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羽睫稍覆,待杏仁:“小碟子够不够?给在座的各位女官和小女一人呈一勺吧,若有多的,就给旁边的长使恭使也尝尝。我自己来为御膳房挑人,最怕旁人说我不公正,都尝一尝就是了。” 她说得平淡从容,实则心弦绷得紧紧的——第一回来料理这样的事情,很、紧、张、啊! 人太多,光小女就有七十二个。豆沙、杏仁、枣、芝麻、红糖五个人一起忙,也很是盛了一会儿才差不多呈完了。方尚食先动手尝了,余人才陆续也尝了,雪梨静看着她们的神,有的茫然未觉有的眉头倏蹙。 雪梨耐心等到她们差不多都将瓷匙放下了,问前排一个方才明显蹙了眉的:“你尝出什么了?” 那小姑娘放下瓷匙,磕磕巴巴:“好、好像有蜂……” 雪梨点头:“不错,是蜂。一个刚进三两个月的小女都尝出来了,各位女官想必也尝出来了。” 她睇了一眼一语不发的岳汀贤:“有些红烧的菜中可以用蜂取代白糖,因为蜂带有特殊的香气,且可以让菜肴看上去更具光泽、更好看,但是豆腐和蜂同食容易导致腹泻——这位长使姑娘进至少有三年了,女史没教过她?” 她不想当众跟岳汀贤这样不留面子,可这事不直截了当地说清楚,不知道是否会传出别的说法来。 是以眼看着岳汀贤面发僵,雪梨也仍半点不退让地睇着她,等着她把答案说出来。 须臾之后,岳汀贤神一松:“我教过她。食物相克,都是一进就要学的东西。” “很好,那此事的责任就不在女史了。”她适当地了点笑,看向秦若柳,“那你呢?你是忘了这一点,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秦若柳束手站着,薄颤个不停。雪梨隐有些不忍心,又生给咽了回去。 等了好一会儿,秦若柳说:“奴婢知道豆腐与蜂同食易致腹泻,但是、但是要多吃些才会。御膳桌上佳肴甚多,陛下不会专吃一道菜吃许多的。既如此,不太紧张于食物相克,将香味都提一提,不是很好吗……” 雪梨稍稍喟了一口气:“可若是陛下真就喜上了这道菜、或是同去用膳的皇子帝姬很喜这道菜呢?几位皇子帝姬都还小,最年长的平安帝姬也才五岁,他们若想多吃一口什么,陛下多少会纵容一些,万一吃坏了,你担得起吗?” 她温缓的话语至此一停,正厅中安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雪梨羽睫低垂,硬是蕴出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尚食局只是每按规矩备膳,能动心思的地方不多。相较于尚食局而言,御膳房、还有各嫔妃中的小厨房,就更容易得到赏识和赏赐,所以一直以来尚食局里的女,都会想去御膳房或是各的小厨房做事。” 她的目光缓缓一划,声音转而一厉:“但是你们都记住,为了在香味上得到称赞而让佳肴有害的事情,无论去了哪里都是不允许的。” 没有人敢接口,坐在眼前的一众刚进的小女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是尚食局出来的人,我知道人在里许多时候都需要动些心思,但是歪心思还是不动为好。”雪梨语中一顿,“你们进的时短,不懂不要紧。可我告诉你们,动了歪心思机关算尽最后却把自己算计进去的人太多了。到时候被发落去做杂役都是轻的——你们大可以去问问,御膳房先前的汪司膳落得了怎样的下场!” 几位年长的女官面骤白,方尚食小心道:“娘子……” 雪梨便适可而止了。再说下去,把这些八九岁、十二三岁的小女吓坏了可就过头了。 反正这些事她们若有心打听总能打听得到,不止是为打尚食局刚拨过去的人的汪司膳,还有最初为晋位而算计她的蒋玉瑶,和她无关的也还有许多许多人。 她们能这会儿明白轻重是最好的,若不能,以后如何就看命了。 “告诉我佳肴要无损身体比味道好的人,在御膳房里一直做到了司膳。”她适当地往回拨了一点,威利得一起来,“前些子刚嫁出去,陛下亲赏的嫁妆,听说嫁给进了她家乡有名的商贾做夫人,夫家名下的酒楼客栈也给她打理了。” 这一场“恩威并施”的戏做完,雪梨屏息静看了四周片刻,大叹自己可算是把这阵住了。 自己毕竟还年轻,尚食局的一干女官都是昔年教过她的人;位份又还没有,谁知道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女是不是就把她也当个御前女看? 不给个下马威就按部就班地挑人决计是不行的,后面被糊成什么样那都不一定。 觉到自己拿住了事,雪梨总算了些自信,她再度看向秦若柳:“你还小,拿不准轻重不是大错,这件事不会影响你后的晋封的。” 她说着一扫方尚食,方尚食即刻道:“谨遵娘子的意。娘子不计较,我们便不计较了。” 已在啪嗒啪嗒掉眼泪的秦若柳陡然一怔,愕然望了雪梨一会儿后急忙叩首谢恩。 . 紫宸殿。 夜尚浅,皇帝看完奏章后正思量着是看会儿书还是去九格院看看孩子们,便听说雪梨身边的福贵和指去易氏身边帮忙的小诚来了。 先听听他们禀事也好,他就传了人进来。 小诚先禀的话,内容不多,大致说了说易氏到尚仪局后见人的经过,又说易氏片刻前差人去尚食局递了帖子,说是想见阮娘子。 没什么岔子就行。皇帝点点头,又看向福贵。 福贵深一口气,也先将雪梨到尚食局后的大致经过说了、顺嘴提了一句平安帝姬溜过去的事,末了说到傍晚时在一众小女前立威的事,他大了些胆子,说得声情并茂眉飞舞,就差配个响木了。 ……哦,除了响木以外,他也没敢说那句“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洋洋洒洒地一口气说完后,殿中又恢复安静。 好一会儿,听得皇帝一声低低的笑。 谢昭忍了又忍仍没忍住,心里一边回味福贵刚才说的话一边想象尚食局里方才的场景——啧啧,那个呆梨这么有气势地当众训话的场面……并不太容易想象! 总之办得不错,算是旗开得胜吧,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强很多。 她头一回应付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而且还离开了她所悉的御前和九格院,他是准备好了看她手忙脚来着。她知道一到地方就先找个事立威,好。 他挥手让福贵和小诚退下,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二人应该走到半道了,才进了寝殿。 皇帝换了身衣服,又举步往外走,徐世水当即要带人跟着,被陈冀江一挡:“别去。” “师父?”徐世水往外瞧瞧,心说天都这么晚了,还是有人跟着为好吧? 陈冀江挑眉未语,眯眼看着夜下皇帝那身淡金底的飞鱼服,心说陛下您和阮娘子这子过得真是充乐趣。 . 沐浴之后,雪梨一下就觉得累了,大抵是因为费了太多心力,晚膳又没正经吃——尝完那么多份豆腐之后当时就撑得吃不下别的了,但豆腐又不顶,现下饿得厉害。 于是传宵夜的时候她放纵了自己一些,叫了一碗葱油拌面、一例鹅蛋羹,还要了一碟卤爪。 卤爪她还特意香辣和卤香都叫了来,想着阿杳可以吃卤香。结果阿杳哈欠连天地吃了小半碗蛋羹后就栽倒睡了,连盥洗都是被她强拎起来去洗的,完全没心情享受啃爪的乐趣。 雪梨就只好在沐浴之后遣退旁人,自己坐在案前慢慢吃。 葱油拌面食材简单但味道极其勾人,黄澄澄的葱油淋在面上那股香味简直……堪称嚣张!拌匀之后面上都沾了油就不会坨了,雪梨悠哉哉地细品了三两口之后,依依不舍地将面放下——要留着肚子啃爪嘛。 葱油拌面回九格院之后还可以吃,卤爪这东西,她实在没什么勇气当着那么多女宦官和几个孩子的面吃。更要命的是,女宦官还可以避开,但皇帝什么时候杀过来可没准儿,不管她那时候是正在啃得投入、还是面前了一小堆一截一截的爪骨都不好看!太丢人了! 太久没吃这东西的结果,是雪梨一口咬下去之后就觉得这真是人间美味。 爪卤得很透,卤料又调得恰到好处,并不觉得太咸。这么吃着,口都是咸鲜味道。爪上的又质筋道,吃在嘴里又滑又弹,太舒服了! 卤香的和香辣的各吃了一个,雪梨还是更喜香辣的。味道更丰富嘛,原本已足够好的卤味中了一层浅淡的辣味,咀嚼间轻点在舌尖上,说不出哪里特殊,却让人吃着上瘾。 吃完第三个后,眼前的骨头已经有一小撮了。爪若啃得干净,骨头就是会很多——除了一大整个的以外,指节都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白而晶莹。 雪梨就又开始“重旧业”了。从前偶尔吃的时候她都会这样边吃边玩,一边品味道一边把啃出来的骨头摆个图案或者摆个字什么的,最复杂的一次是她想摆个大象,后来吧…… 后来她吃不下了。 这回就摆个字试试吧! 她乐呵呵地边吃边摆,没注意到身后的窗户轻轻开了短短一瞬又重新阖上,更没听见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谢昭把睡的阿杳挡在身后,侧卧在榻以手支颐,笑看着她咫尺开外童心未泯的背影,好奇她什么时候才能察觉屋里多了个人。 ——他进来时她没察觉不是她的错,毕竟他的功夫是实打实地跟御令卫一起练的。方才一路过来,又是翻墙又是溜边,尚食局里都没人察觉…… 但是屋里明摆着多了个呼就很明显了吧! 雪梨开开心心地把四个卤香的、四个香辣的爪都细细啃完后,案上摆出了一个硕大的“好吃”。 她嘬嘬手指,对眼前的作品意——一骨头都没浪费,而且一笔都不缺,完美! 拿帕子擦擦手站起身,雪梨笑意犹在地一回头…… “嘶……” 她倒一口冷气,而后那口气便顿在了心里,都忘了呼出来了。 榻上的男子下颌微抬,淡金飞鱼服上的褶皱微动,在烛光中暗光轻闪。 久违的装束让雪梨心弦猛颤,她强咽了口口水,还是觉得措手不及。 他倒先说话了:“阮姑娘,吃独食啊?” ☆、第165章 偷腥 雪梨都好久没见过他穿飞鱼服了,现下乍然又见,懵了好久才回过点神:“没、没有……原是要和阿杳一起吃,但是她困了……” 复了口口水,她恍然从他的笑眼中明白过来“吃独食啊?”这话不是个正经的问题。 ——反应过来他大晚上来找她大概是为了什么之后,雪梨迅速地走到盆架边把刚才吃爪的手洗干净了! 花好月圆、芙蓉帐暖,才不要一直傻戳着浪费时间呢! 她慢慢地往榻边蹭,也不知为什么今天格外脸红,也许是因为他这身装束让她总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吧…… 在榻沿上落了座,她的目光落到他身后,这才想起来阿杳还在这儿睡着呢。 雪梨想了一想,弯把阿杳抱了起来。尚食局这住处虽然算不上宽敞,但让阿杳自己睡、睡舒服了也还是可以的。她便抱着阿杳走到门边,阿杳半梦半醒地在她肩头哼哼了两声,她拍拍她的背:“乖哦,乖哦,你接着睡。” 阿杳又睡得实在了,雪梨将门开了道只有一人宽的,廊下两丈外正打盹儿的豆沙和杏仁立刻看过来。 “抱她去侧屋睡吧,我今天……有些累了,想睡踏实些。” 她气定神闲地信口编理由,豆沙应了声“诺”,便招呼张随才来抱。阿杳现下五岁,已经不轻了,还是宦官抱起来更稳。 阿杳一出去,雪梨赶紧关了门,待得几个身影都从门前离开,她才又转身看向谢昭。 他仍旧以手支颐、侧卧在榻,躺姿十分随、意、潇、洒。 老实说,她觉得他穿飞鱼服比穿常服好看,与穿上朝时的玄冠服相比,则虽然不能说哪个更好,但却是截然不同的觉。 他身姿拔清隽,穿那一袭玄,骨子里便透出帝王威仪来,让人抬眼一瞧就要赶紧行大礼高呼陛下圣安。但是穿上飞鱼服,则多了几分习武之人特有的凌厉,似乎连眉宇间都平了几许凛意,好像下一刻就要绣刀出鞘,取臣贼子项上人头! 雪梨任由自己看痴了一瞬,而后纤微扭、步态盈盈地往前走,帕子一挥:“言大人呐,这个时候偷偷摸摸地往这种地方来,您也不怕被御史纠劾?” “……”好端端躺着的谢昭一滞后眯眼瞧她:这是装起教坊姑娘来了? 他挑眉配合:“御史纠劾也跟你无关,还不给爷宽衣?” 咦咦咦? 雪梨明眸中是喜悦! 她先前装过这么一回来着,结果他一句话就把她打击回去了,说她走不了那个妖娆的路子就装个别的。这回竟接了话,说明她这回装得还不错咯? 于是雪梨来劲了,往榻沿一坐,倾身侧卧到他身上,手指在他侧颊上一刮:“言大人这是心情不好啊?二话不说就要宽衣解带。”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