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 *** 不论经历了怎样的严冬,也总是会来的。即算它来得迟,即算它来得浅,它也总是会来的。 烛火摇漾的宣室殿寝殿中,一切都仿佛还是昨的样子。书案上凌的简牍,边的玄表金綦履,帘后缓缓消磨的龙涎香……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了。 头的那把鎏金弓已经被拉坏,不能再用。薄暖盯着它,想象着顾渊在山崖上为人所迫,只能靠着一把弓支撑自己—— 她闭上了眼。 她决不能再想了。 睹物怀人,是一种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如果没有这些物事,她甚至会怀疑那些绵入骨的恋与相思,都不过是她自己的黄粱一梦。现在梦醒了,她看见荒凉的炊烟袅袅上升,回头,江山已换了主人。 “无……”她低声喃喃,“便想这样将担子都卸给我么?无,无之尤!” 帘后人影微动,是寒儿在香。薄暖现在已离不开龙涎香了,仿佛那是一种令她镇静的麻药。她深深了一口气,受到那曾经转在顾渊身体里的浓郁香气又在她的血里凉了一遭,才慢慢地发话:“寒儿。” “奴婢在。”空阒之中骤然被传唤,寒儿受了一惊。 “聂丞相和安成君还没有找到么?”薄暖疲倦地问。 寒儿轻声道:“没有。太后不必忧心了,聂丞相和安成君都是有福之人……” 一声冷笑,打断了寒儿好心的安。薄暖稍稍挑起了年轻得苍冷的眉,那神态竟酷似她刚刚死去的丈夫:“有福之人?那你看,大行皇帝和本,算不算有福之人?” 寒儿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想宽解她,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硬着头皮承认这天人两隔的夫是有福的?薄暖受到她的无奈,自己的心也如香灰一寸寸萎顿下去,终而,声音也衰竭了:“将奏疏拿来我看看。” “是!”寒儿大喜过望,太后终于肯起身了!她连忙去书阁里搬来了一些奏简,不敢搬太多,怕累着太后。 薄暖披起衣衫走到书案前坐下。那是顾渊惯常坐的位置,他坐在这里,手握着刀笔,凝眸批阅奏疏,一批便是一整晚。灯火微明,她躺在上看着他如削的侧脸,她常常想,这就是她的丈夫,她即将共度一生的男人,他会是个了不起的好皇帝,大靖朝堪与孝钦皇帝比肩的中兴圣主…… 现在再想过去,那种种悠远的幻想,竟都成了讽刺。 寒儿正打理着榻,忽然听见一声刀笔落地的轻响。她回过头去,却见御案之前,年轻的太后容惨白,手中的笔杆掉在了地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案上的奏疏。 寒儿心头一咯噔,莫不是那奏疏上有什么忌讳的东西?薄暖却突然转过头来了,朝她厉喝一声:“叫孙小言过来!” “喏!”寒儿连忙提着衣裾奔了出去,片刻之后拉着孙小言气吁吁地跑回前殿,薄暖突然抬手,将一卷奏简重重砸在了地上! “这都是什么东西?”她的眉目间仿佛凝了冰霜,寒气微微,令人心胆皆战。孙小言连忙抢上,将那竹简一抖,只是掠了一眼,脸便刷地青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人?”他将竹简哗啦抖开,直接去看抬头上的署名,“御史、廷尉、太常、少傅……他们都要薄昳还朝?”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觉得先帝好可怜,我好心痛。。。 ☆、第106章 薄暖的目光空落落的,“他们明明知道……是薄三害死了……先帝……” “先帝”两个字,依然能让她声音发颤。 “不,”孙小言惊骇了片刻便沉稳下来,“他们不知道。” 顾渊遇害,事属机密,外朝百僚只知道他是丧生于军之中,却全然不知幕后实情。 薄暖茫然地转向他,“他们是在我。”她指着孙小言手中的奏简,惨然一笑,“那个廷尉黄济,曾经也是子临亲手拔擢,不成想连几斤骨头都没有!” 孙小言沉默。群情汹汹,岂是一两个公卿所能左右?薄家深蒂固,薄昳素有令名,何况又是小皇帝的老师,这时候百官上疏请求让薄昳还朝,并不奇怪。 便是薄昳这时候说要自己当皇帝,他都不会奇怪了。 “子临好不容易收拾了薄氏五侯,”薄暖喃喃,“没想到,竟是给阿兄——给薄三做了嫁衣。现在太皇太后没了实权,侯府又接二连三地倒了,薄家门上下,连带朝的门生故吏,想来都指望着薄三了吧?” 孙小言微带悲哀地抬眼,看着荧荧灯火下的阿暖。实在是太年轻了啊,大约才将将二十吧?就成了皇太后,成了这座沧浪中飘摇的王朝之舟最后的掌舵人。顾渊过去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她纵然智计万方、才华横溢,却也从没有应对过这样诡谲多变的人心与朝局,由而,她也就从来不曾体验过顾渊所处的这种绝境—— 这种天下人都等候着他的英明神武,而他却再也拿不出丝毫办法的绝境。 *** 纵是薄暖下令将他们的奏疏全都下,群臣却仍在前赴后继地上书请求让薄昳还朝主持危局。 他在暗中布置的力量,已经渗透军队,渗透官场,渗透民心。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借助外戚的身份,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带着帝王师的荣耀风风光光地还朝了。 垮薄暖的最后一稻草,是一封加盖了天子玺印的帛书。 帛书上的字稚笨拙,却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御笔。年仅五岁的小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过了,向他名义上的母后呈上了这一道百余字的请愿,抑或说是威胁。 薄暖看着那帛书上的玺印,微淡地笑了。 她除了笑,也不知道还能怎样面对这个无知的孩子了。 “你是皇帝,”她说,“你下的诏书,便本也无权驳回。又何必再问呢?” 顾泽的眼睛一亮。 “母后的意思是,夫子终于可以回来了?” 那样幼稚的眼神,那样单纯的孩子。薄暖疲倦地闭上了眼,在她幽沉昏暗的脑海中,顾泽一身明黄朝服、通天冠、云纹履的模样竟似与另一个孩子的眉眼重合了……如果,如果是民极在位,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会。 这天下已经从里而外地朽烂尽了,不管坐龙庭的人是谁,都不会改变山河残破的事实。 她又怎么能再去责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大正五年五月诏,皇太后兄薄昳令德素著,贤能威重,兹令还朝,拜为大司马大将军,并袭广元侯爵,益封五百户。 薄昳意气风发地迈入承明殿,冠服一新,至为尊贵的金印紫绶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修长出尘,宛如庭中玉树。小皇帝站起身来,脸笑地接他的老师,他志得意地从容一笑,起衣襟,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臣薄昳,参见太后、陛下,太后、陛下长生无极,大靖享国永昌!” 薄暖坐在垂帘之后,安安静静地接受了他的朝拜。薄昳站起身的一瞬,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来,刹那间仿佛耀出了尖锐的银芒。 他舍弃了养育自己的父亲,舍弃了依恋自己的女人,舍弃了信任自己的朋友,舍弃了不知道多少寻常人引以为幸福的东西……才走到今这一步。 他知道,薄暖也知道,这世上,已经无人能阻拦他采摘那最后的果实。 六月,广元侯薄昳进爵安靖公,益封千户。皇太后临朝,薄昳秉政,百官总领于昳,而太后之旨不能出三。 七月,定赵王太后谥号孝静皇后,起静陵。募三辅民,编为常胜军,赴益州、淮南平叛。 八月,上祭宗庙,安靖公称摄皇帝。立明堂、辟雍,考天下风俗,定于明年改元更化,与民更始。 与改元诏书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递往内的帛书。 皇太后之母陆氏,久在睢,冢茔不扫,贻羞王室。兹命羽林三百,护送皇太后往睢省墓,陆氏梓回京。 看到这一份将她赶往睢的诏书,薄暖再也忍受不住,腾地站了起来。玄黑的衣袍盖住了她的痛苦,而发上华贵繁重的步摇仿佛狠狠下了她的怒火。 “他已经是摄皇帝了,”她的手在长袖中颤抖,“他到底还想怎样?” 孙小言拱手垂立,恻然:“太后……可想回睢去?” 她怔住,刚才还在燃烧的目光一霎便暗沉了下来。 睢? 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名啊…… 她离开睢,也不过才五年光景;可是这五年就像梦一样,所有的恨悲,全都在这五年里一把烧成了灰,将她的心烧得只剩下一个空的华丽的壳子,她站在这苍茫废墟上回头望,竟然已完全看不清楚五年之前,睢的梁里,那年少无知的喜。 寒儿低着头,她不知道睢有什么,但她已看懂了太后在方才那恍惚的一瞬,眼眸中透出的脆弱的恋。她在睢,一定埋藏了很多很深的记忆吧? 孙小言轻声道:“太后,容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天下,自先帝崩逝时起,便已经落入安靖公的怀里了。不管他会不会真的篡逆,宣室阁上那个小孩子,都是收不住人心的……” 薄暖咬着牙道:“那又如何?这是子临的江山,子临不在了,我便要替他守住!” “太后您忘了,”孙小言悄悄挑起了眼帘,“仲将军还在云州,他手底还有十万兵马——安靖公这会子既然要将您赶出去,您不妨将计就计……” 薄暖脸微变,眸光一瞬千幻。 孙小言几乎有些不忍心去看她此刻的眼神。当一个人明白地知道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全天下,于是便将万事万物在她的掌心里一个一个地取舍时,就会有这样的眼神。 如临深渊,明明怀恐惧,却又隐兴奋。 她要报仇。 *** 天边残渐渐噬了长安三的巍峨影,皇太后的辇舆仪卫缓缓行出了皇城门,薄暖带了寒儿,任由车马摇摇将自己带离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吃人的闱,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那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皇太后出巡睢,路途虽遥远,也必要保证十分的舒适。然而路上却总见到饥民哀哀的眼神,纵然羽林郎在前肃清道路,他们也常疲弱得挪不动身子。有一些郡县令长已经管控不住辖内大的局势,所能摆给她看的只有一条干净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之外,阖州百姓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每每攥紧了车窗上的木棂子,才能以指甲上尖锐的疼来磨钝一心的痛。这就是子临心心念念的江山,它已经千疮百孔,纵然薄昳是神仙再世,只怕也救不回这个世道了。 睢郡的郡守府移到了北城。皇太后亲临郡治,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贵重之事,睢郡守全家都俯伏在府前跪候了一整天。薄暖自车中下来,扶起陈郡守颤抖的身子—— 她知道他为什么颤抖。因为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皇太后还能做多久的皇太后,也就不知道自己这个郡守还能做多久的郡守。 她和颜悦地道:“辛苦太守了。本想到自己过去的那间茅舍中休息。” 陈郡守一呆。过去?茅舍?他怎么都没有听说? “本是来省墓的,陈郡守不知道么?”她温声道,“本的母亲,也就是安靖公摄皇帝的母亲,正葬在本当年的小院之中。” 陈郡守回想着那道突如其来的诏命,“可是,先帝已下令将您的母亲移葬在旧梁国的王陵,所以下官以为您会先去梁……” 薄暖的神情犹端得冷静,但她的嘴白了。 子临……原来还做了这样的事? 不,不能再想了。 她的手指刺进了掌中肌肤。 “本还是先去当年的小院看看。”她努力平复着呼。 皇太后辇舆还未到,三百羽林郎已当先将北城的这座小小院落团团围住。薄暖下车时,便见到一片甲胄兵刃的寒光,不自主皱了眉,“让他们离我远点。” “太后,这可不行。”寒儿小声道,“您可再不能出事了……” 薄暖心头一凛,看向那边甲胄肃穆的封蠡。她不再多说,由寒儿相伴,迈步走入了这小小院落。 ☆、第107章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