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趣,两幅作品虽然临摹的是同一铺壁画,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wilson的壁画彩鲜亮,颜料与墙面融为一体,细腻光洁。而余白的壁画墙面糙,不仅可以看到泥层中的颗粒气孔,还有不少麦草梗,乍一眼看去远不如wilson的壁画致。 wilson是意大利人,他的作品不仅技法高超,还兼具东方韵味,在东南展区确属品之作,难怪陈式薇如此自信了。 “你们看,壁画的技法确实不错,晕染的地方格外细腻。”一位中年专家细细对比了两幅壁画的人物晕染,招呼其他专家一起来看。 “不错、不错,有一种东西方融合的美。” “这样看来壁画的细腻笔法在表现人物立体上更有优势啊。” 黎夜光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听得真切,心中暗暗咯噔,她深知晕染是余白的软肋,这次也是经过季师傅的点拨才刚刚悟道。她正紧张之时,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她侧目一看,竟是一脸得意的陈式薇。 黎夜光不客气地回了陈式薇一记白眼,她难道以为她输给了自己,她的丈夫就能赢过自己的土狗?做梦!黎夜光当即把心底的紧张不安一把揪出,狠狠踩在脚下碾。 她、绝、对、相、信、余、白! 专家们的讨论还在继续,陈式薇沉默不语,静静地倾听他们对wilson的夸奖,她昂着下巴冲黎夜光冷笑,仿佛在宣告某种胜利。 黎夜光索扭头不看,一转头却瞧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没有围在壁画前,而是专注地欣赏余白的作品,她双目一亮,走上前看似随意地攀谈:“我听说北朝时期的窟集印度、西域艺术和中国传统艺术为一体,是一种纯东方艺术之间的碰撞,您是怎么看的?” 老专家侧目看向黎夜光,认出她是策展人,“小姑娘年纪轻轻也懂丝路壁画啊,难怪策展的方式很特别。” “我其实是外行,是这位画家比较懂。”她说着指向壁画糙的墙面,故意说得不清楚,“这是北朝的……生、生……” “生墙!”老专家接过话来,“这种墙壁渗水强,上难度大,颜料涂抹的瞬间就会被墙壁收,来不及晕染,很容易出现生硬的笔触痕迹,所以晕染时需要采用层层叠加的方式,和西方的笔法完全不同。” “那和壁画比,谁更难呢?”黎夜光追问。 老专家瞥了一眼旁边围着壁画的那群人,淡淡地说:“没有实地看过壁画的人,是不了解北朝壁画真正特的。” 他话音一落,壁画前的人群齐刷刷转过头来,刚才还对wilson大肆夸奖的中年专家虚心地请教:“陈老,您有何高见?” 被尊为陈老的专家缓缓开口,“北朝壁画以简约犷著称,对绘画情的要求远高于技法,生墙的特质要求画家有成竹、落笔如神,而非反复雕琢修饰。《舍身饲虎图》虽然宗教彩浓厚,但神佛的形象都来源于人,其实是通过神的形象来表达人的情,所以画家最需要表达的是传神之美,例如萨埵太子跳崖时的坚决,饲虎时的安详,这种瞬间的情爆发才是最重要的。” 陈老一席话,全场哗然,展厅里的观众也都围上来聆听他的解读,“壁画临摹要有令人敬畏的力量,它不同于其他艺术创作随自由,它必须以一种庄严的形式重现历史,传达千年之前的情,将艺术视为一种最高境界的崇拜,一种对历史文化至真至纯的信仰。” “西方艺术是画自己所见,而东方艺术是画不可见,不仅要有活的灵魂,就连每一线条都需要充情。”陈老望着余白的壁画,目光里是赞赏,“所以东方壁画没那么容易被西方技法取代。” 说罢,他双手一背,悠哉地去看其他作品了。剩下的专家面面相觑,开始重新审视两幅壁画。 余白的壁画看起来糙,实际却是中带细,轮廓线与晕染线明确清晰,在生墙独特的渗透下,他每一次落笔都留下充情的笔触,再加上复原修复的壁画调温暖、简单明快、古韵深厚。他笔下的人物形体灵动,不加修饰的用笔果断利落,使人物的动作更富张力,情也更加丰富烈。 由此再对比wilson的作品,就会发现过多的技法和过于细腻的笔触,在赢得致的同时也失掉了情的爆发。 陈式薇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黎夜光走到陈式薇身边,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兮兮地问:“你知道wilson输在哪里吗?” 陈式薇回过神来,没好气地说:“又上课?” “指点一二、指点一二……”黎夜光得意时从不掩饰,连语气里都是的自豪,画虽不是她画的,但人却是她的人嘛!“因为你和wilson都不懂什么是舍身饲虎,怎么可能画得好呢。” 临摹易,临神难,不曾体验过孤单寂寞、不曾决心为艺术献身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艺术的神不在于笔,而在于心。 今天的采访时间不长,余白经过几轮锻炼后,回答问题比以前畅多了。问完专业问题,女记者又补充了几个非专业的个人问题。 “余大师,以前您常年在沙漠和深山修复壁画,现在下山参加展览,您觉得都市生活还适应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余白对城市生存有了突飞猛进的了解,毫不犹豫地点头,“适应啊,城里很热闹,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 “看样子您在c市住得很愉快啊。”女记者笑着说。 余白歪头想了一下,山下的世界又新鲜又舒适,还有黎夜光在,他哪有不快乐的理由呢?“是的,很愉快。” “您此前公开修复壁画,就引发过不小的轰动,这次参加壁画临摹展已入围优秀作品,还有极大可能角逐最后的奖项,前途不可估量。那么您有考虑留在c市,进高校授课或是进画院、研究所工作吗?”女记者继续问。 余白下意识地摇头,他留在c市的话还怎么修壁画啊。可下一秒,他立刻记起自己答应过黎夜光,要试着进入她的世界,一直她,绝不分开,于是他又糊地点了点头, 他一摇一点把女记者给搞糊涂了,“余大师,您到底是要留下,还是不留下?” 余白懵懵地看着女记者,脑内一片混沌。如女记者所言,他前途无量,那么今后的人生就是留在c市享受生活吗,去高校或是研究所,做一份体面高贵的工作,与黎夜光相依相守?可如果他不留下,就是黎夜光跟着他一起离开,他曾以为她的人生目标只是成功,那么她凭借临摹展重新登顶,就是实现目标,可现在他知道她真正的理想是什么了,她有心心念念的展览要办,那是她一定要实现的理想啊…… 他猛地想起她今天早上的言又止,心头骤然挨了一锤,一种强烈的挫败将他包围,余白发现自己确实太蠢了,一直以来这些问题都是黎夜光在思考,他总是活得无忧无虑,只想着与她长相厮守,却没想过该如何真正她。 而她早就想过一切,或许,已经默默做了决定。 突如其来的一阵手机铃声,将余白凌的思绪拉回,他起身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第八十八章 孤独的象 part88 很多事你以为突如其来,其实是一直在逃避,躲不过去,才觉得当头一。 ——《夜光夜话》 余白从做采访的会议室走出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记者们同他告别,他礼貌地挥手,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再见,又好像是你好。 高茜和姬川正好路过,余白埋着头大步向前,结实的身躯一下就把姬川撞出三米远。 “对不起、对不起。”余白连声道歉 王即便踉跄倒,也要保持优雅的姿态,他单手撑墙、甚是帅气地说:“没关系!” 高茜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对余白说:“他现在心情好,你就是把他的腿撞断,他都会说没关系。” 余白回过神,才发现姬川和高茜皆是一脸的兴奋,“是有什么好事吗?” “天大的好事!”高茜抓住余白的肩膀,动地前后摇晃,“主办方对夜光的策展方案非常意,刚打来电话通知,第二阶段的优秀作品展也要请她做策展人!” 这对黎夜光来说确实是好事,她越成功,就离理想越近。 余白扬起嘴角,比谁都更替她高兴。“这……真是太好了。” “你也不差啦!我刚听到几个评委都在讨论你的画,看样子……”高茜说着挤眉眼,狡黠地一笑,“你懂的啦!” “余大师。”姬川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诚恳地发问,“请问你和黎组长现在是朋友还是敌人?” 余白一愣,高茜立刻抢答,“人家都要双宿双飞了,你村通网?” “那就好!”姬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你俩一起强强联合,我就放心了。”这真不能怪他多疑,主要是他俩的关系起起落落,落的时候吧,还特别烈,姬川作为一名艺术赞助人,只想展览成功、光宗耀祖,一点也不想要刺啊! “夜光在哪呢?”余白问高茜道。 “应该在展厅吧。”高茜向后指了指,这会儿才留意到他脸惨白,神不太对劲。“余白,你是不是早饭没吃啊,我看着你脸不太好?” “我吃了五十个锅贴。”他老实回答。 “那……”茜姐体贴地问,“健胃消食片,了解一下?” 余白找到黎夜光时,她正在展厅凝望他那幅《舍身饲虎图》,此刻是午饭时间,展厅里只有她一人。 她俏丽的侧影,明媚的笑颜,胜过余白在茫茫世间见过的一切风景。“夜光……”甚至只是念出她的名字都会心头一动,他觉得自己真的没出息,若是离开她,一定会难过得要死吧。 黎夜光听到他的声音,动地转过头来,一脸喜:“你知道吗?陈老对你的画赞不绝口。我刚去打听,原来他还是这次评委会的总评委,他这么欣赏你的作品,我觉得你拿金奖的机会很大哎!” “如果拿到金奖,会如何?”余白向她走近,轻声问。 “这还用说!”黎夜光构思的将来,一切都是闪闪发光的,“肯定是一举成名啊,哦不,你已经很出名了,那就是名利双收!再给你办一场个人展,参加几次拍卖会,后你的画可就都是天价了!” “那……如果这些都没有了。”他低声又问,“你会失望吗?” 黎夜光微微眯眼,上下打量他,“怎么着,想和我玩情测验?好啊,那我问你,如果我不漂亮,还又老又笨,你会失望吗?” 余白眨了眨明亮的双眼,“我问你的那些与我本身无关,可你问我的这些都是改变你自身的,我当然会失望啊。” “噢哟……”黎组啧啧嘴,抬手就对他的狗头一通猛,宠溺地表扬道,“破了处到底不一样啊,狗子都变聪明啦!” 余白第一次被她脑袋而没有脸红,他只是垂下眉眼,轻声说:“我刚接到电话,嘉煌以西三百公里外的戈壁断崖上,发现了一处石窟群,里面有一批濒危壁画,让我去抢修。” 他漆黑的眼瞳泛起层层波澜,就像他此刻的心一样,很。 他问她:“我……应该去吗?” 黎夜光的动作并没有停下,而加重了力道笑着说:“当然应该去啊!你可是余白,怎么能不去修壁画呢?” 余白张口,却又像个唯唯诺诺的孩子,犹豫着不敢说。 黎夜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虽然平里她喜逗他,可正经的时候也知道该如何鼓励他,“我马上给你订票,你早去早回,今年过年早,二月头就是节了,等我爸回来你就可以提亲……” “夜光。”他握紧拳头,打断她的话,“那里破损的壁画有一百多平,我至少要修三年。” 黎夜光全身一僵,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就连强大的黎组都一时难以消化,可未及一秒,她的表情就从震惊转为轻松,“那我就买两个人的票,反正评委会周末就走,临摹展也没什么事了,嘉煌以西我还没去过,那里的景应该很好……” 她说着掏出手机就准备订票,看起来不慌不,似乎还有些欣喜与期待,但明亮的双眼却将她出卖——她无法自控地在不断眨眼! 余白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买票,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是三年。” “那又如何?”黎夜光使劲回自己的手,她仰头望向余白,尽管她的眼中有许多的慌张和不安,却仍有一股倔强的坚定。“三年……而已。” “你是不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才没有答应那些赞助人的合作,也没有答应姬川留在艺源美术馆,你想放弃你的理想?”余白震惊地看着她,她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她竟真的这样想过! 他一字一顿的质问,将她刻意回避的问题彻底暴,她用一种惨烈而灰败的语气低声反问:“那我应该对你说,不要去吗?” 余白愣住了。 “城市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在这里画画有什么不好呢?参加展览,得到认可,获得成功……你答应过要试着进入我的世界,也说过是真的想与我在一起。”她轻轻拉住他的手,摩挲着他被笔杆磨出的老茧,她冲他微微一笑,却像利刃进他的膛,她每笑一分,刀刃就深一寸,“余白,我可以这样说吗?我可以让你为了我抛弃一切吗?” 陈式薇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都市与荒漠,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 从那天起,黎夜光就有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可子一天天过去,她又免不了幻想,或许这一天不会来。它不来时,她惴惴不安,它来时,她震惊却又到诡异的心安,她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她不用再去担心它何时坠落,只要去想解决办法就好。一直以来,黎夜光都觉得是余白她更多,可就在他说出三年的瞬间,短短一秒,她就做出了决定。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会这样他! 余白的眼底热涌动,他郑重地点头,“你可以,你说不要走,我就会留下。” 他一直都知道,只要他乖乖听她的话,他们就会天长地久。 “可是我不会说的。”黎夜光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扣,然后轻轻地摇头,“余白,我永远都不会那么说。” 她侧目望向《舍身饲虎图》浅浅地扬起嘴角,冷漠狠辣如黎组,也有目光柔若暖的时刻,“我今天在这画前看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喜常玉那幅《孤独的象》。大象在印度是圣洁的象征,拥有尊贵的地位,所以你向往的不仅仅是它的自由,而是即便拥有名利地位、荣华富贵,却依然有遁入山林的勇气。” 他曾踏遍世界,也曾融入繁华,名利光彩他都受过,荣耀光环他亦唾手可得,但他却不属于这里。她记得他在山间独行的背影,记得他在暴雨中顽强的坚持,如果说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那么她最大的不应该就是不该困住他的心。 “你认真地回答我,你想去吗?” 空的展厅里,只有他们彼此凝望,余白闭上双眼,不忍将她映入眼中,不忍看着她说出答案。他很很她,可他心中仍有一寸天地,那里有他全部的信仰,干净、纯粹,像对她的一样清澈、永恒。 “我想。” “你既然想,就去。”她轻抚他紧蹙的眉眼,“我喜看你笑,喜看你开心,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无论多久他仍是山间最淳朴干净的少年,眸似清泉,心如菩提,除了修复壁画外,他这一生最想拥有的就是她,可是——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