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第一眼看见他,就会跟他说话。她并不是大胆的 子,那样不假思索地与陌生人说话,于她也是头一次。 她大约是察觉到了,他身上同样的落寞,同样的孤独。 低着头,从睫 的 隙里,看见沈浮靠近的身形,朱衣的颜 是暗暗的红:“那时我,被沈澄戳伤了眼睛。” 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跟沈澄起了冲突,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沈澄总有各种理由挑衅,那一次,是攥着箭,从他眼睛上戳过去。 了很多血,他什么也看不见,没人给他请大夫,沈义真骂他是装可怜,他去找赵氏,赵氏留他住了两天,可赵氏也没有给他请大夫,赵氏盼着他伤得更重点,盼着沈义真因此后悔,让她回去。“家里没人管我,我母亲也是。我卖了冬天的棉衣,请了大夫。” 他太穷,都是些不值钱的衣服,拿去当铺卖了死当,也不过才一两银子,所幸他找的大夫心肠好,不仅给他治伤,还带他到家中照料。“你家田庄隔壁,就是大夫的家。” 他在那里住下,第二天,遇见了她。 老天明明待他不薄,老天明明给了他机会,可他,全给 砸了。沈浮觉得有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灼热的似要燃烧,似要将他烧成灰:“意意,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头再来,好不好?” 他低着头, 弯得很低,从帘子底下看见她怅惘的容颜,她凝眉望着远处,沈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连绵的屋脊,空 没有人迹的田庄,那个庄子,在她离开后就空了:“我后来回来过很多次,想打听你的消息,可这田庄空了,我什么也没找到。” 她离开那天,他追着清平侯府的车子跑了很久,看见了姜嘉宜。他并不是没有过怀疑,那种 觉很微妙,声音和语调都很相似,名字也对得上,但 觉总有些细微的偏差,所以他一次次回来,想要确认,是不是她。 可一切都被抹掉了,田庄荒弃,他想办法向侯府仆从打听,都说府中的姑娘不曾在乡下住过。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他亲眼看见的是姜嘉宜,似乎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意意,你家里为什么瞒着你来过这里的事?” 姜知意没做声,车子走过,白墙灰瓦向后退去,八年前的一切似乎又闪回眼前。 第83章 姜知意生在端午。 五月初五, 恶月恶 ,毒虫肆 ,在雍朝的习俗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吉祥的时候, 据说这天出生的人背时背运, 妨人妨己。 但在很小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忌讳, 每年生辰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都会亲亲热热围着她庆贺, 一切都是香甜和美,永远伴随着粽子香、艾叶香,还有雄黄酒微涩的酒香,那时候的她 喜无虑,她的生辰, 跟其他所有人的生辰都不一样。 直到那次意外, 从此, 一切都变了。 许多久远的记忆重又被唤醒, 姜知意看着远处青苍的山 ,山顶上有浅灰的云, 影子斑驳稀疏, 落在起伏的山头。 她有好阵子不曾回想起那段时 了。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长姐病得厉害,  寻医问卜,苦涩的汤药一碗碗喝下去,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衰弱,母亲开始念经礼佛,开始背着人默默独坐, 她被 给陈妈妈, 一个人玩耍, 一个人睡觉。 她第一次知道了孤独,知道了冷落的滋味。 而后,在那个秋天,长姐咳了血,卜者说,是她八字不好,妨害的缘故。 她被送到这偏僻的田庄,就连陈妈妈也没能跟来,因为母亲忧思过度也病了。病重的长姐,心神恍惚的母亲,她是唯一健康无碍的,越发验证了卜者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八字刑克的缘故。 哪怕她只有十一岁,只是个懵懵懂懂,未曾长大的孩子。 田庄里没有她认识的人,没有人安 她,她在黑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打 了头发,打 了枕头,哭也不敢让人知道,因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姜知意默默地看着山,看着车子走过,将已经荒废的田庄一点点抛在身后。之后这八年里她曾无数次回忆当时的情形,惊讶自己为什么有勇气跟一个陌生少年说话,疑惑那短短的几天,怎么能让她这么多年对沈浮念念不忘,如今她大概明白了一些,那是两个孤独的,被遗弃的人相依为命的时光,因为生活太苦涩,所以这段时光,才会分外甜。 “意意。”沈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山形静默,她的眼里有细碎的水光,她很难过,是因为想起过去,想起那些被他辜负了的时光吗?沈浮觉得心揪紧了,尖锐的疼,慌张着不知所措着,消瘦的 弯到极点,贴近了向着小窗,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别哭,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你想怎么样都行,别哭,意意,别哭。” 他要她别哭,然而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散 得不成语调,他慌得厉害,他从前已经让她伤心太多次,他已经改了,他竭尽全力想让她 喜无忧,可为什么,他又惹她伤心了呢。 姜知意躲了下,没有让他的手触到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气:“不是因为你。” 她想他大约以为她哭了,可她其实只是有些难过,并没有哭。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哥哥一直都告诉她,不是她的错。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慢慢确定,不是她的错。亦且母亲近来待她,比从前亲厚得多。她已经很长时间不曾想过那段 子了。 “我没哭。” “我只是想起了别的事。” 沈浮松一口气,又生出别样的难过。她在想别的事,并不是想与他的过去,她的难过也不是为了他。到如今,他已经说不清是她难过更让他慌张,还是她的难过并非因为他更让他慌张。 向她更靠近些,漆黑的眼瞳看着她,恨不能钻进她心里去,找出每一个让她伤心的理由,一一抚平:“意意,能不能告诉我,是为着什么事情?” 姜知意摇头。已经错过了。那两年里,当她忍着羞涩,一次两次问他记不记得她时,她曾那样期待,渴盼着将心底的秘密与他分享,渴盼着与他像当年那亲密无间,渴盼那段相互依赖信任的时光能重新回来,可他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她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失望和自我怀疑,已经磨光了倾诉的 望。 眼下他们两清了,他就更不需要知道那些过往了。 沈浮听见自己失落的心跳,重重一搏。她拒绝了,她还是什么都不肯对他说,他总归伤她伤得太深,回不去了。 冬 的风吹起来,夹棉的帘子微微晃动,沈浮在矛盾与不舍中,伸手搭上了窗:“太冷了,要不要给你关上窗?” 他不舍得让她的脸从眼前消失,可风太大太凉,会吹到她,他更舍不得。 姜知意点点头:“多谢。” 沈浮的动作顿了顿,低垂着眼皮,轻轻合住。什么谢,他与她之间,怎么会需要说谢字了呢。那两年里她曾无数次为他关窗 衣,他从不曾说过谢字,固然是他愚蠢冷漠,但也因为他知道,夫 之间不需要那么多对待外人的客气。 沈浮不明白她现在的客气,比起前阵子的冷淡,哪样更让人难过。 风吹起来,又慢下去,车子走得不快,沈浮盼着能走得更慢些,让他能更多一点时间陪在她身边。然而这段路并不够长,那些白墙灰瓦看着看着就要抛到身后,沈浮心如刀剜。 这里,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刻骨铭心的过往,错过了今天,也许他再找不到机会跟她说清楚那错过的一切。沈浮紧紧跟着,隔着窗户向姜知意说话:“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念着你。我不知道是你。但我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姜知意默默听着。她已经知道了,那次他疯了一样追上去说的那些话,足以让她明白他的心思,只不过。 “我愚蠢固执,始终不曾认出来是你。那两年里我知道你的好,可我不敢面对,觉得对你好,就是对八年前的背叛。”沈浮慢慢说着,语声飘在风里,也许那些赶车的跟车的都能听见,这让他觉得羞 ,头一次将自己的心扒开,血淋淋的暴 出来,同样让他觉得羞 ,不安。 然而他必须说出来,他处理过那么多案子,深知罪人若想彻底改过,头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犯下的罪过一桩桩一件件认清楚,罪人不配有什么羞 不安,罪人要做的,只有忏悔,改过,弥补。 姜知意默默的,将合上的窗又推开一条 。跟车的赶车的那么多人,丫鬟小厮也不少,他说的话也许他们都能听见,这些私事,当朝左相的私事,极容易被人拿来当成攻讦他的理由,她没必要让他处在危险中。 沈浮立刻凑上来,从细细的窗 里看她,目光灼热着:“意意!” 他猜到了她的心思,这让他欣喜若狂,那两年里她时时事事都以他为先,类似的事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如今这小小一个举动,让他窥见了曾经的情意,看见了希望。 却听见她平静的声音:“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仿佛灼灼燃烧的烈火突然被冰水浇灭,沈浮怔怔的,许久:“意意。” 他该听她的话,他早对自己发过誓,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听她的,一切都以她为天,然而这次。如果错过这次,他要用什么理由见她,他哪里有机会再与她说这些话?喉头哽咽着:“八年前你离开那天,我一直在山上等你,后来知道你走了,我追了很久,拦下了你府里的车子,看见了……你姐姐。” 许久,姜知意低低嗯了一声。她已经猜到了,那天长姐跟着哥哥一起去接她,哥哥直接骑马带走了她,长姐的车子走得慢,落在了后面。 差 错,造化 人。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嗯了一声,已经足够支撑沈浮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回来找过你很多次,找不到人,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太蠢,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认错了人。” “不是你蠢。”姜知意抬眼,看他。 不是他蠢,而是父亲刻意抹去了一切。父亲从不相信什么八字刑克的说法,千里迢迢赶回来,发现她被送去了田庄,立刻大发雷霆。哥哥连马都不曾下便冲去田庄接她,长姐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此事,急急忙忙也跟着去了。接回她后,发现她腿上有坠崖留下的伤疤,才知道那个田庄里 本没有专人照顾她,一切都疏忽简慢到了极点。 父亲生了大气,哥哥亲自动手,将那些慢待她的下人打了板子,发落去更偏远的乡下做工,父亲又 着母亲保证再不会这么对她。那是她长那么大,唯一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发脾气。 侯府的姑娘因为荒唐的理由被亲生母亲送去田庄,险些遭遇意外,传出去就是林凝的污点,所以父亲遮掩了这件事,丢弃了那个田庄,又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这些年家里再没有人提过那件事。随着年岁增长,成了亲,如今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姜知意渐渐能够体会母亲当时的惶恐无助,丈夫常年不在家,女儿病成那样,卜者的话再荒唐,也是救命稻草,又怎么能忍住不试试。 她早已谅解了母亲。如今,她也不会为着此事,揪住沈浮不放。“都过去了,不必再说。” 可沈浮不能不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改,我会好好对你,对孩子,意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紧张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车子还在向前,那些白墙灰瓦彻底抛到身后去了,姜知意沉默着,许久:“假如你没有 错,假如八年前的人,不是我呢?” 第84章 沈浮站在侯府大门外, 看着车子驶进门内,丫鬟仆妇簇拥着姜知意下了车,宽松的衣裙掩住她隆起的肚腹, 她的体态跟从前很不相同, 她马上就要做母亲了。 沈浮想叫住她,想回答她的问题,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假如八年前的人不是她, 假如不是她。 沈浮怔怔地站着。意识到 她已经是和离之后,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他的意意,他后悔不该 她喝落子汤,他想若是他能早些知道 她,他会让她留下孩子, 他会好好养大那个孩子。 这些念头委实称不上良善, 更找不出对她有多少 意。沈浮默默看着门内, 过去的他太吝啬于付出, 到此时,又该怎么对她开口。 后来知道她就是意意, 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后悔那两年里对她冷淡苛刻, 后悔当初没有查得更仔细些,没能早些认出来是她, 但他同样想过,假如,不是她。 他从来都不惮于把内心剖开来看清楚,所以他知道结果。如果不是她,他还是会 她, 那两年里他已经不知不觉 上了她, 但, 他同样无法原谅自己对意意的背叛。 他会 她,可那份 注定只能是矛盾挣扎的,带着背叛灼烧的滋味,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如果她不是意意,他无法像八年前那样纯粹热烈,生死不计。他会 她,克制的,矛盾的,冷静的,他们会像世上每一对平常夫 那样相伴到老,他会 她,不够纯粹的,经过了计算和理智的 意。 这绝不会是她想要的回答。沈浮默默看着姜知意,一颗心沉到最底。她不会想听这些,任何一个曾经深 过的人,都绝不会希望从对方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不该这么回答,明智的做法是告诉她,无论她是不是意意,他都会热烈地 她,可他做不到,他不能够骗她。 视线的尽头,姜知意马上要转过照壁,马上就要看不见了,纠结的思绪突然 出一缕坚定。没有假如,从来都没有假如,从一开始就是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是她。沈浮 口叫道:“意意!” 他飞奔而去,又被看门人拦住,姜知意在照壁前停步,摆手命看门人退下,她想他大概有了答案吧,她现在,有点想知道他的答案。 门人退开,沈浮飞跑着来到姜知意近前:“意意。” 呼 急促着,余光里瞥见丫鬟仆妇们都避开了,宽阔的庭院里只剩下他和她,她在等他的回答。 沈浮试探着伸手,去扶姜知意:“到廊下去说,这里风大。” 姜知意没有让他扶。踩着细软的土地走去长廊下底下, 光斜照下来,沈浮的浓眉重睫清晰地映在苍白的脸上,白愈发白,黑越发黑,深红的 抿成一条线,他很紧张。 姜知意在这刹那,莫名有种旁观的放松,他会对她说什么? 沈浮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影西斜,落在姜知意发上肩上,给她柔软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光,她清澈见底的眼眸看住他,他缩成影子嵌在她眸中,那样小,那样卑微。“意意。” 理智在提醒他,应该说得更婉转些,情 却 着他,不要骗她。“没有假如,你就是意意。” 只是短短一句话,但奇怪的是,姜知意听懂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下了头。 沈浮 不住又靠近一步。眼睛热着,心跳声如擂鼓,他想他不该这么说,但凡聪明的人都不该这么说,然而他不是,他愚蠢固执,认准了的人,从来都不会回头。“有一回我偷偷从衍翠山那边看你,你和黄纪彦在草坡上说话,他给了你一束花,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在妒忌,我…… 着你。” 姜知意慢慢抬起眼皮。久远的记忆慢慢地,找到了那天。那是在他发了疯似的向她忏悔之前。所以,他是先知道 她,再知道她是八年前的人? “意意,”沈浮又近前一步,近到能看清她长长的睫 ,闻到她身上 悉的香甜气味。她就是意意,没有假如,老天的安排就是如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羁绊在一起,“我很庆幸,从来都只是你。” 离得很近,姜知意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桑叶和野菊花的香气,曾几何时,这 悉的香气已经变得陌生了。姜知意退开一步。 沈浮心里又是一疼。她依旧疏远着他。他们本来应该是完美的,但是他给 砸了。“从前都是我错,我愿用尽余生来弥补。” 只要她能回头。哪怕她不再 他,只要她允许他留在身边,允许他远远看着她,他就已经很 足了。眼睛热着,喉咙哽着:“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所以,她该庆幸,她就是八年前的人么。姜知意微微仰着脸看着沈浮,依旧是她 悉的模样, 悉的固执,他的心念从来都不可改变。她曾经努力了太久,幸好,她放下了。 沈浮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应,许久,听见姜知意平静的声音:“不必。” 血涌上头顶,沈浮听见自己嘶哑的唤声:“意意……”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姜知意柔软的脸,她神 也是平静:“不需要弥补。这样就很好。”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