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言从殿内了出来,一看顾渊气,急得捶顿足:“陛下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坏了,人家过正旦是玩热闹,就陛下过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这不,这不就……” “吵什么。”薄暖的话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备好热水,陛下要沐浴。” 孙小言忙赶去张罗,薄暖将顾渊带入尚衣轩,解下他染了一天风尘的皇袍,他没有说话,便静静地看着她,乖顺地或抬手、或转身,由她动作。她将他褪得只剩里衣,面不改地抱起换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 他五指收紧,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纤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红痕。她没有呼痛,只是茫然睁眼看着他,好像还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来的光焰。他拧了拧眉,遽然不知轻重地吻住她的,啃啮、撕咬、纠、放纵,如冷酷的兽在她肌肤上横行无忌。她到疼,伸手推开他,却忽然见到他眼底闪烁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却停下,末了,放开了她。 尚衣轩里昏暗仄,他一身月白里衣反而是出尘地亮。她不由得问了一句:“冷么?”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该早些回去。告诉周夫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他双袖负后,一动不动,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声音漂浮而来,“事后太皇太后问起,你便推说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知道了。” 他微侧身,目光触地,“你当真知道了?当真知道,便赶紧走。便宣室殿里,也随处是太皇太后的耳目。” 她不言,却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动,仿佛是默许了她将自己最柔软的怀来温暖他孤凉地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轻薄,拥抱中能知到腔里的悸动,纵然已是无比稔的夫,这份悸动也从未消失过。 他自心底里涌出一声不能自已的叹息。 “等一切都过去了,陛下,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声说,呼濡了他背上的衣料。 顾渊闭眼,他有时真是怨恨她这样懂他。“我将改制这样的事情给儒生,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陛下若想保住朱廷尉,便让他告老去。”薄暖顿了顿,“世博功名,召几个通世务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环过他的,与他十指握,“既已做下决定,便不要再回头了。回头便是深渊,往前走,不论有多艰难,横竖还有我陪你。” 横竖还有我陪你。 顾渊将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没有说话。 *** 陆容卿在梅慈身边坐下。 抬头,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阙崔嵬,低头,初澌溶的水恰从足下穿过,润泽过微微冒出头来的草尖儿,蜿蜒往远方去了。 梅慈侧头,对她一笑:“在这里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陆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么?” 梅慈歪着头想了想,“我若能与他过一辈子,应当会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殿?”陆容卿说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颜娇媚不减,“不对。他的所有不快活,连带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为他是皇帝啊。” 陆容卿静了。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他喜我。”梅慈的话音里带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他总是唤我阿慈,阿慈……总是唤得我心都碎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转过头来,目光幽静,“原来孝愍皇后的名讳是陆玄慈。” 陆容卿低下头去。她当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讳。但有些已经散碎在风中的往事,她不能说,不可说,也再没有机会说了。 思陵之侧,八千豪强从长安迁徙过来,破土动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静居所旁,也时常听见不远处锄镈击、吏民吆喝的声音。梅慈听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话里有歉意,也不知是对陆容卿,还是对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总需一剂猛药。”陆容卿说,“陛下是对自己心狠,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叹息,“只怕千秋万岁后,并无人能知道陛下的这份心思,只会说他是被聂少君那些儒生给骗了。” 那个名字突兀地闯进谈话里来,让陆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聂少君惯会信口雌黄,但在国事上是认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诬赖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容卿骤然惊起,转身,便见光正好,聂少君银印青绶,冠带济楚,正站在数步开外,笑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懒散,目光却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惊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嘱托,上前一步挡在了陆容卿身前,“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聂大人?” 聂少君却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后的陆容卿,“聂某惯会信口雌黄,但聂某从没对太子妃说过一句假话。” 陆容卿咬紧了,脸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担心。”聂少君微微笑了,“我总不会傻到去长信殿通报太子妃在思陵。而况我也活不长了,特来告别一声,太子妃尽可以当我信口雌黄,我也再不会来剖白了。” 梅慈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受到了聂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话音里的裂隙。她不自觉地往一旁让开了。 陆容卿的手指攥紧了袖子,“你为陛下办事,谁敢动你?” 聂少君低笑,讶异中有几分仅存的喜,仿佛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关心,“周丞相前死在了廷尉寺。” 陆容卿呆住。 “有薄昳护着你,我倒是丝毫不担心。”聂少君将手一抬,一只小小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陆容卿怀中。陆容卿没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鸿胪,”陆容卿艰涩地说出一个个字,“与我没有干系。” 梅慈飞快地掠了陆容卿一眼。 聂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个聪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聪明。” “那又如何?”陆容卿反问。 聂少君不再回答了,转身便走。 一步,两步,陆容卿的目光低,看着他的步伐踏在初的草茎上,越来越远,远到她留之不住。 “——等等!”她突然开口,“你说,你从没对我说过假话?” 他停住了。 “你说过你会帮我,你记不记得?”她说。 “我是会帮你,可是你要什么?”他突然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如月,“你自己有没有想清楚过,你到底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阿眠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嘛gtlt比如,比如都来说一说,背后的**oss是谁,哇咔咔。。。 ☆、第77章 陆容卿一怔。 她要什么? 她的父母家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家世与地位全都不在了,她的丈夫也不在了……她还能要什么?要复仇,还是要一世安稳?她想不明白,她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地懦弱,向前亦不能向后亦不能,她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回答他这句话。 聂少君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我已向陛下请求过,他会为你我指婚。”他慢慢地道,似乎说这些话对他而言也是极艰难的,“你既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便莫再想了,我若能活过这一劫,就带你走。” 陆容卿微微踉跄了一步,抬起苍白的脸颊,眼神里经年层结的冰仿佛终于裂开了一道罅隙—— “带你走”。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悲恨,往往只在数字之间。 聂少君走了,陆容卿静默很久,终是低下身去,拾起了那一只青小瓶,在手心里攥紧了。 *** 聂少君回到宣室殿,顾渊仍在等他。灯火幽微,席前温了一壶酒,此刻早已凉了。 天已晚,黑夜将将罩下来,意初,星子在铁幕中探出了微光。聂少君盘膝坐下,顾渊看了他一眼,“今倒是仪表堂堂。” 聂少君不言,只取酒来斟了两碗。 “周夫人深明大义,”顾渊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将奏简往前一推,“夫子去了,号称病殁,她反而上疏请罪。奇女子啊。” 聂少君终于开口:“这是全家保身之道。” “你呢?”顾渊抬眼,“你倒没有家室负累,但毕竟还有老母在广川……” “她早当我死了。”聂少君的笑容浅淡若无,“我小时候逢人便讲明堂封禅,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只有阿母,她会对我说,少君啊,此道足以亡身。” 顾渊听得大笑,笑声仿佛能惊了殿外的飞雀,“悔不听老母之言,嗯?” 聂少君却拿出了一幅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帛图,双手呈上,“上回陛下已见过,这是大靖江山全图,臣已画完了。” 顾渊目光闪烁,“你将它送朕?” “若陛下不能救大靖,则再无人能救大靖。”聂少君后退数步,以手叩额长跪下去,一字字道,“微臣可死,而此图不可亡。” 顾渊接过,纸帛的触与竹简不同,是令人留恋的轻软和脆弱。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一字字,风骨卓绝,宛如鸾凤引首,竟令他心动神驰。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顾渊将帛图收起,默了默,道:“薄家这几还未动作,你诸事小心。——你……你若想放弃,便告诉朕,朕会给你安排好。” 聂少君竟尔冷笑了一声:“微臣若在此时放弃,那周丞相的死,又算什么?” 顾渊一震,不再言语。 他们,其实早已明白了彼此的选择,不是么? 聂少君直起身来,又低下了头去。一瞥之间,帝王容仪如玉,尊严若神,他不能探知,却仍要劝诫:“陛下,越是前朝多事的时候,越是要留意后廷……陛下若对皇后有心,便不要——” “陛下!”孙小言突然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顾渊眼皮猛地一跳,大喝:“做什么!” 孙小言径自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陛下看看外边!椒房殿,椒房殿失火了,陛下!” *** 薄暖这几来睡得都不甚踏实。她总会梦见很久以前的事,梦见母亲在黎明的窗前做着绣工,偶尔回头对她淡淡地笑。 小时候,她总会着母亲问:“阿母阿母,我阿父长什么样?高吗?俊吗?力气大吗?会读书吗?……” 母亲被她得无法,最后总是说:“你阿父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见到他便晓得了。” 她嘟囔,这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呀……” 母亲的眸中有哀伤,一掠而过,她没有看清。母亲只是宽柔地安她:“阿暖快快长大,便能见到阿父了。” 她开心地拍手笑起来,“好呀好呀,阿母带我去见阿父!” 母亲的表情却僵在了那张清丽的脸上,“不,阿母不能去……”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