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知‘亲亲得相首匿’。”顾渊冷笑,“太皇太后这棵树,便这样好乘凉?” 仲隐沉默了。顾渊觉到自己这话在光天化之下是有几分不妥,然而立刻就为自己这种觉而分外羞起来:他是皇帝,他议论谁不可以?他又颇无赖地想,自己现下讽刺了太皇太后,是不是要论个“谤议尊长”罪? “啊哈,”他低低地笑了,“你也怕啊,彦休。” “我怕什么?”仲隐下意识地问。 顾渊跺了跺脚下的石阶,“这里是未央,太皇太后在长乐。相距那么远,可朕与你,都不敢说话。”他笑得怡然自得,“原来权力是这样的东西啊。” 仲隐侧头看他,年轻的帝王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没有丝毫的温度,盛夏的晴空之下,闷的墙之中,他一身冠冕常服一丝不苟,连一点汗渍也无,竟似鬼魅般窜着寒气。剑眉紧蹙,似在思考,又似在忍受着极烈的痛苦,在这炽热蒸人的长安七月的太下。 仲隐忽然为这个朋友到难过。 他大约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吧? 因为他从来都不得自由。 “不是孙小言。”顾渊突然道。 “什么?”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也不见了。” ****** 薄太后身边的郑女官将薄暖送了回来。 太皇太后的辇舆玄黑为表,在暗夜中驶入未央,轮声沉闷。薄暖下车,抬头,椒房殿前的白玉墀上,赫然有一盏孤灯,一个凄清的白衣青裳的人。 见她回来,他站起了身,嗓音沙哑,“你回来了。” 地上的孤灯火光幽微,映得他一边脸庞愈亮,另一边却愈暗。他等了多久了?她的心愀然一痛,双足不受控制地奔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她猝然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温热,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与她的渐渐合拍。她终于到安然,这一整,在太皇太后处受到的惊吓、侮辱、折磨,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他在等她,他与她受着同样的煎熬。 郑女官的声音平静无澜地响起:“太皇太后请陛下准备好明的朝议。” 顾渊默了默,“请夫人代朕回皇祖母一句话。” 郑女官微一欠身,“陛下请讲。” “皇祖母此刻纵是握有四海,”顾渊眼帘微合,“千秋万岁之后,也不过是谥号孝钦皇后。皇祖母若连这个谥号都不想要了,便尽管将案子查下去吧。” 说完,他再也不看郑女官刷白的脸,牵着薄暖转身,一步步登上了白玉阶,走入了那片辉煌壮丽的深深的殿宇。仲夏的长风拂过,竟得郑女官一个寒战。 翌,承明殿大朝。 朝堂上衮衮诸公还未来得及对后的子扯开嗓子,丞相周衍先上奏了一场天变:陇西地震,山崩,川壅,百姓死伤以万计,民以十万计。 顾渊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将出来:“诸位有何计策应对?” 公卿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攒了一肚子参劾皇后的话,都只能憋到这桩案子结了再说。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薄安无声地抬眼,将天子与周衍的默契收入眼中—— 一桩严重的事体,只能用一桩更严重的事体来遮掩。年轻的天子将权术运用得谙无比,然而毕竟是太年轻了吧,帝王南面之术,却被他用来保护一个女人。 群臣但闻见皇帝的冷笑,“一个二个成里只知道劝朕这个劝朕那个,怎么不见自己能做好几件事情的?我再给大家说一桩。南方干旱,象郡才送来奏报,说饥民把官仓都给砸了,自己不拿粮食,全给扔进了江里去……你们的眼睛少往朕的后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堂簪缨骇得噤声,静得只能听见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声,伴着浑浊的染了汗的呼。然而就在这时,顾渊身后那重重帘帷之中的人,却出人意外地发话了。 “陛下说得不错,天子设官分职,本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与老身即可。” 声音虽苍然,却带着冷落的决断力。顾渊听得眉头一皱,孰料薄太后径从帘幕后抛出了一张帛书。内侍慌慌张张地接下来,展开,脸煞白。 薄太后冷冷道:“读!” 顾渊紧紧盯着那一卷帛书,好像盯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人攥在手心里,毫无廉地被折叠、被展览、被宣读。 “皇后新册,已为大过,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不可轻废,国体不可妄动,兹命皇后薄氏体身内省,静察己过,闲时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乐,以全其母仪。” 顾渊没有说话。 群臣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薄太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顾渊站起身来,忽然回过头去,对着那朦胧的帐幕低低地笑了。 “先是太后,再是皇后。一个个软起来,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帘帷蓦地一颤,“还是说,皇祖母原来与朕一样,偏当这孤家寡人?” ****** 薄暖回来之后,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阁。顾渊早晨去上朝,便几没有再回来,外间的守卫竟都换成了长信殿的人。薄暖隐隐听闻了大朝上对她的处置,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子临能再忍忍…… 薄太后毕竟顾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后身份,不再是那样轻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郑女官不断地盘问她对当年秘闻究竟知道多少。 终无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脸孔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不出来,谁的供词能有那样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后绊倒。 那人不能是大鸿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知后事体的。那人参与了她的计划,并且也被下狱论罪。那人还必须有相当的品阶和资历…… 若不是那孙小言哭得太惨,她真要怀疑到他头上去。 然而和孙小言差不多身份的……冯吉,已经死了。 ——冯吉? 她突然坐了起来。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冯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死人写供词最简单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皇太后若能想到冯吉,则也势必想到了——陆容卿。 不知陆容卿那边,又是怎样一副景况? 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样的子还会持续多久。她该睡则睡,该吃则吃,这是一场没有血的战争,她不能亏待了自己。只是夜间在宽屏大上睁着眼,她犹会想起面红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不会来,也来不了。 她拉过从睢带来的那只陈旧的书箧,拨开上面堆叠的书简,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丝绦是静洁的玄黑,绣了一个火赤的“渊”字。她捧着这一枚玉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动手,拿剪子铰掉了这丝绦上的绣线,重新绣了起来。 ****** 太皇太后确实想到了陆容卿。 长信殿的宦侍带着那一纸诏书来时,陆容卿正被人拉着进了一架马车,那人往后头匆匆掠了一眼便飞身上车,啪地一下怒鞭,马匹吃痛地撒开了蹄子。 陆容卿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听着车轮辘辘地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了北,带离了她所悉的记忆。她不由颤了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低了笠帽的檐,声音温和如水:“带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紧了车栏,“你到底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了。 温润的一双笑眼,此刻没有笑。薄无情地微勾,利落的脸有不同于薄陆二家的俊朗。 “是你。”陆容卿下意识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后的阿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得相首匿”是汉代的一种刑罚适用原则,指犯罪者的亲属对其罪行包庇隐瞒,是可以宽容的。 ☆、第72章 他转过头去继续驾车,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太子妃终于记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为何要骗我?”她冷声质问,“你骗我说你姓聂……” “太子妃难道会逢人便讲自己姓陆?”薄昳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在下不过拉了一个垫背的。” 想起聂少君那顽劣不恭的模样,陆容卿竟尔沉默了下去。受到她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薄昳顿了顿,仿佛宽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处躲一躲,这几太皇太后在抓人。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回来。”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又或他本不愿意在她面前解释。他斟酌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淮南梅氏余威犹在,未必不能与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该想清楚要往哪边站。” 陆容卿慢慢松开了抓在车栏上的手,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难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就像思陵山间的野泉。然而他的话语却是那样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陆的,姓梅的,在我眼里,都无差别。” ****** 寒儿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帝王。 他拿着那一枚山玄玉,已经端详了很久。眸光深而亮,冷而定,令寒儿每每到害怕。 半晌,他一手拈着那丝绦将这枚玉悬了起来看,透过晶莹的泛青的玉质,看到夏将衰的光。他淡淡地道:“民间有个什么说法,‘结缨’,嗯?” 寒儿呆了呆,忙道:“回陛下,是有这么一说,道是女子将结缨之玉系在上,表明自己已属了人家。” 顾渊剑眉一挑,“她藏着这东西多久了?” 寒儿有些为难,“奴婢只知道皇后进时就带着它了。” 顾渊忽然笑了。 笑容是冷的,像盛夏里凌室的冰,刺得人浑身一灵。他将那玉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笑睨她:“你家皇后给朕写了一个字,你倒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寒儿嗫嚅:“奴婢……奴婢不识字。” 顾渊却不管她,“上‘’下‘文’,是个‘旻’字。你家皇后真是好读书啊,这是拿《小旻》在劝谏朕呢!” “《小旻》?”寒儿好奇地问。 顾渊顿了顿,笑容一时深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亏得朕思索了半天,归结底还是这么一句话。皇后还是在劝朕……忍耐啊。” “我看皇后却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避忌地迈了进来,“陛下什么都不会,偏偏最是能忍,用不着劝。” 顾渊双眸微眯,“谁许你进来的?” 仲隐将一方奏牍抛在他案上,“看过再说。” 顾渊拿起来扫了一眼,脸震变:“冯吉死了?!” 仲隐点了点头,“这是朱廷尉冒了大风险送来的封事,好歹没让广元侯下去。”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