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未查清楚,您却要杖毙了她?”顾渊抬眸,眸光湛亮如雪。 文婕妤忽然觉得很疲累了,这双眸子一点也不像她,反而像极了长安御座上的那个人,那个她最恨最恨的人。她每次对上这双眸子,心中的恨意就会倾巢而出,将头脑都腐蚀成一片混沌。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声音沙哑,好像是第一次显出了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我是为你好啊……不论那婢是何来路,留着她终归没什么好事。渊儿,阿母的心里只有你一个罢了,处处都是在帮你做打算的……” 顾渊亦站了起来,袍袖未持,拂落了案上空空的果盘,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文婕妤一颤。 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昨晚之事,确实是孩儿冒昧。然而今之事,却是阿母莽撞。打草惊蛇,还如何盼蛇儿回头?” 文婕妤心念千转,然而终究有几分不信,“可我听闻,你昨夜竟宿在她家……” “那又如何?”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声音高了三分,“她本来就是孤的人!” 话音铮然砸在四壁之间,他一掀帘大步离去,文婕妤站在原地,脚边是空落落晃的果盘。 她的眼神渐渐地空幽下去。 好,好,好得很…… 这父子两个,竟是一模一样地薄情寡幸。 阿暖自殿门口跪到暖阁,又自暖阁跪回殿门口。今夜不见星月,中草木低伏,晦暗模糊的一片。她跪得头晕,心中却兀自横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地只是直了背脊。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忽有人在她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是一卷竹简,还是一片牙笏?她不能知清楚,夜雾氤氲之中听见一个冷澈的声音:“起来,回去!” 一边有人来搀她,身量小小,约莫是孙小言。这小孩明,却不料是个讲义气的,只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她得空一定要谢谢他。脑海中转过这么些散漫的念头,身子却愈来愈不听使唤,轰然一声,便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则是在仆婢住的耳房里了。孙小言正颠颠儿地拎了食盌进来,将吃食一件件放在木案上。阿暖略掀开帐子望过去,漆碗中是晶莹清香的雕胡饭,她一时愣住了。 孙小言笑道:“这是殿下赏给女郎的,让女郎吃好了饭还得过去侍奉。”这孩子,朝夕之间,连称呼都换了。 然而——她还得过去?还能过去? 她原以为经过今这样一出,他不会再放她在身边了。却原来,他还没有玩够? 孙小言端详着她的表情,小脸又笑成了一团:“殿下对女郎还真是上心得紧,都不让王常侍挨近女郎。” 她不解:“王常侍?” 孙小言慢条斯理地道:“才前女郎晕了,王常侍要来扶,殿下本都已经走远了,却又大踏步迈了回来,将女郎一把抱走了!还让王常侍远开些呢!” 阿暖吓了一跳,木箸险些没拿稳,“你说什么?殿下……殿下……” “殿下抱您过来的。”孙小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她不敢出口的话给补齐了。 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苍白,心底时而滚烫时而冰凉。 他到底什么意思? 孙小言是个小孩,以为殿下看上她了,因对她百般殷勤;她却只有苦笑。若真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阿暖慢地吃过有生以来最好吃的菰米饭,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才终于在孙小言的催促下迤逦往勿忧去。还未走入寝殿便听见里头一声厉喝:“笨手笨脚,给孤滚!” 一个婢慌里慌张地奔了出来,瞟了呆立的阿暖一眼便匆忙跑开了。阿暖知道殿下这又在发脾气了,心里却纳闷,怎么自己就从没撞上他这样盛怒的时候? 难不成,是因为与文婕妤的一番谈话? 她摆好了表情,微微笑着碎步而入,便看见房中洒落了一地的黑白棋子。她行了个礼,便低身开始一个个捡拾棋子。头顶上炸响他冷硬如铁的声音:“不成想你竟是个娇弱的身子,跪了半天就受不住了。” 她的手顿了顿,而后又继续。没有回答。 “你这样的人都能进尚衣轩,那些婆子真是愈发惫懒了。”他复凉凉地道。 阿暖将棋子拢进局中,拍了拍衣襟又行下一礼,“奴婢自知眼拙手笨,体质有亏,然当时无资葬母,处境无望,是殿下中开恩收容奴婢在尚衣轩干活。今晕厥之事,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但凭殿下责罚。” 顾渊哼了一声,“你如此说,不过是以为孤不会罚你。” 她恭恭敬敬地道:“奴婢不敢。” 他倚着凭几,支起一腿,一手撑着头,一手放在膝盖上将解下的两枚山玄玉懒散地打着拍儿,“孤总是要罚你的——罚你什么好呢?” 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烦闷地道:“抬起头来!” 她只好抬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通幽的光,映得这寝殿明如白昼。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被顾渊的引了过去——重重叠叠的淡青苏帐将它内里的一切都遮住了,她呆呆地凝望着,她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一围帐子,那是母亲的陪嫁,母亲始终珍而重之,从来不肯有分毫的损坏…… 顾渊冷冷地睨着她,“在想什么?” “奴婢在想……”她收回目光,随口道,“在想原来殿下会弈棋。” 他看她一眼,“弈棋是君子之道。” 她道:“殿下说的是。”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倨傲,“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她不由顺着他的话头问:“是什么事情?” 他慢慢道:“见风晕。” 她呆住了。 半晌,心中才浮出无限的羞恼,气结地抬起头来,却见他眸中笑意盈盈,恰似那青玉五枝灯将天外的星子都漫了进来,星斗相随着清亮旋转。她冲到口边的话一时又全然说不出了,愤愤地将衣带子一绞:“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这话一出,他的笑容却瞬息消散得无影无踪,教她怀疑自己方才所见全是幻觉。他紧紧地盯着她,那目光重又变回她所悉的冰凉:“谁说孤没跪过人?” 她心知失言,梁王要跪的人实在也不少,长安城里的太后皇帝嫔妃,他都要行礼。然而她还是嘴硬:“陛下心疼殿下,总也没至于让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他一笑,“你这是求孤心疼你?” 这是哪跟哪? 他是怎么接上这话头的?! 她呆愣得说不出话,他却又自顾自地道:“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中赴年宴,第二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时,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来了。” 那声音低沉回转,像与穿堂过室的风汇在了一处,冷漠地动着。她的心一时竟安静了下去,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穿着过年的华服盛装的小男孩,随他年轻的母亲一同跪在未央那冰冷的条砖上,明知他的那个偏心的父亲本就不想见他,却还是要一意地跪着。 她忽然有点明白文婕妤了。 “孤本就不是个受待见的。”他低垂着眼睑,目光空落落地随那两片山玄玉而动,“若不是孝愍太子薨了,你还会进孤的里来吗,阿暖?” ☆、第9章 落花染衣 她全身一震,嘴都发白了。 他疲倦地了太,夜已深了,他今天从湛园忙到王,此刻早该就寝,却为何要在这丫头面前说这么多无用的话?所有的答案,他心里早就清楚了,再问一句,也无非是徒增自己的可悲罢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正想赶她下去,她却忽然又开口了:“奴婢侍奉殿下,与殿下的王位并没有任何干系。” 她的话音很镇定,面很冷,他挑了挑眉望过去,只见她一双幽深如雾的眸子。 这样的一双眸子,怎么让人信任? 更何况还有那上扬的眼角,那纤雅的长眉……凤眼柳眉,这是祸水之相…… 他的思绪随着她的相,漫漫然不知飘到了何处,她却在一字一顿认真地说话:“奴婢与孝愍太子无关,与河间薄氏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殿下若不信奴婢,奴婢也无话可说。总之奴婢在一,便尽心侍奉殿下一,直到殿下将奴婢赶走。” 他恍恍惚惚,只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你会陪着我?” “我会陪着您。”她静静地道。 他摆了摆手,紧绷的表情终于渐渐缓和了,却背转了身往边去。她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却仍忍不住望了他一眼。灯火明亮,通室皆白,他的身影却仿如融进了影之中,一片寂寥。 她默默退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是将自己当做了荐枕邀宠的寻常女子吧?毕竟身为他的侍婢,谁不会想入非非一下…… 可是,她——哪里还有想入非非的资格呢? 饶是文婕妤下了极端严厉的封口令,梁王殿下社晚上宿在北城奴婢旧家的消息依然在中不胫而走。一时有许多不怕死的跑到勿忧来探头探脑,只想看看那个传闻中“美窈窕、妖媚祸主”的女人到底长了怎样的面目,待看到原来是个身量都未长全的小丫头,不由心中都有些失望;而后又忍不住打量,这丫头开脸了没?行走如何?眉眼如何?不论如何看,眉锁直,都是处子无疑,于是心中又第二层失望;可是殿下一向对跟前侍奉的人不假辞,到底缘何就对这个小丫头青眼相待呢?呀,再仔细一瞧,原来神容清妙,到底是个美人胚子…… 阿暖看着自己房中无端多出来的一些礼品,无奈地道:“这都怎么回事?” 孙小言吁口气道:“苟富贵,勿相忘。”蒙了上次那场难,殿下反而把他留在身边做内侍了。 阿暖道:“我不喜她们来看我,跟看猴儿似的。” 孙小言噗嗤一声笑了,“你如不喜待在殿下身边,径向婕妤求去,婕妤绝不会拦着你。她巴不得呢。” 阿暖恍惚了一阵,“也没什么不喜的……” “那便是喜了?”孙小言乜斜着眼觑她。 阿暖脸红了,“什么喜不喜,我就没想过……总之做奴婢的只管尽力侍奉主上罢了——你到底几岁!” 孙小言咧着嘴笑,出两颗小虎牙,“今年十岁。” 阿暖跺了跺脚,径自往外跑去。她再也不想被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追问这样的问题了! ——她也不想,自己亦不过十三岁,这样的问题,她年纪所限,终归是想不明白的。 她在这里面红耳赤,另边厢的顾渊却浑如无事人一般,每里仍旧携她上课、由她伺候,再也没给过赏赐,冷嘲热讽倒是一点没少。 他用膳时,每一道菜品都有固定的位置,她一旦摆错,他就拿书简去打她的手; 他做课业时,总要去问她的意见,待她说的不合他意,他又将眉头高高挑起,用一大堆经书上的句子堵得她哑口无言; 他穿衣时,她给他系带钩,他渐渐发现她的习惯是系得很紧…… “你是要勒死孤么?”他“嘶”了一声,低头,只看到她乌黑如云的发髻。 她连忙将带钩松了松,“奴婢错了。” 她承认错误向来很快,得他连发怒都没地儿。一手拂开了她,自己又忍不住整了一下衣带,方慢慢道:“中马上就有喜事了,孤计算着,年中或要去一趟长安。” 她全身一震。 那一瞬间,她脸上那种既震惊、又狂喜、既难过、又抑的表情,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冷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很想去是不是?长安是富贵帝王都,你去了那边,恐怕就看不上孤这个寡小之君了。” 他这是唱的哪出?阿暖心中摸不透他的用意,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带哪些从人去长安,并不是奴婢能过问的事情。一切全凭殿下做主,说奴婢……看不上什么的,奴婢真是冤枉!” 顾渊往外面走去,再不看她一眼,“孤并不想去长安。” 光如梭,两人便这样在猜忌与调笑中度过了一整个天。其实梁王还是一样的情恶劣,但不知为何,薄暖后来一遍遍回想与他相识的经过,总觉得这段子竟是安谧祥和得仿佛梦境。 到得繁花落尽的时候,顾渊已学到了《尚书》,再不是阿暖所能同学的了。她屡次求恳顾渊放过她吧,她实在是听不懂周太傅的课了;他却反倒觉得更加好玩,非拖着她去。而今次,当她来到门口,看到顾渊已经冠带楚楚地等候在轺车上,她忽然到肚子一阵绞痛。 她皱着一张苍白的脸走到车旁,车仆一抖马辔,轺车缓缓而行。他侧着头看她脸不好,“怎的了?” 她小声嗫嚅:“回殿下,奴婢腹痛。” 他怒笑:“让你读书,你就生病了?真厉害。”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