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业绥行至帐外,只听里面传来争吵,紧接着便是怒不可遏又中气十足的大骂:“尔何知!” 帐帘被掀起,就见位于主位案桌前的老将军发间生白,重有四十斤的明光铠穿在身上毫不吃力,短须布下颚与鼻下,其中也不发白须。 发须的黑白替都在说着他的壮年已将要过去。 见到帐外的男子,老将军立即收起怒火,收放自如的笑道:“从安,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整个西北都要被这几个竖子伧人给拱手送给突厥了。” 林业绥拱手行晚辈之礼:“王将军。” 被骂村野之夫的几人立即吹胡子瞪眼,拍桌而起:“死公,云等道!莫要仗着有林令公在便口吐狂言,我们乃先帝亲命辅助你抵御突厥的,策我们献,战场也上了,还兵败,该想想是不是你老糊涂了,不堪重任。” 他们是当初李璋派来的宗室,担着天子的监督之责,不比王桓小几岁,有一人甚至还要大上许多。 一月来尽吃败仗的王桓则愈发恼火,他从小在隋郡与突厥打着道长大,不说每战必胜,却也不会窝囊到这个地步:“你们献策?翻翻兵书,随便找个计谋便敢用,丝毫不考虑西北地形可行与否。你们上战场?到头来还要分出兵力去救你们几个酒囊袋子,为此死了我多少兵,还丢了一个县!如今陛下已崩,百姓即将离失所,就算说我是谋反,也断不会再听你们几个鄙夫的,大不了我追随先帝而去。” 整拿皇帝他,不听便是逆臣。 裴敬搏昔担忧之事,已经发生了。 在双方的互骂中,连夜骑马赶来的林业绥极力保持脑子清醒,询问道:“战况危殆到哪种地步?” 面对这位曾经的隋相与幕僚,王桓自然信得过:“丢失一个县,虽是突然开战,但各种工事皆已修建完善,本可抵挡的,在这些贵人的干涉下,错失了刚开始几的最好时机,一再溃败,突厥铁骑已快踏破关。” 听到干涉几字,宗室几人又要针锋相对。 林业绥指腹摩挲着手中鱼符,声音虽缓,语调却充斥着几分凌冽:“西北一切军务及调兵,自今起由我代为接管,帐内除征虏将军外的其余人等全部卸甲,不得手。” 眼前男子已不是尚书仆,不过是个尚书令,他们丝毫不惧,宗室中最为年长者又开始拱手朝建邺的方向:“我们乃先帝...” 林业绥抬眼,漠然道:“先帝已崩。” 王桓再也看不下去,巴不得立刻就送他们滚,当下就赶紧命守在外面的卫戍进来,趁着男子这个高坐庙堂的尚书省长官在,直接将三人的甲胄卸去,纵是百般不愿与辱骂也无用。 等帐内清净,林业绥终于能够问上一句:“太子可启程回去了?” 王桓被问得疑惑起来:“太子在建邺,如何从我隋郡启程。” 监军非比寻常,必定是骑马而来,七怎么也该到了,且监军之事,隋郡怎会接不到诏令,王桓必会知晓才是。 林业绥敛眉:“太子舍人魏集也不曾来此?” 王桓叹气摇头,两眼茫然。 还来不及思索,外面忽有一阵山呼之声,身为武将的王桓最迅捷,马上掀起帘子去到外面。 林业绥也不徐不疾的来至幄帐外,往声源处施去目光。 童官着气跑上前来,道:“驿隶前面送来的文书,七大王于廿六在建邺即位了。” 作者有话说: *尔何知:你知道什么?[出自《左传》] *死公,云等道:死东西,你胡说什么鬼话。[出自后汉书] 第127章 恶 建邺城内, 自新帝即位,便正式开始为先帝治丧守孝,也因着有国丧,一派肃穆。 在这样的庄严之下, 是无数鲜血换来的抑与苦闷以及人心惶惶。 半月前, 七大王李毓自称先帝于崩逝前深东无德, 决心废除东, 改立他为太子,维护嫡长子继承的宗正寺誓死不从, 坚信是李毓趁先帝弥留,欺瞒所致, 指出先帝崩前是贤淑妃母子侍疾御前, 他们母子无论如何说都不足以为证, 只要没有三省加印的诏书,嫡长子李乙便仍旧是太子,唯一能即位之人。 李风更是怒骂, 为此李氏亲族死了不少人, 三大王府被守军围守, 其余朝臣都不敢再说半句话。 李毓顺利在灵前即位,尊贤淑妃为太后, 皇后等大王公主则要等三十六的丧期过去再行封赐。 原先居住在东的女眷子嗣也被另迁到别殿。 如今来至三月中旬, 天已不再怎么寒,可林府微明院中的气氛也开始被建邺朝局所影响,变得沉闷。 居在西屋的宝因眉头终紧锁, 誊写经文一比一力不从心, 常常游神方外, 夜里难眠, 双腿开始浮肿厉害,只能坐卧。 红鸢端着热水进屋时,便瞧女子半躺在窗前的那方小榻上,肘靠着隐囊,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垂眸在看。 只是没一会儿就抬起明眸。 清楚女子郁结所在的红鸢上前把铜盆放在高几上,随即忍着烫,把水拧干,再将滚烫的帕子敷在女子肿了有一圈的纤腿上,出声宽道:“大爷会没事的。” 宝因指腹磨蹭着光滑的竹片,视线落在那一沓锦书之上。 自从先帝崩逝,汝郡那边便再没有送来过男子亲手所写的家书,继位的也成了七大王,这半月来,太子那边也毫无音讯,西北战事究竟如何已难以知晓,让她怎能安心。 两条腿都热敷上后,红鸢动手收起女子的竹简,转身去归置时,又接着前面的话继续笑着安抚:“大爷会平平安安的,大也定会平平安安的诞下郎君或再个像大娘子那样可喜的女郎。” 听到讨巧的话,宝因会心一笑。 红鸢伸手试了试帕子的温度,见已凉下来,赶紧叫人再端水进来,又重新在热水中滚过一遍,如此反复敷过小半个时辰才好。 到用早食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吵闹声。 宝因咽下口中的粥食,轻蹙眉:“谁在外头?” “我去瞧瞧。”红鸢说着便出去了。 待内室再来人时,却是玉藻行匆匆行到女子跟前,吐吐道:“东府那边的。” 相伴多年,宝因一眼便瞧出她在扯谎,女子心神本就不好,又被亲近之人瞒着,语气陡然冷得有些无情:“东府那么多人事,只这么一句便想要打发了我?你要不想说,把外面那人叫进来,我亲自来问就是。” “是六娘。”玉藻不得已说起实话,“六娘忽然发起狠病来,咳血不止。”瞧见女子搁下碗盏,她急忙劝住,“勤慎院那位主子已经过去盯着,您就别动了,要是这一走动,半道发动起来可如何是好,再说您这腿也不适宜走。” 宝因道:“哪就这么巧赶在今出来。” 眼瞅着劝不住,玉藻哎呀一声,越发着急:“等个那边的消息再说也成,要是严重,去也就去了,要不严重便安安心待着,倘这一去,大出了什么事,六娘心中愧疚,病情更说不清会如何了。” 这话使得宝因冷静下来。 林却意这病的证候是先天不足,可短短几月变得如此严重,究其缘由还是因着始终难以释怀林卫隺的死。 细细思量完其中要害,她轻叹,遣人过去一看。 而姮娥院的奴仆们早已成一团,端着铜盆血水进进出出,丝帕染红不知多少条,躺在卧上的女子睁合间是眼泪,像是身不由己一般的从嘴里咳出血来,脯前的寝衣早已被浸透,熬好的药想灌都灌不进去。 几近窒息。 袁慈航闻讯赶来时,瞧着这副模样也被吓了一跳,但到底还是有着世家女的素养,当下就拿起主意,镇定安排着这些仆妇侍婢。 好在一刻未尽,林却意便不再咳血,命人侍奉着换了贴身衣物,又净身后,她才与卧上的人说道:“差点把我魂都给吓没了。” 林却意偏头瞧着那些咳出来的血,面无动容,惨白着脸一笑:“二嫂这胆子倒真是小。” 袁慈航听她打趣,并不觉得好受,反郑重劝起来:“怎么就不能放宽些心呢。” 刚刚差点死过一回的林却意像是突然想通般,笑道:“心生万念,哪是我们人能去掌控的,你们都说我是为着五哥的死才这样,又哪能知道我早便想明白,命道就是命道,岂是我能干涉的。” 姑嫂正在说着,侍女来说微明院那边派了人来瞧娘子的情况。 袁慈航起身要出去。 “二嫂。”林却意急切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劳你帮我瞒着嫂嫂,如今她要生了,还有长兄的事烦扰着她,怎好再拿我去搅扰,就算是告诉也不能叫我马上就活蹦跳不是?便告诉她,我没事。” 袁慈航眼里含着泪花,点头:“我亲自去跟嫂嫂说,你总该放心了罢。” 林却意这才松开手。 顺着路来至微明院时,袁慈航已将情绪收拾妥帖,穿过廊庑,走进西屋就瞧见女子又在誊写经文。 她不由得叹息一声,建邺风云不定,谁也安心不了,七大王虽即位,但还有个太子始终不见踪迹。 想罢这些,袁慈航挤出个笑来:“六姐没什么事,虚惊一场罢了,她担心嫂嫂你担惊受怕,特地要我亲自来说一声。” 宝因搁下笔墨,后背缓缓靠向凭几,多来,终于舒心笑开,可手臂搭在腹部时,那抹浓浓的愁绪却再也消散不去。 郑太后为先帝守灵,心生不宁,新帝孝顺,为抚母亲,特命五品及以上的官员夫人进陪伴太后。 她因要生的子逐渐迫临,所以未能前去。 可自己与郑太后有着五公主的牵扯,新帝与林业绥也有对立,要是林氏因此...宝因狠狠掐着手指,那股焦躁的情绪隐隐又要浮上来。 * 坊与坊之间的道上,一驾牛车驶进丹凤门,在阙门停下。 谢珍果身穿孝衣,与娘家嫂子郑氏端坐在车舆内,因她那个姑氏被病身,今只能由她代为前来,第一次进,不免紧张,生怕出错,连累夫族与父族。 郑氏与贤淑妃是同族,大概是因着这层关系,内心倒没有多少忐忑,在去往蓬莱殿的甬道里,还细心安抚一番。 由侍引着入殿后,先见的是那位坐在圈椅内的新帝李毓,他正在与一身白的妇人说着什么,见到有人来,缄了口。 谢珍果跟着郑氏行君臣礼。 贤淑妃眼下还红着,像是刚伤心哭过,看着进殿的两人,却是问:“林夫人怎么没来,莫不是觉得因着林令公所追随的李乙被先帝废了,瞧着我儿即位,我成了太后,心里有所不悦?” 这话自出口就是带着刺的,尽管语气和善。 李毓盯着殿中所站的两个人,似乎也在等一个答案,他虽顺利即位,却仍还有朝臣冥顽不化,执意要找回李乙,那些派出去找的人倒是容易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林业绥这几年沉浸朝堂,西南一行回来后,已等用于执掌了相权,好些臣工都追随他。 他记得为五姐代嫁的那个谢氏女,还曾有过一次谈话,行事谈吐也绝非是困守宅院之人。 林氏的态度很重要,而如今林业绥在西北,他暂时不能动,谢宝因的态度便等同于林氏。 可殿内的两人都没有应答。 谢珍果咬着牙,生怕五姐因此被降罪,不顾郑氏劝阻,上前一步,低头恳切道:“林夫人这几便要生产,难以走动,绝非是心存冒犯之心,还望太后与陛下勿要怪罪。” 有人为女子出头,贤淑妃嘴角扯动,话锋调头刺旁人:“不知你是谁家夫人,我倒从未见过,你又怎知林夫人心中作何想。” 谢珍果双手不受控的微微发着抖,始终提着一口气在间,不敢吐,不敢落,声音保持平稳的回道:“我夫君是卢氏九郎,姑氏患疾,又惦记着太后康健,便叫我代为前来侍奉宽心。”末了,道,“林夫人乃我五姐,自幼便是五姐照顾着我长大,我与她同气连。” 她维护是天经地义。 与谢五一般无二的姿态,李毓不免微挑眉,上下打量了几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即使毫无丽饰点缀,容貌也足以动人,在贤淑妃要出言刁难时,他直接起身打断:“我还需去先帝灵前尽孝,母亲也莫要再为难这位卢夫人,瞧着怪可怜的。” 贤淑妃心尖一颤,赶紧朝自己儿子看过去,却只剩一个背影。 说是陪伴太后,其实也不过是随着一起跪坐抄写给先帝的往生经,直至申时方休,进的官员夫人也本是要留下陪夜的,但贤淑妃只留了郑氏,在望着谢珍果有大约半晌过后,让她出去了。 * 夜渐浓时,郑氏侍奉着这位太后睡下。 只是刚深眠没一会儿,妇人那本就没有舒展的眉头更加紧皱起来,没涂丹蔻的指甲紧紧抓着薄衾。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