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下知道大人必不能要了他的命,就抓牢这一点拿捏大人呢。” 苏晋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随他拿捏,以为本官没了他,还查不出来了是么?” 吴寂枝这才注意到苏晋的案头有一封摊开的密函,她像是已看了,虽闭着眼,眉宇中却有一丝疲态。 密函上说,邛州一名茶商家业不大,但十余年间,有数回以贩茶的名义转移过千万两白银,因户部黄册没记录,这一查犹如大海捞针,能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已堪称运气极佳了。 可惜,然这茶商早已去世,家中人也不知所踪。 吴寂枝问:“大人可要派人去邛州追查?” “不必了。”苏晋道,她睁开眼,顺手拿过一张大随北疆图,指着邛州的位子,“我有一个不大好的揣测。” 邛州位于北疆与西北之间,面上看没什么,可移目往上,就可见三个与大随接壤的邻国,由西到东,分是赤力,达丹(注),与北凉。 其中,凉是前朝凉国与达丹旧部所建,赤力位于西面,而达丹所居的大片草原,分成不同部落,各部都有自己的王,合称达丹。 “户部的尹郎中带着几个人帮我算了笔账,万万两白银,从安南分数次 入大随,即便再缜密,只要还在大随境内,就很难查不到。” “大人的意思是,这万万两白银,再 入大随后,又 出去了?” 苏晋“嗯”了一声:“既在邛州出现,应该往北走了,赤力与北凉和我们互有 战。”她的指尖在北域图上直滑而上,然后点了点,“查查这个达丹。” 查达丹不过三个字,说起来很简单,怎么查,如何查,却是个难题。 部落太多,彼此之间合纵连横,从哪里入手,入手以后怎么往下走,都得仔细思虑。 苏晋只管吩咐,只管问结果,难题落不到她身上,头疼的是下面的人。 吴寂枝将密函收好,想着事不宜迟,打算去找兵部的人一起商量,刚退出去没多久,又回来:“苏大人,文远侯过来了。” 苏晋一愣,齐帛远 情清寡,远避朝堂,虽与谢煦是至 ,除了她弹劾朱稽佑的那回相助过一次,这些年倒未与她有太多来往,即便有,也是点到为止。 到底是世 长辈,苏晋屏退了吴寂枝,理了理衣衫, 出公堂,十分有礼地一拜:“侯爷有事命人吩咐晚辈一声便是,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齐帛远的须发已全然白了,清癯的面颊有岁月痕迹,但那份沉淀进骨子里的书生风骨依旧不改。 他淡笑了笑:“老夫是来辞行的。七月时,胥之来京,邀老夫去杭州柳府小住,老夫应了。此一去不知何时归,京师故人无几,因此特进 来与你和柳昀辞行,望你 后一切安好。” 苏晋道:“侯爷与柳老先生是至 ,若能去杭州柳府住上数月乃或一年,彼此作伴,这是好事。还望侯爷回京时,与时雨来信一封,时雨也好尽晚辈之道,去城外接您。” 齐帛远并没有久留的意思,在她公堂里吃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但告辞也不是往别处去,而是往 照阁的正院寻柳朝明。 苏晋自是相陪,一路穿廊过径,又听得他道:“胥之七月来京,曾到老夫府上小住,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刻板,提了好几回柳昀的玉玦,一提就气,一气就不愿回府见柳昀。听说他后来还特地见了你,只盼没有为难你才好。” 苏晋耳 子一跳:“柳大人的玉玦?” 齐帛远“嗯”了一声,语气清清淡淡的,却带着一丝意外:“当年柳昀离开柳府,才十一岁,带走了一枚玉玦,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也是他最珍贵的事物。”他说着,一笑,“怎么,柳昀没与你提过?老夫还道他这些年与你走得近,你知道这事呢。” 苏晋道:“侯爷说笑了,柳大人惯不 提自己的事,晚辈与他走得近,也只是言及公务居多。” 齐帛远点头:“嗯,他是这样的 子。” 苏晋原不想再问,可所谓的柳府玉玦,她也是有一枚的,还是柳胥之亲手相赠。 那句“唯一的遗物”,“最珍贵的事物”,如同一张织锦图上忽然绣偏的针脚,容不得她忽视。 “敢问侯爷,柳大人的玉玦,原本可是一双的?” “不该说一双,而是一对。”齐帛远道,“胥之这个人刻板,成亲时,连聘礼也是规规矩矩的,也就这么一对玉玦,是他刻意选了好玉,寻匠工做了一对,赠了一枚给柳昀母亲,难得的人间烟火与清 ,后来还打算传承下去,给柳昀,再给儿孙。” 苏晋听了这话,一阵心惊,脑中恍恍惚浮起一个念头——原来柳胥之那枚玉玦,不是赠谢相之后,而是想赠柳昀之 ? 可她早已将自己许给了朱南羡,怎么能受? 不管这个念头是真的亦或只是出于揣测,它既在她心中生 ,那玉玦她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齐帛远看苏晋顿在原地,唤了声:“阿雨?”然后问,“怎么,你其实晓得这玉玦?” 不然如何知道是一对? 苏晋摇头笑了笑:“见柳伯父佩戴过罢了。” 她抬目看了眼匾额, 照阁正院已至:“晚辈刑部还有要事,便送侯爷到此,望侯爷此去杭州,一路平顺。” 齐帛远点头:“好, 后记得,不必称老夫侯爷,也换一声伯父。” 苏晋应了,拜别了齐帛远,目送他进了柳朝明的公堂,匆匆走了。 这一走却没回她方才提的“有要事”的刑部,而是转首出了 照阁,对守在阁外的小吏道:“备马,送本官回府。” 小吏连忙应了,等苏晋到了正午门,马车已候在金水桥畔了。 苏晋径自命人将马车赶回府,去屋里取了玉玦,还没出房门,阿福见了她便叫唤:“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这一叫便引来了覃照林,一见苏晋已将官袍换下,身着一身青衫,问:“大人,您咋这时候回府了?”又问,“您要去哪儿,俺送您。” 阿福又叫:“殿下,殿下!” 装着玉玦的匣子握在手里,烙铁一般烫,她早已应了朱南羡的婚约,如今怎么能接他人信物? 苏晋觉得难以启齿,只道:“你别管了,我有急差要办,去过就回 。” 等走到门口,看覃照林还跟着自己,又吩咐:“我近 中事忙,想必接下来数 不能回府,你守着苏府,平 里要放机灵点。” 覃照林嘿嘿一笑,挠挠头:“俺知道,俺知道,大人放心。” 苏晋遣走 中驾车的小吏,独自将马车赶到柳府。 来应门的是安然,听了苏晋的来意,没敢接这匣子,说道:“玉玦既是老爷相赠,苏大人即便要归还,也该由我家大人来受,断没有安然替他受了的道理。” 苏晋道:“我原不知这玉玦如此珍贵,以为只是信物,而今知道另一枚玉玦竟是大人令堂的遗物,直觉受之有愧,是一刻也不敢再留。” 她没提她知道这玉玦是该传承下去的一对,太难开口。 安然十分为难,思虑半晌,说道:“那不如这样,请苏大人在正堂稍坐片刻,待安然去取笔墨,苏大人给我家大人留书一封,说明还玉因果,待我家大人回府,安然会将书信递与他过目。” 苏晋颔首。 这样好,她之所以来柳府,本就想略去当面还玉的困窘,留书一封,总好过当面道明因果。 谁知安然刚退出去没几步,又回来:“账房与偏房的笔被阿留拿去后院洗了,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安然要去东院书房取笔纸与墨砚,还请苏大人多等片刻。” 苏晋应好,独坐在正堂吃了一会儿茶。 方才只想着快些将玉玦归还,没多作思虑,此刻静下来,便有不少念头自心里浮起。 安南行商案查到最紧要的一步,却断了线索,她大可以拿着现有的“证据”,佐以“杀无赦”的密诏去治柳昀的罪,可是,然后呢? 她当真想要柳昀的命么? 苏晋知道她该是果断的,不留情的,可临到这最后一步,她仿佛是站在悬崖边,山岚呼啸,身旁就是柳昀。 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 指尖已触到他的背脊,却一下没了力气,眼前是初遇暮 的连天雨,耳畔是他问自己“你可愿来都察院,随本官做一名御史”,再鼓足勇气,看到山石滚落的白屏山,他来救自己。 她欠的还没还,也还不起。 苏晋只盼有一股力气,自九天来也好,自阎罗来也罢,助自己不顾心头辗转,将这一掌推下去。 推下去,就能尘埃落定。 柳府静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苏晋心底忽然浮起了安然方才说的一句话,“大人的书房虽离得近,等闲不能入内”。 她还记得,当初阿留也曾与自己说过:“大人的书房除了三哥谁也不能进,当初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进了大人的书房……” 阿留的话没说完,但苏晋私下记住,后来着人打听。 柳朝明命人杖毙婢女,立下规矩,自此柳府再无一人敢进他的书房。 那一股能助自己将临渊一掌推下去的力气,在柳昀的书房么? 苏晋搁下茶碗,站起身。 第198章 一九八章 午后无风, 柳府静得连浮在秋光里的烟尘都不敢妄动。 苏晋推开书房的门。 门没闩, 里头的陈设一如柳昀这个人,洗练, 清冷, 沉凝, 一物不多,一物不少。 苏晋移步去书案。 案上搁着一台砚山, 一座笔屏,一方墨匣, 一个荷叶状的水中丞,书卷都归置在书匣中,榴枝样的玉镇尺下 着一叠白麻纸,头一张上写了个字,大约是柳朝明信笔书的,一个“济”字。 几座檀木书架上搁着的都是藏书,连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没有, 除了一方半开的木匣里放着一支金簪子, 并无丝毫异样。 苏晋心中狐疑, 这样的书房有何不能进的? 她还 再探, 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笔纸回来,只得作罢,刚转身要走, 目光忽然在东面墙上定住。 她看到了一柄剑。 剑身通体墨黑, 上有暗 金线淬成的云纹。 这柄剑别人或许不识得, 但苏晋认得。 朱南羡曾解下“崔嵬”给她细瞧过,说:“你看这鞘身上的云纹,乍看上去没什么,其实里头藏着端倪。” 他握住刀背,对着烈 的方向一举,大片 光倾洒,鞘身上的云纹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来,而亮起光的地方连城线,正是一条腾云巨龙。 此时此刻,午后秋光透窗而入,东墙上这柄剑的剑身,也有一条时隐时现的龙。 这样的刀剑,世上只有三把。 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征着大随无上皇权,斩天下 佞,诛世间宵小。 崔嵬是刀,青崖已随朱祁岳而葬,柳昀书房里的这把—— 世上英。 一股寒意自苏晋心里陡然而生。 她记得舒闻岚与自己说过,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 丢了,说是落在河里,当时还派了许多将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赏了四殿下五十个板子。 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岁,至今已过去了十二年。 世上英既是那时不见的,也就是说,朱昱深早在十余年前,便将世上英当作信物,赠给了柳昀。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