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半撑着身子侧卧起来,一手撑在镇上扶着头,静静看她:“这么说来,你的父亲对你很好了?” 她心头一凉,恻然摇了摇头,“奴婢死罪。” 他皱眉,“为何总说死罪活罪的,今后你的罪,孤全免了,你快说吧。” 横竖躲不过今晚了,她索一咬牙道:“奴婢骗了殿下,奴婢其实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奴婢的母亲……是被休弃出门的。” 她脸青白,冷汗迭出,牙关紧咬。他看得好笑,“你紧张什么?” 她凝声道:“请殿下责罚。” “还要孤说多少遍?”他不悦,“这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要死要活的?” 她惊讶地睁开眼,“殿下……殿下不怪罪奴婢么?” 他叹口气,“瞎编一个父亲的事情,孤也做过,为何单单要怪你一个。” 瞎编……一个父亲? 她张口结舌,但听他又幽幽地道:“孤刚到梁国的时候,那几个国相内史的孩子来与孤玩耍,孤便时常瞎编说自己有个在天上当神仙的父亲——”凉凉地瞥她一眼,“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他们都信了。” 她在心里说:那些小孩想必都被家里大人教育过,怎么敢不信梁王殿下的话!这种事情,说出去是谋逆!然而终究不失笑,“殿下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么?”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孤小时候,没少让母亲头疼。”话音忽转沉暗,“母亲这些年来守着孤,受了许多苦,孤也是近年才渐渐明白的……” 她轻轻地道:“世上的母亲大都如此。” “所以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倾身过来,星辰般璀璨的双眸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就如光进一片丛林的雾,“当年孤才四岁,却被赶出长安之藩,是因为孤的母亲……是因为,陛下恨透了孤的母亲。” 她的面有惊讶,有痛惜,有疑惑,有不忍。他很恋地揣摩着她这种种表情,继续说道:“今上宽仁和缓,慈怀柔,是吧?听闻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给长乐了。可你不知道,他当年绝不是这样。若不是陆皇后家里出了事,他绝不会变成这样。” 玉宁八年,陆氏举族谋反,朝野大,靠了骁骑将军广穆侯薄宵才得以平定。事后陆氏门抄斩,靖家帝室中的陆皇后与陆太子却丝毫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不受波及。 “朝臣请求废后的奏折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去……可是你待怎么着?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太子依然是那个太子!”顾渊一声嗤笑,“有了这样的事情在前,将一个四岁小儿赶出皇,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陆氏族灭之后数月,陆皇后还是忧愁而死。到得后来,连陆太子也没能长寿。母子二人是一样的谥号,都叫孝愍。 阿暖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然而……这,这与文婕妤,又有什么干系呢?” 顾渊静静地说:“陛下认为,是孤的母亲,陷害了陆氏。时至今,陛下都不相信,陆家是真的反了。” 她全身一震。 他话音里的哀伤,几乎要让她相信这番话了。 可是她……她知道,陆家没有反! 心中忽然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她掩了睫,咬着牙,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开口:“奴婢……奴婢看文婕妤,并不似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只是文婕妤对陛下有怨,却是有目者尽可得见。” 他似乎是倦极了,躺回上,轻轻地“唔”了一声,含糊地道:“自然有怨,寻常夫尚不能容忍这种不信任,何况是天家呢?” 她觉得不解,这话说反了吧?寻常夫互相信任才容易,天家的夫才永远是互相猜疑的。再问时,却见他呼渐匀,红晕渐褪,竟好似将将要睡着了。 她便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捧着他送的扑,怔怔凝视着他的睡颜。作为他的贴身侍婢,这却是她第一次在深夜里靠近安眠的他,那样利落冷峭的眉,那样长而轻颤的睫,那如冰如玉的肌肤和那薄如一线的……入睡后的他,一切都是那样完美,完美得如一个神祇,反不像白里那般,嗔喜笑骂都是生动鲜活。 她也说不清自己更喜他哪一种样子……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七月初,梁王顾渊携母亲文婕妤及诸戚族,及国相、内史、太傅诸官,自睢出发,浩浩赴长安礼贺皇三子诞生。 牙旗翻卷,落花天,薄暖站在千里如的扈从队伍中,最后回望了一眼睢城。 见不到母亲的坟冢,见不到腌臜的北城,见不到富丽的梁。 她将扑仔细收妥在贴身的行囊里。 ☆、第13章 望秋先零 熙丰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地早,方将八月,长安三的夏木夏花已换了大半。未央昭殿人来人往,全是贺喜的内外命妇,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几乎将偏凉的秋气都烘融了。 今上并非多好之人,自先陆皇后薨逝,文婕妤随子之国,这后便冷清了许久。直到淮南梅氏将女儿送入来,骤得大宠,人们看着这张与先陆皇后极端相似的面孔,才终于恍然大悟—— 陛下对陆氏,竟是从未真正忘情的。 梅婕妤诞下皇三子,朝堂风向微妙地一转。原先以为梁王顾渊继为储君是理所当然的,今次再看却实不见得。一众嚼舌的妇人们开始说起梁王与文婕妤这番进京面圣,去灞桥边接的却只有宗正署下几个礼卿,待得梁王将从人安顿好了,自己领着母亲入来,皇帝竟又让他们在前殿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宣见…… 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脸都皱成一团,一双眼睛乌黑滚圆地直瞪着自己的母亲。梅婕妤温柔地哄着孩子,不过二十岁的女子,出身讲经世家,容貌不似文婕妤那般端夺目,而是清淡雅致的,眉宇幽然,真好似一枝带的梅花。她对着孩子,笑得眉眼盈盈,却仿佛全没听见这些议论,而全身心地沉浸在璋之乐中了。 “皇上驾到——” 内侍忽然一声长喝,殿内众人俱是一凛,纷纷然离席到地心去跪,口中山呼万岁。明黄袍摆急急地掠步进来,梅婕妤抱着孩子也正要跪下时,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你不必跪。”很是温和的声音,慈如父,宠溺如兄,这是她的夫君。 梅婕妤轻轻地谢了声恩,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门楣外的秋光映照在她鬓边的蝉钗,一枚碧莹润的玉坠子巧地着她的发,在伊人眉眼间转出万千光华来。皇帝看得有些痴怔,过早苍老的脸庞上有几分恍惚的恋:“阿慈……” 忽然一旁众人眼尖地再度跪了下去:“奴婢向婕妤、殿下请安!” 方才还在她们的话题中央被奚落着的两个人,此刻也在婢内侍的簇拥下迤逦而入了。 这一打岔,皇帝便收回了那种莫名的神,一拂袖便坐到了殿中上席去,“文婕妤来一趟长安不容易,阿慈,梁王如此人才,都是他母亲栽培出来,你要多向文婕妤学学。” 皇帝在众人面前直唤梅婕妤的闺名,亲昵不避,直教一众嫔妃眼红牙。却唯有文婕妤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又移开了目光去。 顾渊掸掸衣襟,朝梅婕妤跪道:“孩儿向婕妤请安。” 梅婕妤连忙侧身避过这大礼,转头向皇帝嗔道:“陛下您看,梁王殿下这是要折煞我呢……” 将殿中闲杂人等都礼送回去之后,皇帝与梅婕妤一边,梁王与文婕妤一边,四个人礼貌地叙了一会子话,影偏斜,便觉无味。皇帝要摆驾回清凉殿去,梅婕妤留他用晚膳,皇帝只是不应。梅婕妤便又转向梁王:“殿下您可来劝劝您父皇,人都来了,怎么不用膳呢?” 梁王不尴不尬地站起身道:“父皇勤于王事,孩儿又怎么留得住?” 皇帝回过头来,定睛打量他半晌,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他今次觐见,特地穿了玄纹朝服,金印紫绶,确认自己全身上下都端端正正了才入来的。怎么皇帝还要用这种眼光看他? 末了,皇帝终于发话,却是冷冷地道:“看你衣冠济楚,朕还道终于出息了一些,却原来皮里秋,终究不可教也!” 梅婕妤连忙抢上前来,“陛下息怒!梁王殿下只是一时言语不慎——” “言语不慎。”皇帝的目光是冷漠的讥诮,“倒真是随了他母亲。” 这话说得重了。 殿中的空气瞬间沉滞了下去,好像虚空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的呼都一把去了一般。 文婕妤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皇帝身边,跪下,行了一礼,而后便顿住,竟不再站起身来。 梁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皇帝,最后,也与母亲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的眉头再度高高地皱起—— 就在这时,顾泽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 梅婕妤松了口气,连忙去娘手中接过孩子,一叠声儿地哄着,又将顾泽抱给皇帝看:“陛下您看,泽儿闹着要父皇陪他用膳呢!”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得温润可喜,“陛下这便留下罢!说去清凉殿,我还不知道么,清凉殿的尚食哪里做得来这边的口味呀!” 皇帝的神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与梅婕妤一同逗婴孩,又不耐地对跪着的母子俩甩甩手道:“下去吧,下去吧。” 梁王转过头,看见母亲清瘦的身形觳觫在锦衣华袍之下,容冷淡,背影苍凉。 他谢过恩,扶着母亲站起,走到门边时,忽然被皇帝叫住:“你这番来京,住在何处?” “回父皇,孩儿仍旧住在明光北边的旧府。” “那宅子太旧了,你也是顶天立地的藩王,不能再那样委屈。而况文婕妤也不应当住在外——”皇帝摇摇头道,“朕让他们将建章收拾收拾,你过些子,挪到玉堂殿去吧。” 梁王的眸光突然一盛,好像有两团火几乎不能忍受地要冒了出来,却终竟被抑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伏下了身。 “谢父皇恩典。” 第一天入京就直奔明光北边的梁王宅邸,顾渊洗沐过后便与文婕妤入未央面圣,留了下人们在宅邸中洒扫。这宅邸往里只有几个老仆守着,虽然四壁无缺,但比起梁王的洁癖要求来实在是差之远矣,一整天下来阿暖忙得都酸死了,还只将将打扫铺排好了她分内的那一间梁王主寝。 熏炉放好,莲灯放好,书案放好,简册放好……她着一一点检过这些物事,一旁孙小言地了一句:“真这么累?” 阿暖面一僵,立刻放下了上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丫头突然狂奔进来,对阿暖道:“快快,阿暖,快去前院!” “怎的了?”阿暖温声问。 那丫头已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回来了!殿下在骂人呢!” 阿暖一听,下意识便要往外跑,即刻又一怔:他且管骂他的人,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她这时候过去,不是自讨苦吃么? “阿暖快去吧!”那小丫头几乎要哭了,“咱们今天辛辛苦苦了一天的宅子,殿下忽然说不要了,这些东西,还得全部重新收起来!婕妤又与他吵了起来,现下前院里已经不可开了!你再不去,就没人收束得了殿下了!” 阿暖与孙小言对视一眼,终是慢往前院挪去。然而他们去晚了一步,文婕妤已径自回房了,一堆的侍婢仆役三三两两地跪在院落中,梁王顾渊立在梧桐树下,说了几句话,便往这边走来。 于是阿暖险些撞在了顾渊的身上。 “眼睛呢!”顾渊厉声冷斥。 孙小言早被吓破了胆,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阿暖捻着衣带,却没有跪,只慢慢地道:“殿下……殿下为何命奴婢们将好不容易归置好的东西都收起来?” 顾渊眯起了清亮的眸,危险地看着她。檐下的梧桐叶枯黄纷飞,这个少女的镇定令他惊异。 就为了这份镇定,他时常不得不打点出比对待旁人多一倍的神来对付她。 “收拾好东西,将就两,便要入去住了。”他冷冷地道,声音放大了些,全院落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众人的表情竟都是惊喜:殿下得蒙殊宠,竟被陛下赐居中么? 她却没有笑。 他又开口,双眸微眯,声音低了几分:“待得安顿下来,你随孤去见一个人。” 她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又回复到低眉敛首的恭谨,益发到眼前人的深不可测,于是她也如孙小言一样跪了下去:“奴婢遵命。” 熙丰十年八月廿二,梁王顾渊正式入居建章玉堂殿。建章在长安城之外,有太沧波,有奇珍苑囿,朝野都道这是无上殊荣,近来颇有些传言梁王与陛下不和睦的,一时都闭了嘴。便连梁王自己,据说得了赏赐之后也得意非常,游历京师横行无忌,连恩师周太傅的劝谏也不听,尽里斗走狗,将坊里传闻的“乖戾不逊”之名坐了个十足十。 这趁着殿下又外出游冶,阿暖得了空闲,往袖兜里揣紧了孙小言草画的地图和几贯钱,便随着采购的几个女偷偷溜出了建章。 秋高气,正是长安城最后的明亮时节。帝王之都的气象毕竟不同于小都睢,便连市坊中的吆喝好似也是洪亮而仗势欺人的。她将地图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建章往东进入内城,过桂往北,内城之西有白虎街,街上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朱门紧掩,石雕森严,守卫面目冷峻,甲戈锃亮,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一个来自异地的闯入者,她于这一片富贵楼阁都是陌生的。 外戚薄氏一门五侯,府邸俱在此街。 广穆侯薄宵统领南北军,权势无两,他的府邸便在这西街上也是鹤立群。经过广穆侯府便见到广忠侯府,这一座的府门上的铜环铺首是狰狞的饕餮纹;再绕过广忠侯府的西北角,则有一座玲珑小桥…… “嘚嘚”的马蹄声陡然响了起来,一个少年鲜衣怒马直直跨过那白玉小桥,径往这边冲来!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