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的话,并无。” 若是有,百姓们岂有闲情出城围观战况。 “那便妥了。”目的已达成,裴少淮吩咐道,“叫包老九传个话,照先前的约定,叫王矗派人来凤尾峡打捞人头。” 又道:“对了,叫他们行动快点,可别污了凤尾峡里的水。”毕竟是我大庆的海滨。 “大人,可是……”包班头不解,明明海贼们失约了,为何还要给利。 “任何一个世道里,哪有几千上万两白银就能够把人心买齐了的?莫不然,也太简单了些。况且,收服了王矗,也不代表把他的部下都收服了。”人心还是难测,裴少淮抬手拍拍包班头的肩膀,饶有意味问道,“包班头你说是不是?” 包班头猛地哆嗦了一下,连连点头应道:“大人说得是。” “卑职这就按大人吩咐的去办。” …… 这一夜,嘉禾屿上灯火通明,令得海上明月也主动让辉。 庆功宴分两 来办,一共三场,当值者只食不饮,不懈警惕。该换算的军功,也已一一记到每个人的名下。 倭国有银矿,盛产白银,燕承诏从安宅船上搜到不少银块,皆分赏给嘉禾卫诸将士和船员了。 嘉禾屿和同安城之间的水道里,船橹打水波澜泛泛,今夜不断有小船往返于两地之间,比白 里还要忙碌。无他,是城里百姓自发把家里的瓜果米面、 鸭猪鹅送到嘉禾屿来,扔在军营门口便划船离去。 这里头,有氏族送来的,也有几家几户一起凑整的,礼轻情意重, 谢嘉禾卫挡住了倭船,免去了一遭袭扰。 几 之后,据传言,泉州府衙格赏斩倭赏了大几千两白银,倭寇一头十五两,若是捞到月代头的又更值钱一些。这般算下来,光是捞上来的,怎么说也有四五百倭寇陨在了凤尾峡里。 至于那些没办法打捞上来的,究竟有多少,谁又能知道呢? 而嘉禾卫未伤一兵一卒,属实是大获全胜。 与此同时,双安州的茶馆里很快就有了新的话本子,什么“凤尾峡鏖战”、“嘉禾卫碾胜小倭船”、“民壮驾船御敌”……层出不穷。 待船员们从嘉禾卫归来,回到城里,他们把兵营里的所见所闻传出来,众人得以知晓裴知州的计谋、燕指挥的骁勇,茶楼里的话本子画龙点睛,故事更 彩了几分,什么“裴知州神机妙算借浪击船,小小一计破敌百舸”、“燕指挥武功超群百步穿杨,安宅船战大发神威”,民间故事为了跌宕起伏、热血沸腾,用词总是会夸张一些。 相较于在太仓州的时候,裴少淮再听到关于自己的话本子,这一回没再 到难为情。 他反倒让长舟把话本子搜集回去,亲自运笔修改,让故事更加生动真实。 “张管事,叫人把话本子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 “是,老爷。” 好好一个打响双安州名号的机会,裴少淮岂会错失呢?嘉禾卫有抵御倭寇的本事,此地太平,闽地内陆的商贾自然更愿意把货物送到双安州来。 人来了,货物来了,自然就成市了。 比起官府的推力,这种自发而成的聚力,更加绵长顽强,难以阻断。 冬 将来,北风将至,各个氏族的商船修缮完毕,准备再度南下,双安州的同安城、南安城愈发热闹,甚至连郊外树林里,都有商贾停靠卖货。 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些内陆商贾应当先往漳州月港、泉州港去,等到余剩货物,再折返运到同安城来。今年却不约而同先来了双安州,选择在双安州里做 易。 这意味着,在双安州里可以买到第一手的货物,上好的茶叶、白瓷、笔墨纸砚,还有大铁锅,应有尽有。原先出没在月港里的私船,见双安州衙无心稽查,也大胆往双安湾里靠。 临近十二月,齐家堂的商船皆已 载货物,只待北风到来便可起航。 齐家堂宗祠里开始着手准备祭祀大礼,祷告祖先,祈求此番出航一路顺当,为族人们带回粮食、财富。 齐族长一连几次到二十七公家,请二十七公领头上头香,却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二十七公不是不在家,而是不见他。 第178章 冬 北风潇潇盛,九龙江面浪不休。 江岸的蒹葭已枯黄,黄昏下,天际雁群仍在匆匆赶路。 北风已至,祭祀大礼不能再拖,可上头香的名单迟迟没有定下,齐族长无奈,只能守在二十七公家宅门口,希望能见其一面,给个定数。 从上晌站到了入夜。 二十七公这才一瘸一拐提着灯笼出来,冷冷抛下一句:“进来说话。” “叔公,大礼不能再拖了,侄过来请您主持上头香。”齐族长陪笑脸说道,二十七公辈份最老,祭祀大礼少不了他。 “齐誉,你不必在我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为何不见你,你心里当真没数?”二十七公没给齐族长好脸 ,北风呼啸,他质问道,“岁末北风至,三大姓竟没一个请知州大人上头香,你们扪心自问,这对得起良心吗?” “一个 心狗肺的齐同知,你请了四五年,如今来了个清正的好官,你们却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我问你,不管是双安湾‘开渔’、引商贾进驻同安城,还是 练船员、抵御倭寇,裴知州哪一点对不起咱们,又哪一点配不上头香?”二十七公冷冷嗤笑,又道,“我瞧着不是裴知州配不上,是齐家堂配不上,是双安州的三大姓都配不上。”愈说愈是愤慨,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齐族长自知理亏,一把岁数了却像个孩童一般低着头,任凭叔公斥责。说起裴知州的好,他脸上也是挂不住。 “叔公,侄惭愧,你说的我都懂,只是……” “只是什么?”二十七公打断他的话,道,“只是局势尚未明朗,泉州府、漳州府那边的大户大姓频频施 ,你们不敢明面上得罪他们,更不敢得罪两个府衙?” 裴知州上任尚不足一年,双安州就抢了月港的“生意”,两府岂会坐以待毙。 府衙、大姓、海贼勾连,这样的势力太强太盛,轻易就能断了齐家堂的生意往来,齐族长不得不慎重行事。 借船、借人给嘉禾卫是为了抗倭,请裴知州上头香则是明晃晃站在裴知州这一边。 齐族长问道:“叔公,等局势明朗一些,也不迟罢?”不急于今年明年的。 “齐誉,你年轻时也是出过海的人,这船若是赶上了一场好风,则一路顺风顺水,可若是耽搁了,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下一场风。”二十七公不再一味指责,他语重心长说道,“这世道哪有什么明哲保身、事事兼得,机会摆在眼前,不把握住便是没了。” 又道:“再者说,裴知州若是没些能耐,又何至于两个府衙联手阻拦他?凡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叫人眼红……庸才废材,没到双安州就死路上了。” 二十七公一语道破玄机,点醒了齐族长。 若真如二十七公所言,齐家堂身在双安州本就已经得罪两府了,又怕什么“明面上”得罪? “你若是没这胆气,就让族里的年轻人们自己选,而不是你们几个老东西瞻前顾后地拿主意。”二十七公道。 “我省得了。”齐族长若有所思,“侄改 再来请叔公。”似是心里拿定了注意。 “若非我想听到的答案,也不必再敲老头子这扇门了。” 齐族长恭敬行礼退下。 …… 凤尾峡海战后的这两个月,燕承诏并未闲着。 拉回来的安宅船、关船,还有倭人的盔甲、钢刀、火器,都值得好好研究,以便往后应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神机营的兵匠们忙碌着。 倭人的造船技术远逊于大庆,不管大船小船皆无龙骨支撑,船身宛若空壳,无怪如此易摧易沉。燕承诏由此知晓,下回海战,只消是占据了上风口,大庆战船尽可放心撞击。 倭人钢刀刀身虽硬、刀锋虽锐,但连续劈砍后也易劈出豁口,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柔克刚”,使用柔韧的枝条令其劈而不断、断而不尽。 火器方面,除了焙烙玉以外,倭船上还配备有“大筒”,类似放大版的鸟铳,炮轰距离和准头都远不及大庆的虎蹲炮。 正如裴少淮先前所想的那般,只要撕开一个缺口,予以施展的机会,大庆子民从未短缺过创造 。 短短两月,嘉禾卫神机营便制造出几样专门应对倭寇的利器—— 其一,可以摇升的护船盾甲,两船接舷时,可防倭寇抛掷焙烙玉,也可防倭寇架梯登船。 其二, 牙筅。闽地地处大庆东南,盛产大 竹, 直而韧, 牙筅以繁枝 竹为材,取一丈五六尺之长,桐油火烘使众枝桠一致向前,每枝皆附铁质钩刺,或涂以毒 。短兵相接时,可远距离对抗倭人钢刀,令其劈砍不尽,双人围攻时,更令倭人应接不暇。 这么些年来,大庆临海各卫所军户疏于 练、驰于练武,单兵作战比不得倭国的武士、浪人,每每面对倭人钢刀时,军户容易私生怯意,未战而自 阵脚。 使用 牙筅后,可令军士生出几分胆气,严密成阵。 此外,又有各类用于海战的船上火器。 来年开 ,只待太仓州新造的战船抵达嘉禾卫,燕承诏便会领人改造战船,攻防兼备。 所向风靡,无往不克。 …… 期间,裴少淮去了一趟嘉禾卫的监牢,见了那个虏获的倭人。 裴少淮本对牢狱盘问之事不 兴趣,但听燕承诏说,这个倭人出身 利家,一时有了兴致,便过来看看。 倭人很是“奇特”,败前不惧自裁,一旦自裁不成,又能很快转变姿态在牢中苟且。 牢狱中的这位 利四郎便是如此,蹲在牢狱 暗的角落,直勾勾的眼神,当真有些惊悚。 听狱差说, 利四郎平 里做最多的,便是双手吊着镣铐,歪着脑袋,努力去拔额顶新生出来的发丝,以此保持光亮亮的月代头。 听闻此,裴少淮特地穿了一身新官袍,团领青衫,乌角 带,白鹇补子,无一不在彰显他的官职地位。 “知州大人,倭人鸟语不明,您在此稍后片刻,卑职为大人唤通事过来。”招待的狱头恭敬道。 通事,专 外夷言语,翻译所用,也称之为“九译官”。 “不必了。”裴少淮说道,“大庆与倭人之间,所不通的,非言语也。” 裴少淮这次过来,想知晓的,亦不靠言语。 他刚一进门,墙角的目光便追了过来,牢牢锁在他的身上,狐疑打量着。裴少淮不为所扰,特地用衣袖扫扫桌椅,掩了掩鼻,这才坐下来。 双眸 察悲 事,亦可传递怨恨由。 裴少淮寻常笑笑,却似轻蔑,叫 利四郎眼底愈凶愈狠,恨不能扑出来。裴少淮的年纪轻轻,愈发让他不甘、不服。 “计谋是我出的,你们的船,全沉了。”裴少淮淡然说道。 铁链陡一下哐哐当当响, 利四郎如同饿 一般隔空扑来,被镣铐 住亦不管不顾,朝裴少淮喊道:“杀了我,不然我杀了你。”口齿不清的大庆官话,勉强听得明白。 “原来你懂大庆官话。”裴少淮并不诧异,道,“这也不出奇。” 他说:“汉皇赐印,臣拜隋唐,习我汉字、用我典章,房屋衣制也尽出于长安,才使尔等蛮夷之地有了几分教化,知晓甚么是人样,从古至今皆如此……这般来看,你习我大庆言语,倒也正常。” 裴少淮顿了顿,瞥了一眼 利四郎血迹生癞的头顶,接着道:“不过,穿衣束发也只习得了三分人样,余下七分兽样改不了,骨子里还是饮血吃 的兽 ,不 所 。”尤其是那些武士家族。 “杀了你!” 利四郎挣扎咆哮着。 与兽言而无用,裴少淮起身,抖抖宽袖的上的尘土,转身离去,抛下一句:“会让你死的,没到时候而已。”温和的话中透着冷气。 利四郎在 利家究竟是什么角 ,燕承诏还在派人查。看年纪、看装束,大抵是第一次出来“历练”,就进了裴少淮的牢狱。 …… ……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