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 地望了王崇章一眼,到底是一族之人, 枝叶相通, 肯在这个时候替他分担分担, 看来以后也得多走动走动了。 “既然如此, 那剩下的一半……”李弘掩手打了个呵欠, 眼光里漫出一点晶亮的泪光。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点出王陵了,王陵何其乖觉,立即道:“下官愿效仿郡王爷。” “既然如此,此事就这样敲定了。”李弘道,“大家辛苦了一 ,都先去歇息吧。” 众人早就跟霜打的稻草似的蔫了,一闻此话,简直如 风破冰,当即有了 神,一个个撑起眼皮,恭恭敬敬地秉手告了退。 偌大前厅,一时间只剩下李弘、王崇章、张文瓘和萧德昭四人。 张文瓘率先笑出声来:“好你个王老儿,这一招用得妙呀。” 王崇章倒也不谦虚:“别说两百石,就是要我出全了,我也义不容辞,只是必要从那硕鼠身上搜刮点油水,我才舒心畅快!” “若一开口就向他要二百石,他必然心怀不忿,舍不得出这份力。”萧德昭面上最是和善,心里却和自己的老友一样算盘拨得 明着,“一开始让他以为要他全出,让他自己在心中怨诽,而王公一提分担一半,他就像赚了一半立马答应了,所以人心不足,对这种人,‘朝三暮四’这一招可谓是 妙极了。” 王崇章哈哈一笑:“还是太子爷的高招,他说能让王陵 喜喜地出二百石粮食,我还不信,没想到啊没想到。” 几个人背着王陵大笑一场,才在昏昏烛光中各自散去。 —— 自前厅散去,吴议也很快起了倦意,自己还好,自家的老师沈寒山确早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 他先搀了沈寒山去西园的厢房歇息,替他把手脚掖进被子里裹成个紧紧的粽子,才放心地回到东院,蹑手蹑足地推开了房门。 入户便是一道清白的月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玉冰渣,叫人下足也舍不得 上力气,生怕踩碎了一星半点的。 吴议蹑手蹑足地走进屋去,悄悄打眼一瞧,李璟却并没有在 上窝着,反而一个人坐在桌前,脑袋埋在他今晨看的那本《伤寒杂病论》里,眼皮朦朦胧胧地半张,显然是等得快睡着了。 吴议刚想悄悄把小家伙抱上 去睡觉,李璟自己先被他窸窣的脚步声唤醒了, 喜喜地喊了声:“议哥哥!” 吴议忙竖起中指,这都半夜三更的天了,吵醒了别人可不好。 李璟乖乖地噤声不语,但用一双墨里点漆的眼睛望着吴议,三分眸光 着七分月光,亮闪闪一对夜里发光的猫瞳。 吴议小声催他睡觉:“怎么熬到这个时辰?” 李璟也有样学样地小声道:“我等你回来。” 吴议不仅哑然失笑:“你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吗?” 在袁州时也没见这孩子这么粘人,虚长了两岁,倒更痴 了些。 李璟认真地摆着脑袋:“是我看《伤寒杂病论》,有一些话看不懂,所以想等你回来告诉我。”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倒还 勤奋好学,吴议也凑过头去,同他一道在月光地下看书。 “你是哪一句看不懂?” “经说,脉有三菽、六菽重者,何谓也[1]……我只读过《神农本草经》和这一本《伤寒杂病论》,所以不知道这是出自哪一本医经,也通不了意思。” “这一句是出自《难经》,意思是可以通过下手切脉的力气来看出脉象的类型,比如说医生用手指按脉,只用三粒小豆子一样重量的力气就能切倒脉搏的呢,就是肺气之脉;要用六颗小豆子一样重量的力气就能切得脉搏的,是心气之脉,以此类推……” 吴议细细和他讲去,把这一篇《平脉法第一》逐字逐句讲解清楚了。医经内容虽然枯燥乏味,李璟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双小手撑着下巴,比听故事还认真仔细。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着这本充 前人经验和智慧的医经读了大半宿,吴议给李璟讲过一次,自觉更加通透意思,而李璟白天原本就是渴牛饮水似的囫囵 枣看了一遍,这时候才算在真正领会了其中的高妙。 两个人对着清浅月光,一个讲,一个听,都各有所得,等几页《伤寒杂病论》翻过去,天 竟然都已经透出一丝晓光。 破云的晨光偷换月光,从支起的窗户溜进屋里,勾勒出相对细语的两个人。 吴议通宵未眠,瓷白细腻的脸上平白 了两道淡淡的黑圈,如玉器上的微瑕,叫人看了都颇觉心疼。 李璟自己却是闲了一天又先睡过一觉的, 神头自然很足,见吴议一脸 不掉的倦 ,心里也暗自后悔不安。 听说近来太医们诸事繁忙,吴议哥哥昨天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子还给他通宵讲经,肯定很累很累了。 他脑袋一垂,捏着手指头:“议哥哥,对不起,我应该以后问你的。” 吴议懒懒打过一个哈欠,脑子用过头了,就不大灵光,一响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心里有愧,觉得耽误他休息了。 他笑着 了 李璟的头:“连孔夫子都说人要 而好学,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瞧他还是一副恹恹沉闷的样子,吴议又半开玩笑:“所谓师者,就是授业解惑的人,如今我替你回答了这么多问题,你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我一声师父?” 这本来是逗小孩开心的趣话,李璟却当了真,明润如珠的眸子眨一眨,漫出惊喜之 :“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师父了,你不能再随便丢下我跑了。” 说着,生怕吴议反悔似的,赶紧直 跪下去,脑门着地,脆生生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吴议本来就发酸的额角猛然一跳,想起昔年这孩子为了救母,也是这样莽撞地跪在他面前,不撞南墙不回头——其实撞了也不肯回头,非要头破血 得他点头答应不可。 “行了,既然你认我做师父,就要有师徒的规矩。” 吴议无可奈何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仔细瞧了瞧李璟的额头,所幸,这聪明的小脑瓜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李璟仰着头,眼神认真:“师父你讲。” 吴议道:“第一,在外人面前你不许喊我师父,还是叫我议哥哥。” 他不过一介生徒,还是别人门下的徒弟呢,这时候就收个小世子做徒弟,传出去未免太显轻狂了些。 何况他认李璟这个徒弟,沈寒山还未必肯要这个徒孙,最近他责重事繁,再用这种小事叨扰,就当真是轻重不分了。 李璟脸颊一鼓,显然有些失落,但还是点点头,把失望悄悄藏进心头。 吴议摸摸他的额头,郑重道:“第二,你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跪我,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都随便你,但在我这里,除非你做错了事我要罚你,不许轻易下跪。” “可……” “你既然认我做师父,就得听我的话,这也是第三条。”吴议撤下手去,难得在小家伙面前疾言厉 一次,“若你不听话,我就再也不做你的师父了。” 李璟何时见过吴议如此冷肃严厉的样子,当即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他的师父不仅不吃哭鼻子这套,连苦 计也用不了了。 “这三条,你只要违背一次,我就和你断绝师徒,两不相见。”吴议伸出手,递给李璟,“如何?” 李璟忙勾住他的小手指,还是小时候一样拉钩协定。 “一言为定,师父!” 拉钩协定过了,那就是终身要遵循的规矩,李璟在心里默默背了一百次,生怕自己一犯错,又给吴议不声不响地丢下了。 第46章 酣长一觉 吴议见他惴惴不安的表情, 心头不由一软。 左不过是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正是撒娇打滚正得意的年纪,若能在父母膝下承 ,哪怕是袁州那样偏远的小城,总归是能得天伦之乐,又何苦巴巴地拜他做师父。 至于李素节夫妇…… 想到这对在袁州曾经对他施加援手、鼎力相助的夫妇,吴议心头不由掠过一丝不安的波澜。 他和郡王府书信断了一年多, 还不知道如今他们又是什么境况, 又或者被迁徙去了别的什么穷乡僻壤的州县。 只是眼下诸事繁忙, 实在 不出闲暇去问他们的事。 正沉思间,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接着就是他家老师带着哈欠的声音—— “混小子,出门干活了!” —— 王陵报上的证实天花患者或者疑似的, 一共有近百例, 随行一共不过三位太医博士携着自己的学生, 要一一查对, 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 “你们就留下看狗。”沈寒山使唤起张起仁的学生也毫不客气, “若有狗出痘,立即回报!” 徐子文和吴栩巴不得这不用出门的闲差,忙一边一个分管两个狗圈, 抬把椅子斜躺上去, 比谁都清闲轻松。 “吴议, 你去看看这十户人。” 沈寒山给他一张单子, 列着疑似天花的十家名单, 而三位博士则平分了剩下的门户。 吴议虽然只分到十户人家的,但也是单独一人去查看,责任异常重大——天花一旦 行起来,就会对已经遭受饥荒的关中地区造成毁灭 的打击。 所以,错漏一户都可能酿成大祸,放心 给他一部分门户,足见三位博士对他的信任。 沈寒山吩咐下去,一行人得了令,便像出了笼子的飞鸽,脚不点地地赶往自己要查对的门户里去。 吴议按自己的名单逐门逐户查对下去,发现沈寒山分配给他的应该是尚在怀疑的那十几户人家,十户里头居然只有一户十真正的天花,剩下的九家不是水痘,便是麻疹,都是可以自愈、仅需保养的疾病。 他给这些病人一一切脉看过,也都留下解法,在农户们千恩万谢的 声中,第一个回了郡府。 饶是他分量最轻,这来来回回乡路也走了一整天。 把名单整理好搁在沈寒山的案头,隔着纱窗隐约一看,窗外偏斜的 头如一枚火红的巨石,将整个天空都烫得绯红,遥遥两枚飞雁闪过,如两枚小箭穿过 头。 不由心中一动,他们这群忙碌的人,上至贵为千金圣手的太医博士,下至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生徒,不论尊卑,辈分,主次,都是身负重责的大夫。 分下的事务有多有少,但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却是不分轻重的。眼下情势严峻,他们就譬如这对雁子,不管天际多么灼烫,都一定要冲云破 ,打通这道难关。 如此想来,心头不由一震,也舍不得分出时间休息,只重新捡起沈寒山桌上那本葛洪的《肘后备急方》,选到天花一节,仔细研读起来。 “不即治,剧者多死。治得差后,疮瘢紫黯,弥岁方灭,此恶毒之气也……”[1] 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张网,将两天一夜未眠的困倦全部包罗起来,吴议只觉得这些富有智慧的文字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实在是太有分量了, 得他脑袋不住地下垂…… 他脖子一偏,终于倒在自己老师的案上,沉沉睡去了。 —— 许是因为太疲倦了,这一觉睡得倒十分安稳酣沉。 吴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躺在东院厢房的 上,旁边还趴着个李璟,撑着小脸看他睡觉。 他不仅有些赧然,自己在老师的书桌上睡着了,显然是沈寒山把他送回来的,而他居然毫无知觉…… 再往窗外瞧去,深蓝的夜幕中已缀 了漫天的星辰,如一张披在天穹的璀璨华丽的大氅,淡淡垂落丝丝缕缕星辉的 苏。 他这才略松了口气,好在没有一觉睡到大天明。 “师父……” 李璟觉得这算是私下了,当然该喊师父,攀着他的手臂半偎着他的肩头:“你睡了好久啊……” 吴议心头涌上一阵不详的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了?” 李璟支着下巴仔细算了算:“现在是二更天了,你睡了……” 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得出一个笼统的答案—— “大概十二个时辰吧。”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