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个她也能咬咬牙忍了。 但是唯有芙蕖是万万不能舍的。 芙蕖那一双出神入化的手,就是太平赌坊如今的镇店之宝,千金不换。 谢慈意识到垂花门那儿有人,于是转头一瞥。 清晨的朝晕映在他的脸上,衬出了一种毫无血的苍白,他的脸极为好看,只是气差了些,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黑,因着一整夜的厮混而显出几分的颓败。 两人的目光猝然撞到了一起,彼此都静默了一瞬。 芙蕖似乎看到了两张脸。 一个是当年清贵稚的少年,一个是权倾朝野恶名在外的疯子。 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让芙蕖觉得恍惚之余,又觉得无比怅惘。 她离开的那年,谢慈还没当上内阁次辅,她隐约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也对他的疯病有所耳闻,但当亲眼见到那双眼睛里暗藏的戾气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权势真是世间最歹毒的咒,竟能将好好一个人磋磨成这幅鬼样子。 谢慈盯着她半天,笑了:“我这是见着真佛了啊。” 他表情略和善了些,冲她招了招手。 他平常招猫逗狗时,也是这么个动作。 芙蕖顺从地移步过去。 老板娘也跟着上前,似要说点什么,可谢慈一个眼神就把她钉在了原地,令她不敢再放肆。 芙蕖站在他身侧。 谢慈一伸手,人仍然稳坐着不曾有大动作,却能按住她的肩。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不容拒绝的力道下来。 他没留情,芙蕖本撑不住。 若依着他的意图,要么跪下,要么趴下。 芙蕖选择了前者,看上去能稍微体面点。 好在谢大人知道心疼人,给足了芙蕖体贴,她双膝缓缓落地,并没磕伤,芙蕖就着如此近的距离,皱了皱鼻子,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味。他颈下的衣袍敞开了一大片,裂开的地方切口整齐,是利器划破的痕迹。 芙蕖正细瞧,谢慈已经拢紧了领口,言简意赅地说道:“手。” 芙蕖立时意会,按下别的心思,挽起袖子,双手搭在一起,抬至眉眼前。 谢改俯身端详。 芙蕖的手这样在半空擎着,其实很累。 谢慈故意不说话,生耗了半盏茶的时间。 芙蕖一声不吭,不叫苦也不讨饶,沉默保持着姿势,双手极稳,不见丝毫颤抖。 谢慈搁下茶杯,终于开恩,伸手托住了芙蕖的掌心。 芙蕖觉到了灼烫,手指微缩,腕间的铃铛响了第一声。 她想回来,谢慈却卯上了劲。 谢慈强行攥紧了她的手,在掌心一寸一寸的仔细摩挲,良久,他开口:“是个高手……剁了可惜。” 老板娘的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急中生智,见针,上前道:“谢大人,瞧您一身风尘,想必身上定不利,坊中早已备好汤泉,不如先沐浴更衣,您看可好?” 谢慈一双眼睛只瞄着芙蕖,谁也不看,道:“好啊。” 老板娘直觉他话没说完。 果然,他合上扇子,起身一指地上跪着的芙蕖:“你,进来伺候。” 第3章 院中被埋的八个姑娘,哭声始终未停。 芙蕖转身望了她们一眼。 谢慈对她道:“放心,且死不了,若你伺候得好了,我便放人。” 老板娘眼睁睁目送她进楼,谢府的仆从得了主子的令,牢牢地看在门口,不许人靠近。 汤泉里水汽氤氲,兰香扑面,他们甫一进门,芙蕖便听见头顶瓦片上传来细微的动静,她警觉地竖起耳朵,谢慈面不改:“扔出去。” 于是,外面房顶上的动静开始变得杂,芙蕖心里默数到十,惨叫声想起,屋顶上几个护院被直接扔下了楼。 谢慈带来的人清理干净赌坊的耳目,给他们腾出了一片能安静说话的地方。 芙蕖想问问他这一身狈是怎么搞的。 可他似乎没有叙旧的兴致,谢慈背对着她,把外袍解下,随手扔开。 芙蕖先是被他苍白的身体晃了一下眼,随即,眼神一凛。 他骨明晰的后背上,从左肩胛骨斜贯一道伤口至对侧际,触目惊心。血是止住了,但是伤口边缘的皮还有些轻微外翻,药粉撒的轻重不均,想是他自己草率处理的。 他身上也许不止这一处伤。 当他侧过身,往汤池里走时,芙蕖果然又见他的前还横着一处刀伤。 谢慈不是个娇气的人,有些往事可能他自己都忘了,可芙蕖仍替他惦记着。他少年时淬炼筋骨,三九严寒把自己泡在湖心里练功,眉睫下挂了寒霜,却依然紧咬牙关,不丝毫脆弱。 每个晚上的姜汤都是芙蕖亲手送到他面前的。 谢慈恨不得将那人的温情一刀两断,修得自己无牵无挂,可芙蕖却将其当成救命的稻草,紧攥着不肯放手,依靠那点微薄的籍,度过了漫长的离的岁月。 芙蕖出声拦道:“你最好不要沾水。” 谢慈脚下停都不停,权当她在放,神坦然地下了池子。 芙蕖忍不住问:“是谁伤的你?” 谢慈不吭声,汤池里泡了舒筋活血的药,一股脑的涌进伤口里,如同万蚁啃噬。 芙蕖半天没等到回答,心里自行琢磨,以他现在的地位,一般人恐伤不了他,能伤他的也都不是一般人。 他的处境很艰难? 谢慈缓过来最初那阵痉挛,终于舒了口气,放松将后背靠在池壁上。 芙蕖走过去,在白玉阶上曲腿而坐,一垂眸,就能看清他身上的伤,以及深凹的肩窝。 芙蕖锲而不舍地追问:“刺杀?” 她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可能了。 芙蕖迟疑了一下,道:“听闻你半个月前告假回扬州祭奠外祖,归期原定于三天前,但你却迟迟未回朝。瞧你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是昨夜刚赶回来?路上出事了?谁要杀你?” 谢慈终于开口说话:“你刺探的消息倒是很详细。” 芙蕖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当然也不惧怕他,她坐在池边,盯着他在水面上的伤痕,心平气和解释道:“并非我有意刺探,我是听陈王说的……前天夜里,陈王带了几个皇商,下了暗场,由我经手,洗了四十万两白银的帐。” 谢慈动水波,肩窝里蓄上了水汽:“不必解释,即便你有意刺探,我也不会治你得罪。” 他关注的点明显跑歪了。 芙蕖出言帮他纠正:“谢大人,我在说那四十万两白银的事。” 谢慈“哦”了一下:“今年拨往北疆的军饷统共六十万,他们倒是敢贪,钱还没出城门呢,先啃掉一大半。剩下的二十万两,中途经过各个州郡,一层一层的盘剥下来,至少还得再缩水一半。” 到最后,真正能到将士们手中的军饷,恐怕不足十万。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将国库当私库,贪墨军饷当私钱,这放在任何一个王朝里,都是定斩不饶的重罪,但在他们大燕的朝廷里,却已见怪不怪了。 谢慈知晓了,也只是顺口问一句:“那晚都有谁啊?” 芙蕖道:“陈王,陈王世子,兵部尚书,皇商钱氏。” 谢慈又问:“钱往哪儿了?” 芙蕖答:“崔字号,地下钱庄。” 赌坊暗场里的秘密,隐隐显出冰山一角。 谢慈在水中转头,骨深邃的肩窝里蓄了水汽,顺着他的动作,水珠成串滑落,往他的皮肤上淌,往他的伤口上淌,他说:“四十万两,也就你敢做。” 芙蕖闪了一下眼睛,口中莫名干涩,躲闪着将目光落到别处,道:“我必须做。” 三年前,一辆花车将她送进了太平赌坊,她始终清醒记着自己入坊的目的。 ——账簿。 谢家需要她拿到太平赌坊暗场里的账簿。 那账簿里详细记录了近十年来,朝中重臣们私下里见不得人的银钱易。 多少民脂民膏,多少贪赃枉法,都藏在那酒池林的销金窟中。 时至今,她谨慎办事,已经收集了大半。 她距离功成,仅剩一步之遥。 谢慈身上的伤不能久泡,洗干净尘灰,便起身。 他才刚一离水,干的浴袍立刻从背后披了上来。 芙蕖替他系上间的盘扣,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咚悦耳的声响。 谢慈低头望着她的发顶,温情小意的女儿家像柔软的菟丝花,攀附在他的周身,他问:“你是不是想离开?” 芙蕖是有这个想法,但她一直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 这几年,她将自己喂成了一条毒蛇,深深地咬紧了那盘错杂的系中,早就和他们纠在了一起,想身没那么容易。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按行里的规矩,若要金盆洗手,可以,但得留下点东西,或是废一双手,或是割掉舌头,再或是戳瞎双眼。 总之,下场必定七零八落。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