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一怔,半晌,“……那是好事。”顿了顿,又道,“那孩子很聪明。” 薄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毫无意味地,却莫名牵得他心头一痛。她在同情谁?顾泽吗? 他抱着她一直奔到了皇城东北,宣平门上,早已上了大靖的旗帜。兵飒沓而过,有人认出了他,给他牵来一匹马,眼神不住往薄暖身上打量。 顾渊将她抱上了马,视野一下开阔起来,城泱泱,全在身后,似一个巨大的窟窿,而滔天的大火就从那窟窿之中窜出了叛逆的头—— “去哪里?”他利落地上马,双臂环过她的拉稳了缰绳,低沉的声音有力地响在她的耳畔。 一整个世界,此刻正摊开在他们的面前。聂少君的郡国图上的每一处山川,此刻正在她的心怀中静默地行过。 她安心地往后靠在他的膛上,终于,任由泪水滚落下来,声音于虚弱中透出了幽微的喜,不可磨灭的喜。 “你想去哪里?” *** “反虏薄昳,何不出降?!” 外间的吼声渐渐地清晰了,清晰得他能听见每一个字的隙间,那咬牙切齿的痛恨。 薄昳麻木地坐在一堆碎陶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竟再度撑持起气力,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温室殿,军民一齐攻入,中的下人们早已逃光,四处都是末世的厮杀之声。然而这厮杀之声隔了百级丹陛、万里彤云传到他耳中时,却只剩了一点模糊的回响,像是在风雪里凋零的花瓣,连一星涟漪,都不能再起了。 他走回宣室殿,这是未央中的高处,可以俯瞰全长安。他却再也不想去看这背弃了他的长安,只是一直走,走到殿中御案之后,拿起了那一方传国玺。 冰凉的玉,镶着锐利的金。他将脸贴在那玺上,仿佛这样就能受到天意。 天意,是不是注定要让他做一场失败的豪赌? 历史,又将如何记载他? 他开创新朝的抱负,他革故鼎新的决心,他不堪言的身世,他已成灰的情…… “嘶——”一声轻轻的响。 天子之剑,安安静静地划破了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雪光漫天,宣室殿大门敞开,有一个女子,眉目宁静,容颜清婉,微微笑着朝他走来。 她淡静的容里,全是对他的信任和恋。 阿慈…… 他想开口,却只能翻出一股血沫。 阿慈,我再也不会背叛你了…… 咚地一声,他倒在地上,怀中仍死死抱着那一方传国玺。 五岁的孩子将沉重的长剑往地上一扔,便去拉扯他怀中的传国玺。 “给我……给我!”顾泽咬牙切齿地拽着,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这是我的!你害死我的阿母,你夺走我的天下,你亡了大靖朝——你这恶人,你这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他的老师睁着眼,再也不能回应他的指控。 顾泽终于自他的怀里拽出了传国玺,用力过猛以至于跌在了地上。传国玺染了血,却还是那样晶莹透亮,美丽得近乎无情—— 这个在一瞬间长大的孩子,便在空的大殿之中,在未央高处的北风里,蜷缩着身子抱紧了这无情的玉玺,大声地哭泣了起来。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九,长安城破。民劫掠长安三,抢入长乐时,竟发现薄太皇太后已经死去多时,安静地躺在寝殿中,尸首因外间大火的高温而腐坏泰半,却仍可辨出那张苍老脸容上悲哀的神。 她的手边,还有一方没能写完的密牍。 这个女人,亡了大靖,又护了大靖。她再也不能为自己做分毫的辩解,而只能等待史笔的裁决了。 而当靖天大将军仲隐带兵攻入未央宣室前殿时,竟见到传闻中已被薄昳害死的少帝顾泽,衣冠袍履一丝不苟,手捧传国玉玺,端坐在天子的正席上。 在顾泽的脚下,是一柄染血的礼剑,剑尖所指,正是那篡位逆贼,薄昳的尸首。 仲隐愣怔了一瞬,立刻解剑跪下: “末将仲隐,奉陛下兴复靖室,陛下长生无极,大靖天祚永昌!” “平身。” 清脆的童声,却是苍凉的语调。仲隐抬起头来,看见顾泽眼中幽暗如深渊,几乎要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这,正是一代帝王的眼神啊。 *** 正月朔,前靖少帝顾泽再即位于未央前殿,改元同始,诛篡逆,兴靖室。仲恒、仲隐、聂少君辅政,十年,天子亲政。三十年,海内泰安,天下一统。史称同始中兴。 是为后靖。 120|1.11| 同始四年,睢北城。 “阿母!”一个背着药篓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里来,家中的大人连忙出门接:“檀儿小心些,别摔了!” 小男孩朝着母亲笑起来,“阿母刚生了阿妹,不该出来的,叫阿父出来!” 正是悠长的午后,光烂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亲亭亭立于青翠滴的桂树下,发髻轻挽,神容纤润如水。时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被那微渺的光一照,竟是光离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来,解下孩子背上的药篓,温柔笑道:“你昨《诗》没背下来,还有胆子见你阿父?”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