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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御宅屋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一个母亲 作者: 沈从文 时间: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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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他们间居然有了孩子”一些不很知道他们生活,又略与他们夫妇相的人,当孩子出世以后,是曾那样用着稍稍奇怪的意义,把这孩子出世的消息议论到的。

    孩子了周岁,外祖母远自三千里外,托了来京的便人,把许多小孩子的衣帽玩具装一箱寄来。同时为这作母亲的女儿写了长长的信,信上充了这老人家自觉的幸福,还用一些略带骄傲的语气,说如何把寄去的相片给了亲戚们看,如何做梦梦到这小孩子的长大成人,牵了外祖母的手走路,如何凡是可以使老年人高兴的一切全写到了。

    一

    对夫妇结了八年婚,对于小孩子似乎是无望了,忽然使一个人作了外祖母,这作外祖母的心情忽然增了若干孩气是当然了。

    来信的时节,正是母亲把孩子换了白的干净衣服,放到白藤制小卧车中,预备推向公园去的时节。草草读完信的母亲,把箱开了,一件件取出那些小孩子的东西来,小鞋小帽皮球口琴喇叭褂,一面向小孩子逗着,把每一件东西都给放在小孩子手上,一刻又取去丢到一旁,一面又向站在身旁的王妈笑,奇怪乡下的老太,亏她想得到会这样那样了这一箱子。

    “看,小菩萨也拿来了!”说时她把一个泥佛拿在手上。

    “这是送我的,我小时候就只想得这样一个泥佛玩。做梦也这样打算,到大王寺偷他一个来放到枕头下当宝物。瞧,老太不知到什么地方得到这东西。上面有字,是庙里来的,真好笑!”

    她把那小泥佛给孩子,孩子不知道这东西用处,就放到口边去。她又把它从孩子手中抢回。“嗨,这是糖吗?这也吃得吗?应当归我,宝宝,你只能玩糖做的菩萨。王妈,把这个放到我镜台上去。你瞧,这个手工,不平常,你小心莫掉到地下!”她谨谨慎慎的把泥佛给了妈子,第二次拣出了一个球,放到孩子手上“宝宝,你吃得下这个就吃。”

    把每一件东西取出,她总用那又惊讶又喜的口吻,或者说“这外祖母才好笑!”

    或者说“这也拿来!”或者说“全是送我的,宝宝没有分!”

    本来已经二十六岁的母亲,到这时只象十八岁的姑娘。远地的来信同东西,把外祖母一方面做母亲的全带来,使孩子的母亲也成为大孩子了。

    听到外面卖花的喊花,她想起应当去公园,太晏了,太会大,所以才胡的把箱子中物件放下,推了小孩的车离了家。

    到了公园树荫下,她望到孩子的脸,目光不忍一刻离开。

    孩子一岁了,肥壮,干净,活泼,白的小脚板使做母亲的只想放到嘴边,全身都有一种香甜气息。

    孩子还会咧了小小的口作笑样子,还会喊妈妈爸爸,在世界上他有他的地位,在母亲的心中地位更看不出他的渺校公园中这几来因为天气太热,树木都象很疲倦,园中每早都有小工拿了水龙头各处洒水。望到这些洒水人做事情形,在平时,她总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就是小时候看求雨的人扛着草扎的龙,到人家门前,各人把瓢的水向头上浇去的情形。她为什么只想到这件事,那是奇怪的很,因为这草龙,这瓢的水,同自己有着大的关系在,而孩子,也有分。

    不过过去的事如过去的天,只要一成了过去,仿佛所余就只是一个梦了,所以纵孩子还在身边,孩子的小小的脸貌和那种顾盼神气,都可以使母亲想起一些应当泪的故事。但因为目前生活的平静,心情成为纯然母的心情,不能把另一时的事扰自己目下的心,见到水龙想起其余的一切,她也只当成一个可笑的联想了。

    今天仍然见到小工在那坪里作事,水从龙头出,在朝下成虹彩。水中有虹彩在,外祖母的信,在后面,似乎还赞美了孩子的像相。“水中有虹”这样想,她有点不自在了。

    信就在袋中,她把它取出重新来看。

    来信说:他们说孩子叫奇生,是谁取的?他们说孩子象妈,不象父亲。孩子都说长得太好,我听到这话有一千次了,自然你可以笑我是有一千次把他的相给人看的缘故,才会听到这样多赞美。我为他到万佛林许得有愿。我为他算命,据说比他父亲还聪明。

    信上完全说孩子,也完全好象只有孩子口中才说得出的话,看到后来这母亲忽然站起来想避开孩子,有到另一个无人地方哭一次的需要了。她用两只手把一叠信纸扭成一绳,走到离开小孩有一丈以外地方去,望着天上的白云,颜沮败,如害了玻云在蓝天作衬的空中缓缓的飞。

    缓缓移动的云象是非常蕴借的用那飘逸的姿态,说明自己是无事不知,只不开口。

    聪明的人既能仰目欣赏,当能追忆过去任何时天上的云所看到地下的事。

    这母亲到了孤独了。她需要援助,但越更怕望那小孩所在的一方。

    她想:这奇怪,忽然有这样心情。

    她想:自己真是可怜的人,生到这世界上。

    她想:这一年来是为小孩子而活;这时,为自己,所以,重新来作呆子,不快活了。

    虽然怎样自己解释,用各样辩解对自己加以饶恕,用好的未来原谅了自己不愉快的过去,仍然是为一些东西咬在心上不放,有一种说不分明的苦痛纠。她为了设法保持自己前一时的那样心上和平,就仍然鼓了勇气走到孩子车边来逗孩子。

    孩子见了母亲就笑。母亲也勉强笑。

    低头看孩子的笑,在这天真纯洁的生命上,反映出的是母亲的蕴借于心中深处的罪孽的自责。

    她不能不想一些与小孩子有关的事情。

    “孩子不象爸,象妈。”

    她记着在糊涂情形中的外祖母这话,再去详细望孩子,她望得出许多地方孩子是既不象妈也不象爸的有另一种风度存在的。鼻子,耳,长的眼,向上略竖的眉,以及笑时口角的带媚的垂线,全是那个人。这母亲,两年前,就因为这种笑,使自己冒了一种险,勇敢的作了一些自己在另一时想来也颇吃惊的事。命运的作成为人们追悔的由,一时稍稍任,一切的事一眨眼又成为过去,不能稍稍凝固,逝去了。人事随时间逝去,仍然凝固下来仿佛作成了生命上一种嘲表记的就是这孩子。但直到如今,情形是就是那名义上作父亲的人,也似乎毫不对于他自己地位加以疑惑,因而到苦闷的。

    正因为外祖母,父亲,以至于人,都有这信任,没有人愿意对他自己亲权加以一分疑惑,所以母亲才能看到这孩子长大。孩子如今是出了世的第一周年,孩子的来由,是两年前的事了。

    事虽是两年前事,但她想来又象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若非今天孩子的外祖母的来信,虽是纵把孩子抱在手上也不至于再去想起孩子出世因缘的。

    她想起她的秘密,重新温习当时的任的行为,对于孩子,就生了另外一种怜悯,极温柔的把孩子抱到怀中,把小手

    在自己的嘴边。坐到树荫木椅上了。

    一

    朵白云在头上过去。母亲指云给小孩看。

    “宝宝,这是云。”

    孩子就说“云”

    “云是宝宝的爸爸。”

    小孩子就又说“爸爸”

    “云是爸爸。”

    “云——爸爸。”

    一

    个名字叫做云的青年在母亲印象中涌起,母亲独自作着无望无助的微笑。

    她笑了,她心中,为自己这微笑到严肃,她第二次还是微笑。

    二

    到了十二点钟,那“父亲”从一个信托公司回到家中来吃午饭了。母亲同孩子是早已转家了的。母亲仍然在孩子身边,清理外祖母为孩子寄来的那一箱各样东西。孩子坐在小椅上,拿了球又拿了喇叭,还想要葫芦。这孩子情有一种遗传——不知节制的贪多。

    父亲回来衣还不曾,就到孩子身边去,抱了孩子把孩子高高举起。

    “呀,宝宝,什么人送宝宝的这样多!”

    那母亲仍然用在公园中那意义微笑,且轻巧的说:“娘寄了一箱子东西来,早上送来的。”她把箱中物件指点给那父亲看“这里,宝宝小帽子;这里,皮鞋;这里,短衣,绣花的,费好大功夫呀!还有这些,”她指的是一堆玩具。

    “母亲真是有趣味,够她的收集!”

    “还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妈,拿那菩萨来。”王妈正预备走进房去,这母亲忽又自己争到去拿,一会儿这泥佛就在父亲手上欣赏了。

    母亲把泥佛当第二孩子那样珍重,她见到孩子父亲在检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着同王妈先时说到的神气,告给孩子的父亲,小泥佛如何给自己在小时增加了幻想的种种。

    她又说“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喜这东西,所以才找来。”

    对于孩子母亲的嗜好,孩子的父亲似觉得稍稍奇异,他望到与孩子争玩具的母亲温柔的笑。

    那父亲说:

    “素,我早知道你喜这个,我可以到庙会买十个。”

    “因为是我小时喜的我才。”

    “我看你从有了小孩以后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象大人。”

    母亲不作声,转头问王妈,为什么不把老爷的漱口水拿来,不扭手巾给老爷擦脸。

    妈子听到了,才记起忘了告老爷今天有红烧鱼头上桌,把话说了还不曾走去拧手巾,因为照例说到鱼头父亲有话说,那父亲就说:“王妈,你烧鱼头总是太甜。”

    那妈子,乖巧的答:“因为您甜。”

    “我只喜淡。”母亲说了不自然的笑。

    “有些人喜用醋,我顶恨醋。”父亲就表明身分似的说着对于鱼头的意见。

    听到这话的母亲,背了身轻轻的咬牙齿。

    那父亲又问:

    “今天有信来没有?”

    “就只娘有一封信。”

    妈子把手巾拧了给主人抹脸,母亲有意避开这谈话,就不说信,只问妈子菜好了没有。

    告她说快了,母亲又问妈子,孩子的衣了四天还不拿来是怎什么事。

    她接着同孩子亲嘴,同孩子的父亲谈公司里姓王的同事结婚送礼,又谈天气热买冰,说孩子的身体重量。

    她提出许多不必提的问题来同父亲讨论,尤其是关于孩子。

    她比平时更母了一点,这是父亲觉到的。

    看到这情形的父亲,心中想,这真是一个模范母亲。

    这母亲到无话可说,且看到父亲教给孩子喊爸爸,忽然到一点慌张,就走到厨房去炒菜去了。不久把菜拿上桌子,又问父亲是失败了还是成功。

    她的一切行为全为解释在公园中时心情的反照。

    为了想忘记一些事,她才高高兴兴来作一些事。

    他们于是吃饭了。

    父亲喝酒。喝酒不是习惯,兴致特别好时才喝点。他一面看到孩子,一面看到孩子的母亲,不能不为庆祝一家人康健尽杯了。

    母亲是知道这喝酒意义的,她笑。

    掩饰心中由自己所刻画的残酷记号,没有比笑更为自然了。

    两人在吃饭时谈的是外祖母,又谈到外祖母的信。孩子的父亲问信上说些什么,母亲才记起这信已被自己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卧车里皮垫下,就叫王妈去看,是不是在那里。王妈把信取来了,孩子的父亲对这纸折皱的信毫不有所奇异,俨然这是应当象这样子的。在饭桌前把信看过,仍然吃饭。

    母亲在父亲看信时节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浪。她虽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话未必使父亲也同样心跳,她直到父亲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饭咽下。父亲每一提到孩子,母亲就如中恶,心身微微发抖。她虽能永远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义所在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她对于这父亲,坦白的几乎可以称为呆子的态度,是抱了一种说不分明的怜悯心情的。她的口时时微动,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大声的喊这孩子父亲做呆东西。但呆东西那种对孩子的希望却并不下于外祖母,因此她的自白的机会,就永不会在什么时候得到了。

    把饭吃过不久,父亲仍然挟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办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亲。

    作母亲的因为不许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聪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边,自己看书。她往也这样把子消磨的,只是往没有象今天那样勉强。在丈夫面前,她还可以象一个孩子,就因为丈夫把她当孩子。但是只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面前,她是一个完全的母亲。一个母亲对于孩子同孩子的父亲,当是整个的,没有别的成分搀入,才能使这母亲完成母的伟大。如今的孩子,仔细的分析,一个负疚的赘疣罢了。

    她一面看书,一面想起在三千里外为这外孙光荣未来作估计的外祖母,就低低的叹了气。

    她从所看到的一本女人之忏悔上摘出许多仿佛为自己而说的话。

    这是罪孽么?隐瞒下去,一直到死。正因为孩子,许多人才到月的全圆。正因为孩子,家庭才完全无缺。这秘密的深伏,正如人类整个生命秘密的深伏,情所透过的应比光还深。想着,还是叹气。

    她觉得人是太懦的人。

    她的叹息同她的笑,包含的是一样成分。

    三

    到晚上,从信托公司回到家来的孩子父亲,特为母亲买了十个泥佛,作一包,拿回来时没有把包皮取去,就要母亲猜。

    她猜了十样物件,完全不对。

    到后内容发现了,比外祖母给孩子的还巧玲珑。

    她吃惊的望着孩子的父亲。

    这父亲,真象是为孩子的缘故把这东西买来给母亲,以为得到这泥佛的她当无量喜了。

    他说:

    “我看你象孩子,我就买这个来给你玩。”

    作母亲的笑。他又说:

    “这是纪念母亲对于孩子的周年。”

    她脸上忽失了。他还不觉到,又说:

    “这是纪念我们的情。”

    她稍过了一阵,伏到上睡了。

    时间还早,他怕是因为孩子苦了她,不让她这时就睡,邀她去公园玩,不带孩子,说是有话要同她说。她想了一会,摇头,说懒。

    她不去,叹叹气,但是站起了身。

    “不快,为什么事?”

    “不为什么。”

    “我们去玩玩,会好。”

    “我不去。”

    “我有话要到那里说。”

    “当真么?”

    “我并不说过谎。”

    她凝眸望到这可怜的父亲,望了一会,眼睛有了,赶忙借故走到后面房间去看孩子。

    他们不久就到了公园。

    “夜里的公园,是年青情人的地方,我们好象已不合式了。”

    他这样当笑话说着,挽了默默无言的她从一条夹竹桃编成的窄路上走到水池边。树下的人影重叠,似乎正在那里享受这美景良宵。池旁四围也有不少的人,各人象都在咬耳朵说着那使听者一方面心跳的话。间或一尾塘鱼泼剌在水面一响,大家又才把神转移到水面来。

    “这里仍然无聊amp;lt;amp;gt;,走别处去。”

    女人不置可否,随了他走上一个假山。到了山上,看园的灯,在树梢,本来非常有趣,他就站到那里各处望。她也各处望,心却不在灯。

    “素,你为甚不愉快?”

    “”她摇头。

    “是不是病了?”

    “”她摇头。

    “白天我看你极高兴,到晚上为什么就这样子?”

    “”仍然是摇头。

    她没有想到这时的难受。她简直想逃走了。

    但是他,虽然看得出她的不愉快,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好丈夫决不至于想到提起孩子就使她心上起一种扰。

    他想变更一个方法,提起他们共同所有的孩子,谁知刚刚说出孩子两字,她仿佛触了电,一直冲下假山去了。

    到山脚下,他把她追上了,他拦住了她。他的态度是沉重的,他的言语同态度一样。

    他说:“为什么?什么事把我们的生活扰到这样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听别人说到什么?我欺骗了你么?”

    “不!”

    “你只是不,要我怎么办?”

    “要你么?”她想着,把话凝祝她故意作笑样子。

    他迫她说明白。他说无论怎么都行,只要说明白。

    她还是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她只告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若是他能离开她,或者让她独自回家,不要用温柔来待她,她到明天就把一切不快消失了。

    这话听来自然免不了使他稍稍生气。但他到后仍然照她办,让她回去,答应他一个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就不回家,到同事的家去住一晚。

    他们走出公园,他预备送她回家她也不要。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你明白我的脾气,必定能够原谅我。”

    说是原谅,那也只不过是无办法那么情形,待到目送任走去,他觉到一种凄凉,叫街车到xx电影场去了。

    她回到家中就躺到上去哭。

    她哭的时间很久。她不需要什么,只肆无忌惮的泪。直到小孩子在后房啼哭了,她才去看视小孩。

    她笑,叹气,泪,都不是另外人能知道的。

    第二天,一夜不安宁的父亲,七点钟即回到家来,孩子正在母亲怀中吃

    孩子喊爸爸,爸爸看到母亲脸上有笑容,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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