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陈冀江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各怀心思”。 皇帝就气定神闲地看奏章,乍看过去脸上是一行“这都跟朕没关系”,再细细瞧,眼底眉梢隐约透出一个“烦”字。 卫大人就在旁边饮茶,眼底冷得能冻死人。他能不生气吗?太后大驾进了洛安城他们才知道信儿,他觉得御令卫丢脸丢大发了! 七王脸堆笑地陪母亲聊天,衣食住行饮食起居都聊一遍,陈冀江都觉得七殿下您好累。 再看易氏。 易氏是带着孩子进来的,孩子直接让母抱到了太后跟前,七王和太后聊天自也少不了聊这孩子。 易氏便正好把朝阿杳拍拍手:“来阿杳,七婶婶带你出去玩。” 平安帝姬一走,殿里可算松快了。 陈冀江瞧着,易氏可真是个明白人。她把小王子这么扔下一点都不用担心,孩子的亲爹在、伯父在,连太后都是亲,绝对不会让他受什么委屈。可是平安帝姬就不一样了,看太后刚才瞧她的那神,陈冀江都担心这小帝姬是不是会察觉出什么来。 就这样,殿里说和睦也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皇帝说传膳。 御膳房的人把晚膳一端进来,御前的人们傻了:御膳女官,您破罐破摔了啊? 谢昭挑眉:这呆梨子又干什么呢? . 先进来的是五张小方案,直接在殿里摆开,陛下那边,有人上手把御案收拾了。 紧接着就进来了六个小炉,搁到案桌外侧正中的位置,点火。 然后铜锅进来,盖子盖着,瞧不出里面是什么。铜锅往小炉上一放,上锅的女就在旁边候着了,看样子有一会儿要上手的地方。 后头其他的人就都是上别的菜了,琳琅目地把桌子摆,但谢昭仔细看看:怎么都是凉菜? 什么盐水鸭、醉虾、卤蛋、凉拌萝卜、凉拌腐竹、五香花生、酱香牛……荤素倒是齐全,那凉菜它也是凉菜啊! 最后又上了汤,拿盏上的,每案上一盏,唯有给雪梨空的那桌是两盏。这个倒是不问也知道,得给阿杳备一盏。 谢昭揭开盏盖瞧瞧,汤白,里头有口蘑、油菜、白菜心,还有两片胡萝卜提,正中央是片熬得绵软半透的东西…… 是汤鱼肚。 再扫一遍这一桌子东西,汤还不错,所谓汤是拿猪骨之类的东西熬的,熬完呈白,顾称“汤”,算讲究。 其他都是凉菜……但还有个米饭搭着,让他不得不好奇眼前盖着盖子的铜锅里到底是什么。 谢昭抬眼觑觑太后的神,吩咐人:“去把易良媛请回来吧,还有雪梨,看看她干什么去了。” 人应了声“诺”,出去请人。 易良媛好找,没走远,带着平安帝姬就在长阶底下玩呢。人过去一揖,说句“陛下请您进去用膳”就成了。 然后该去找雪梨了,陈冀江快步出来把那人一拽:“阮娘子在御膳房。但若万一太后待会儿问你起来你敢这么说,今晚就拿你给阮娘子屋里的宠物开牙!” 那宦官差点吓了! 谁不知道阮娘子的宠物它是只狮子啊…… 片刻后,雪梨跟着那宦官进殿了,俯首向太后一拜:“太后金安。” “行了,坐吧。”太后口吻平淡,雪梨再叩首起了身,去左侧最末的空席,还未坐下呢,便听太后笑了一声,“这吃法,哀家在里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是有人替皇帝拿晚膳的主意?” 雪梨一听心里就绷紧了。看来刚才并无人点出来这是她的主意……那她能希望现在也别把她推出去吗? 哪怕就算不推也是人人都心知肚明,那也跟挑明了不一样。 她强作“跟我没关系”地不多理,朝阿杳招招手,阿杳就从易氏身边跑了过来,她抱着阿杳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便听得皇帝道:“没有。朕听明轩君说过这东西,后来吃过几回。昨天又想起来,随口就让御膳房今晚上这个了。母后来得突然,朕也忘了这回事,就没再让他们改备别的。” 雪梨:……陛下反应真快! 皇帝这么说了,太后自不好直接戳破什么,只睇一眼那铜锅:“这到底是什么?” 话是问皇帝的,但站在太后身边等着侍奉的崔婉“下意识”地就给回了:“是焖锅,太后。” 而后崔婉微一颔首,六人身边的人各自将锅盖揭开,热气中,里面的翅、腿、牛、排骨等物已焖得半,旁边又有小女奉上调好的浓酱,浓酱往上均匀一覆,盖上锅盖继续焖。 就这么一揭盖子,自有香味随着热气散出来,玩累了的阿杳一下就兴奋了:“好香好香!” 太后目光冷一睃她,甫要开口,皇帝也笑说了句:“真是好香。” 然后七王应和:“嗯,很香。” 卫忱颔首:“御膳房好手艺。” 稍待片刻再揭开盖子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就都焖了。 类与浓酱融合的味道面袭来,因为加酱时只是半,酱汁刚好可以焖进去,又不会焖得太咸。旁边的女持勺将里面的东西翻拌一番,众人这才得以看到这各样类底下还垫着一层菜。 多是红薯、土豆、山药这种焖完之后吃着软糯入味的。但也无妨,若想吃口别的清淡些的菜……这不是还有凉菜吗? 而后太后先下了筷子,皇帝随之,众人就算开吃了。 谢昭夹了一片腿搭着米饭吃,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琢磨雪梨上这么一道到底是为什么——毕竟若论在口味上不出错,那还是平常的桌子菜最挑不出错啊! 吃完腿他又夹了片牛,吃完牛夹了个翅,吃完翅再打算夹块山药来的时候……谢昭一下子明白了! 这呆梨子聪明起来还真让他都有点跟不上,再转念想想……啧,把她成这样,她也是真不容易。 是以整整一顿饭的工夫,皇帝总忍不住往雪梨那边看。几乎每回看的时候,她都是在喂阿杳。 早先传她们过来的时候没叫娘跟着,现在就只能她亲手喂。虽然阿杳吃饭一向很乖,但小孩子吃饭到底慢,她就在旁边耐心等着,后来好像懒得来回换碗换筷子,就索自己先不吃了,专心喂阿杳。 阿杳吃得是真的很开心啊!锅里的都的,焖过的酱拿来配米饭也很香,酱好像是咸的,但又透出点微甜,很合她的口味! 雪梨还担心牛偏硬,她这么小吃多了会不舒服来着,打算喂几口意思一下就不让她吃了,回去再给她个蛋羹什么的。但看她吃得这么高兴…… 算了,就让她痛快一回。养小孩子要多注意是一回事,可她正高兴呢突然不让她吃了,闹得心里不痛快也不好。 整整一顿饭,愣没人说什么话。连七王都纳闷了:母后难道不是来找雪梨麻烦才叫她一起用膳的?怎么不吭声呢? 很奇怪啊…… 沉寂的晚膳用完之后,卫忱、七王、易氏告退,皇帝说他要看奏章,宦官也确实捧了好几大摞奏章进来,太后可算不好再多留了。 “恭送母后。”皇帝一揖,之后还很和气地给太后说了个解闷的法子,“母后若想找人说说话,朕可以知会太妃们一声。” “不用了。你忙你的。”太后依旧寒着张脸,没什么好气地走了。 紫宸殿上下都可算长了口气! 谢昭一回身,赶紧扶还在施大礼恭送的雪梨起来,雪梨也不知是因为一口气悬得太久还是好久没行过这种下拜的大礼,猛一起身,眼前一黑就要往下栽。 “雪梨!”谢昭一用力将她扶稳,看看旁边的阿杳,笑说,“阿杳,父皇让女送你回去好不好?你娘今天辛苦了,父皇陪她待一会儿。” “好……”阿杳的声音软糯甜长,点点头,马上有年长的女过来揽着她走了。 雪梨着太一边缓神一边等她们走远,待得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声音也听不到了的时候,她的鼻子一下就酸了…… 这一下午真是吓死她了!明明知道对方看她不顺眼还得硬着,因为对方是太后! 刚才她得住,是因为本没工夫多想“不住”这回事,而且大有点“为母则刚”的劲头,觉得说什么也不能让阿杳觉出什么来。现在人一走,她心里的情绪简直如同山石崩塌,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点声响都没有地就往他怀里钻。 “好了好了。”谢昭搂住她,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抚了好久之后怀里才可算出了一声:“呜……” 真是难为她了。 谢昭把她紧紧环在怀里,声音轻轻地在她耳边哄着说“没事了没事了”,她却被他这话得眼泪越涌越厉害,噎得不能自已! 雪梨也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了。在他怀里缩了一小会儿就挣出来,退开两步自己闷头抹眼泪:“我没事。” “进去说。”他揽过她带着她往里走,在内殿未停,直接进了寝殿,转头吩咐陈冀江,“让御膳房送些吃的来,按她的口味做。” 陈冀江领了命就去了,雪梨泪眼朦胧地望他:“我不饿……” “你刚才都没怎么吃。”谢昭眉头微蹙,不由分说的口气。握着她的手在榻边坐下了,衔着笑给她擦眼泪,“行了,脸哭花了就不怕阿杳看出不对了?” “不给阿杳看!”雪梨自己也又抹了一把,转身就往榻上爬,“我不走了!” 谢昭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虽则本也没打算让她回去,但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那不一样啊! 这个呆梨子脸皮一直薄,都一个月下来了,别管他找她去还是叫她过来,她准是脸红扑扑地见他的。 冷不丁地听她说了这么句“言简意赅”的话,谢昭笑完之后就知道她今儿是真扛得太累了。 累得脸皮薄都顾不上了,就想跟他待着——罢了,这也好。 于是女送宵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陛下和阮娘子都坐在榻上,陛下背靠着墙、雪梨倚在陛下怀里。 两个女头都没敢抬,把小榻桌往上一支,宵夜摆上去,赶紧福身退到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瓷器微响的声音,二人才敢稍抬了抬头。 一瞧,阮娘子还是倚在陛下怀里,脸上泪痕还没干呢,人倒是笑了。 陛下拿瓷匙舀着碗里的小馄饨喂她,喂完了还问:“好吃么?” “嗯!”雪梨一边吃一边点头,手指在他上戳戳,“陛下吃一个?” “我吃了。”他一笑,放下瓷匙又拿了个豆沙包给她。 雪梨连起都懒得起来,接过豆沙包就直接靠在他怀里吃。 好累啊…… 不过豆沙包好香! 她闭着眼睛啃,吃完了之后他再递东西过来,她就不吃了:“想早点睡,吃太多直接睡要不舒服了。” 越活越知道讲究了。 谢昭想着一哂,叫女服侍她盥洗去,自己先行躺下歇会儿。 双眼一阖,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事,细想下去,心里居然很有点佩服她。 还是有魄力的…… 对付太后这事上,他小时候一直在服软,后来继了位、自己慢慢强大起来了,便开始直接和太后硬顶,针尖对麦芒。 而她今天的这个路数,是他从来没试过、甚至也没去想过的。 她用她的一技之长,把太后原本打算找她麻烦的一顿晚膳变成了她自己独占优势的地方。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