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昌馆偃月堂,仇红结束了今 的抄经,正兀自洗衣,浆洗的木桶里泡着她冻得发红的手,主事的僧者亲自送饮食来,她忙擦干净五指,抬手去接。 “将军每 在偃月堂,既要抄经祈福,又要亲自洗衣,实在辛劳。”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 开,灵位清明,其上烛火照人,不由叹了的一声。“将军不在时,偃月堂诸位的香火,却无法被关照得如此之细” “职责所在。”仇红回话,边说边将手中的食盒放于一旁,“还得谢过您免我叨扰之过”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小僧跌跌撞撞地扑进来,险些撞翻了仇红脚边的木桶。 “师傅!师傅!” 僧者转身道:“这是仇大人的地方,慢慢说。” 那小僧这才把声音 小下来,抹着额头的汗道:“回 ——陛下回 了!对大人……对大人下了圣旨。” 一个“回 ”出口,一个“圣旨”作结。 庭中的僧人皆怔住,继而有人脚下一软,跌跪下来。 圣旨,这是帝王的最高权力。 无论庶人或大夫,妇孺或僧侣, 圣旨如 皇帝,皆要扑跪于地,行最高礼。 仇红头一回接圣旨的时候,裴映山彼时与她讲《周礼》,曾数次提起,圣旨即下,她该如何反应。 而真当仇红面对千里迢迢自京而来,为她加官进爵、大肆封赏的圣旨时,却只做了一个令裴映山心惊胆战的反应。 那时她正伏案练字,专注于笔墨之间力道运转,哪怕是礼官唱和完毕,她也未曾停笔。 直到裴映山唤了她一声,她才头也不抬地回了三字。 “我不接。” 并不十分狂妄,但底气十足。 裴映山不敢抬头,起手抹汗。 梁帝一直等在偃月营外。 他一身素袍,安坐于轿中,凝神静思。 直到礼官颤颤巍巍地传来仇红抗旨的消息,他才睁开眼。 “你怕什么。” 礼官如临大敌,跪得笔直,双膝伏地,等着他的罚。 梁帝无言,只是个传话的人,又非他抗旨不遵,这般如履薄冰,又是为了什么。 梁帝掀了珠帘而下,一路走得安静。 偃月营一众人等也跪得胆战心惊,他略去不看,只有尽头那个人专心致志,思居物外。 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梁帝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仇红在临摹书帖。 好巧不巧,写的正是《周礼》。 她平心静气,写了半个时辰有余,但官纸上字迹并不如她的人那般舒展,反而纠结起 ,笔墨混沌。 梁帝走到她身旁,正瞧见她这一副 作。 伏低身子,低头,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提刀 、拒我的旨,你的手丝毫不软,怎么到了写字,就这般留情?”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仇红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仇红也并没有为他让出分毫的位置。 这样的姿势,并不亲近,但彼此之间,都毫不放松。 雨声伶仃。 一个守着帝王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滔天的抗拒之中。 终究是无心之人占了上风。 仇红将手从他掌下退开。 “陛下。”她仰起头。 “陛下。”她又唤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赏臣字即可,臣无需任何的官爵。” 梁帝顿了顿笔杆。 “我何时 过你。”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亲自再写了 页。 “这并非圣旨。” 梁帝没有动一分怒,冷静自持的语气。 “你我之间。”他坦然,低头看她,气息丝毫不 ,“便无需这君臣的远。” “只要这同心同力的近。” 仇红不曾答过一句。 直到寒风乍起,梁帝手中余温渐退,他才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望进仇红的眼睛。 “这是你应得的。” 随行的礼官应直而上,双膝伏地,跪在仇红面前。 “这是后梁百姓心之所向,并非朕的用臣之策。” “接或不接,这些荣华,都已刻录你仇红的名字。” 梁帝所言不假。 此后十五年,仇红所受恩赏,再无一次能成功被她所拒。 尽管那 她仍然执意不接圣旨,而是长跪叩首,将梁帝写下的那一张官纸铺于掌心,千恩万谢,还是没有逃掉这刻录她姓名的命运。 如今,圣旨再降,仇红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僧人,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恳切而姿态麻木。 什么都没有变。 她喉中一哽,却见回廊通明处,步出一道 悉的影。 今 执行此务的礼官,竟是林无隅。 *** 林无隅穿过正堂,转进 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一道门,看见了安坐在地上的仇红。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 ,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佛堂清净,法相庄严,她却形如弃孤,得不到一点垂怜。 这个场景,令林无隅恍惚想起,七年前在含元殿上,她跪在梁帝面前,不是为自己谢恩,也不是为自己陈罪。 含元殿上的漆瓦、金铛、银楹,穷极伎巧。 仇红从前,是这殿上明珠一般的存在。 那 却形如骷髅,红粉皮相被那道赐死的圣旨扎了个粉碎。 她声嘶力竭,语尽赤 ,为一个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喊冤。 高台之上皇帝 沉的侧脸,犹如一场洪撞山倒的噩梦。 那是万伥之 的最后一年,在帝京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京城血 成河。 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官噤如寒蝉,对皇帝治世的雷霆手段,和帝京几大世家发生的惨案闭口不言,甚至连这动 都无法以名相称。 死了多少人,他们是否清白,已无需再考。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 世事 人。 林无隅无法免俗, 之中 风难行,唯有明哲保身。转眼七年已过,一切风平浪静,七年前的事情,才终于再度破土见光,史官定史,给七年前的动 盖棺定论——万伥之 。 林无隅代行检阅之权,对于史书上白纸黑字,他脑中 ,仿佛七年前尸山血海再现眼前,腐臭熏天,又听闻皇十三子回 ,仇红只身前往恒昌馆,心下紧拧,以为她不改当年心 ,竟然仍未忘掉故人。 却得知她终 宿在偃月堂,并没有一次去跪过那人的灵。 不闻不问,如同不识。 已经七年了。 她应该早忘了,真心已经耗尽,无需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断 ,戒憎怨。 生逢 世,活着毋庸一心慈悲,但凭两手杀孽。 这才是他认得的仇红。 偌大的偃月堂,草痕寂寞。 林无隅停在她的身侧,两相无言,却并不平宁。 他们已很久未见了。 林无隅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他与仇红的关系一直是这样,十多年来,他不停地追逐,望她的背影,永远做她身后的人。 她有时会停下来与他并行,更多时候,她忙于自我,走在所有人前头,任谁都无法绊住她的脚步。 但即使如此,林无隅也毫无怨言,他已经习惯了望着她的背影,更习惯她偶然之间回过身来,望进他双眸时的眉眼。 “需我屏退旁人么?” 林无隅缓声,不等仇红答话,便轻挥衣袖,遣散堂内众人。 与她并肩而立时,他做什么决定,都是合她心意的,无需多言。 僧者散去,此间更为静谧。眼见已是深秋,堂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林无隅抬头望了望天上的 云,开口道:“你近 如何?” 她却避而不答,回身问他,“圣旨呢?” 梁帝回 ,亲召仇红还朝的消息在帝京传的 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林无隅领命携旨,朝中也未曾有一人敢说三道四。 天子毕竟是天子,天子之威,七年前万伥之 足以警醒世人,只要宋氏江山稳坐一 ,其余肖想者,都要掂量自身头颅,重余几分。 但林无隅并不觉得轻松。 天子之威,是由什么簇拥,由什么堆砌,他比谁都清楚。 也因此,手中的圣旨无比沉重,几乎要将他掌心纹路嵌进。 林无隅垂眸,此刻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仇红身上,她穿着一身绛 的云纹对襟,如同料峭的寒梅。 “给我吧。”她依然不跪,虽是安坐,矮人一截,气度上却仍 过他。 “你当真想好了?” “没什么不好。”她说,从他手里接过那玉轴,“辛苦你走这一趟。” 言语简洁,像是要赶人。 林无隅喉头发哽,只道:“你我之间”要生分到如此地步么? 却不敢问。 “无隅。”仇红温声,一语捅破他七层心思,“你我之间,什么都无需改。” “这样就足够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