏家的表小姐。以后若是有事,譬如谁欺负你了,只管派人来跟我说,荆州苏家为你撑 。” 他说着看了徐怀山一眼,显然是在对他旁敲侧击。徐怀山嘴角含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毫不在意。 苏雁北注视着她,温和道:“苏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有空来找我和你嫂子做客。”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