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所立身处世的两字,便是“乖巧”——所谓乖巧,便是要找好倚靠,借势发力,看似不出头,实则得利。 所以在田家的时候,他倚靠着田夫人;而在学堂的时候,他倚靠着古骜。倚靠人的方法也简单——只用看出一个场面里,谁是主心骨,靠上去便行了。 可自从田榕出了山,见了花花世界,又离开了能给他倚靠的田夫人与田老爷,他立身处世之本,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侵蚀起来。 从前所依仗的古骜,在山云书院中,非但不能算是主心骨,甚至还有些众矢之的的意思;而田榕就算看出了廖去疾是那群世家子围绕的中心,却不是想靠就能靠过去的。 若以外物着眼,他身无锦衣,从穿戴上就与世家子们有一条鸿沟; 若从内里来看,他出身寒门,本就入不了世家子弟的眼。 当然这些条理,田榕年少,脑中还是一团浆糊,自己也没有理顺清楚。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需要锦衣;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如今再事事跟着古骜,怕是讨不了好了。 于是他便放纵起自己来,丢了以前在山中读书所习练的‘勤勉’二字,三天两头地坐轿子去郡城。 且又念想着要置办行头,虽然田榕自己也知道,“若买了那些可就没有生活资财了”,也是发愁;但不知为何,田榕就是觉得,他不得不如此做。 在田榕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深深内心中……他似乎有种被田家贫乏又温情的人际往灌输出来的理所当然的认识——自己在人前卖乖,是无往不胜的——正是基于这样认识,对于融入世家圈子,田榕才凭此觉,认为好像并非不可能…… 田榕还小,自然无法分条捋顺,将自己的思维出,验出真身,他只是凭借本能行事。 所以常有一些所谓“希望”,会偶尔出现在田榕混又委屈的繁复梦境中,譬如:“我若是穿戴与他们一样,他们说不定便会与我相了。” 而如今,他这样的看法似乎得了明证——自己不过才换了一锦衣而已,就已经有世家子着小厮来拉拢自己了。 田榕这时候,还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些子吃得苦,受的罪,自己这些子的希望和怨怀,似乎都得到了上天的回应般——他有机会能真正成为山云书院的一份子了。 如今,他没有看到自己对古骜带来的伤害;却明明白白地觉到了古骜对他的妨碍。 田榕甚至生出一种想法来:若不是古骜一来就把世家子们得罪光了,自己说不定早与他们成了朋友了呢! 田榕这时候早忘记了,在刚到山云书院他自觉受辱的时候,是古骜顶在了前面,为他遮风挡雨地驳斥着众人。 那时候,他还跟着古骜身后,赞过古骜:“你说得真好”呢! 少年人心不稳的一点,便是健忘。 田榕对于那些鄙夷,选择地滤去了自己不愿意相信的部分——如今他的脑海里,已经重构了这样一幅记忆中的画面——所谓世家子们的敌视,其实并不是针对他田榕,而是针对古骜的;是古骜没有尊重世家在山云书院的传承,他们才不喜他的。 田榕仔细一想,越想越是如此——那些世家子,真的为难过古骜么? 答案是,没有。 荀大人将古骜介绍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彬彬有礼; 廖去疾请古骜作诗的时候,礼仪上也没有丝毫的不敬; 甚至在古骜做不出诗来的时候,廖去疾还为古骜解围! 是古骜自己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才拉开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田榕看在眼里,思前想后也为古骜惋惜难过,心道:骜兄,你在芒砀山里的那些作风,如今出了山,已经不中用了呢! 原来在田家,还有田夫人的一双眼睛看着田榕,田榕还时时刻刻要做出一副娇憨的模样,心也柔和些。如今没有了田夫人在上,田榕得了彻底的解放,便如所有初得了自主力的少年一般,田榕从前个中被抑的反面,便叛逆地展了出来。 从娇憨到势利,不过是一张纸,翻过了两面;恰如的黑白鱼,首尾咬在一起,随情势而转。 且就在田榕的内在,发生着悄然转变的时候;古骜平也开始对田榕或冷言冷语,或不理不睬,便加速了田榕的‘反思’:“从前在芒砀山中的事,照搬到现在,未必都对。我也未必事事要倚靠骜兄。” 他曾与古骜说,“我下山去买了一件锦衣”,其实内心里,田榕是想以此告诉古骜,他也在为了他们两人的处境而奔波。可是古骜不仅不赞同他,不知晓他的苦衷,反而质问他:“那你买书拿什么钱?”然后赌气般地自己去挑水了。见古骜一点也不理解自己想要挽回事态的努力,田榕不在情上,也对古骜有了隔阂。 田榕认为自己不是没有试着挽回古骜,这些天他一直看着古骜的脸生活。哪怕是古骜每天都做出如此明显对他不的举动——下山挑水,他还是陪着一副笑脸对着古骜,说话都怯怯的。 可是再能讨巧之人,多次竭力讨巧都得不到回应后,也会心生疲惫,更何况田榕还只是个孩子。 若不是看着小时候古骜和自己的情分,按照田榕这样喜攀附强者的子,他如今哪里还会和古骜为伍? 但田榕觉得,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古骜。 毕竟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就像田榕虽然叫自己的生母作“阿姨”,她无法带来被田榕称作“母亲”的田夫人给予田榕地位和实惠,但是田榕对自己生母,却是有情的。 如今对于古骜,也是一样。 田榕从小便是个随觉行为的孩子,他的一些小聪小慧,都是深藏在骨子里的灵。所以有些事情他思绪上虽然理不清楚,但是他的触觉却是锐的。 如今田榕以觉为断,察现了古骜的失势;也因为心冷古骜待自己不好,有了些隔阂,可田榕内心,却还是放不下古骜。 最明显的便是当前之事。 ——他觉得古骜如今竟然不与元蒙院的学子相,简直是荒唐,一定是没有出路的;于是当“出路”展现在面前的时候,田榕便毫不犹豫地替古骜踏了进去。 还想:这又有什么不对? 他并不知道那云公子是山云子的幼子; 他只知道:‘那天元蒙院里,却是没见到这位云公子的,看来也不是个合群的。’ 事已至此……若真要追溯源,为何他和古骜产生了如此大的分歧…… 其实是因为,他和古骜本就不是一类人。 遇强,田榕走的是依附的路子;而古骜走的,是分庭抗礼的路子。 遇弱,田榕会竭力地想要避开;古骜却乐于展开羽翼以庇护。 若单论他们俩个个,古骜势强,两人则合;古骜势弱,两人则分。 不过实际却又不尽如此…… 因为牵着他们两人的,还有一线,叫做幼年情分。 作者有话要说: 古骜作为古代罕见的独生子,在文中,我是把田榕算作他弟弟的。古骜也是把田榕看做类似弟弟的亲近的人,后面还有大反转。 第24章 话说古骜回了舍,那边云卬看着古骜走了,对着空处站了半晌,觉得自己简直可笑,难道古骜还会再回来找自己不成?……便转身气鼓鼓地走回了原地。 怀歆还坐在那方大石上,他目睹了今天一系列变故,在心中老气横秋地喟然道:“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真是血气方刚啊!” 这时候见云卬失魂落魄地回了,怀歆不动声地将云卬打量了一番,见他似乎已经失了刚才对古骜发怒的斗气,便好言相劝道:“……若古兄真为了讨好他人出卖云公子你,那他当初便不会在元蒙院与他们起争执,将他们都得罪了。” 云卬听了半晌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地面,怀歆还以为他听进去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云卬却嘶哑着声音说:“那是古骜在向他们示威呢……就是在说他们都没有得逞的,他却得逞了……” “……唉……”怀歆见云卬越说越不像话,便叹了口气。 他本来瞧着云卬一言不发地回来,还以为云卬终于能平心静气了,可原来这怨意竟一点也没减,怀歆便索说:“这一点,他的确是辜负了你。若我是他,我便要说,永远不和你说话,再也不见你,这下总能保住你的清誉了罢?” 云卬闻言,忽然掩袖出泪来:“他就是这么说的呢!呜呜呜……他说再也不与我说话……呜呜……” 怀歆被自己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咳嗽毕了,怀歆顺了顺自己的呼,终是劝云卬道:“……这说明不是他做的呀……” “……就是他说话!”云卬含泪断言。 “……那也不是他的本意……若这是他的本意,他同舍人的帽子上,又怎么会多了齐家的玉?”怀歆悠悠地落下一语。 “……齐家的玉?”云卬抬起朦胧泪眼,盯着怀歆问道。 怀歆点了点头:“……那是齐家府库中做镇宅之用的,我家老仆以前跟着我母亲造访过齐家,所以认得。有次路上,她看见一个穿着锦衣,脚上却穿着布鞋小学子正在光下看那块玉……回来便说与我听了……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那古骜也不该说呀!……他为什么与他同舍人这么说!”云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泪水倒止住了,可心中却犹自嘴硬道:这些归结底都是古骜的错……是古骜将他们之间的信任全部都打碎了! 怀歆纤白的手指轻轻敲动着石面:“……他……从乡野中来,懂得还是少了。你当初只喜他的鲁直,如今看来,倒是反受其害……你对他的鲁直的喜,也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你就这么为他说话?”云卬不甘心地哽咽问道。 “非也,我从来都只是说我想说的而已……”怀歆合上书卷,面认真地看着云卬。 云卬拿出帕子擦了泪,眼眶中视野从模糊渐渐清晰了些许……看到眼见面前的友人怀歆,正坐在石上无动于衷地望向自己,原本蒙的目光里,这时候出一股悉来,云卬不迁怒地想:“你怎么也一点都不为我着想,竟专为了古骜说话了……你说从前也‘畅所言’,可那时候你说的,却都是我想听愿听之言……怎么现在又变了?” 思及此处,云卬便咬了嘴,转身便赌气地走了。 他从小就被人捧在掌心,哪怕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地不如意,便有人察言观,赶来他身前哄他,他虽烦不胜烦,但毕竟已经习惯了周遭之人都被他牵情动绪的围绕。今天怀怒而来,却在古骜与怀歆这里碰了壁,云卬便又在心中后悔地想: 早知道古骜竟然会这样口不择言地说话,我之前便不该表现得与他太亲近,这下竟让自己如此难受了! ———— 第二云卬再来送饭的时候,便没有见到古骜,竹林中只有怀歆一人一袭黑衣,捧书细读。怀歆抬眼看了一眼云卬左顾右盼的样子,便道:“他听见你的脚步声,便躲进竹林里去了。” 云卬闻言,手不一抖,气得就要把给古骜带的饭给倒掉。怀歆在一旁劝道:“……你放这里吧,你走了,我拿给他……” 云卬咬牙道,“凭什么?我好心给他带了饭,都不追究他失言之过了,他倒还不见我了?” 云卬昨一夜没有睡好,他虽然心意都在说服自己讨厌古骜,就如讨厌从前那些觊觎他姿容的人一样。可怀歆那句“他同舍人的帽子上,怎么会多了齐家的玉?”这句话,却总是从他纷的思绪中冒出。 云卬如何不知,怀歆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说此事并非古骜授意。可云卬对于任人言说‘断袖’‘相好’等事的厌恶已经深入骨髓,如今一下让他相信,在外面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古骜施计令云公子委身”并非实情,而怀歆一人之言,“古兄并非这样的人”,却是真相,着实有些难,也许尚需时以为明证。 更何况,古骜昨天说了‘再也不见’他的话来呢……想到这里,云卬更是生气,现下见古骜果真不来见他,竟还亏他来时吩咐那膳食房的仆役说:“做三份,两热一冷,花式做多些。” 他今来此,本就是想来听古骜道歉和解释的,可没想到,古骜竟然来了个避而不见! 思及此处,云卬便气鼓鼓地又把饭拿走了。 怀歆看着云卬远去的背影,心道:“……云公子也太急了,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又想:“也是。他从小哪里忍耐过,去体贴他人?……所谓‘心’,还是要从小培养方才好……” 继而又想:“……看来山云子的确是心灰意懒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家中时,曾见过父亲招待山云子长子云印,他举止倒是十分稳重得体的。如今山云子竟让云卬情放纵至此,看来是无心于天下,也只希望幼子纵情山水了罢……” 云卬离开后过了一会儿,古骜才回来,怀歆仰面问道:“……云公子把饭拿走了,你饿么?” 古骜摇摇头,说:“我在舍中吃过了。” 怀歆叹了口气:“……看书罢……” 古骜道:“怀兄为何叹气?” 怀歆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缓缓地启言慨道:“……多少亡图霸业,皆因行策之人,心绪波动而昏招频出,令所建之业也功败垂成……我本以为读了书,学了修身养的人,少有会如此的,可看来我错了……云公子从小养在山云子膝下,什么道理不懂?什么学问不知道?可遇见了这样的事,却仍不能平心静气处之啊……” 其实此时,云卬自己也知道自己失态之处,可不知道为何,他就是无法淡然以对……许是因为他把古骜看成是特别的。这种特别让他放下了一切的成见与门第之见,去亲近古骜,可古骜辜负了他。心如刀绞的觉并不好受。云卬知道是古骜害自己如此,可却没想到,其实是因为自己太在乎古骜了。 古骜这时听了怀歆的话,也择地坐了下来,面上默然,并未立即出言回应。 古骜昨躺在上,亦是无眠,想了整整一夜。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