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侍膳的宦官叫王延钧,是刚调到御前不久的人,久经训练之后分内的事能干得好,夹菜会看人眼。但其实人并不机灵,看雪梨这个吃法,他在旁边直接就傻眼了:不是说嫔妃伴驾用膳都有每道菜只能吃三口的规矩么,御膳女官这个吃法不要紧吗?! 离她最近的荤菜有俩,一个是四喜丸子,一个是清蒸鲈鱼。那四喜丸子每个都有小孩的巴掌大,她就着米饭吃了一整个,再看这个清蒸鲈鱼…… 朝上这面的好都被她吃得差不多了,剩的边边角角眼见着没什么好吃的地方了。 然后王延钧目瞪口呆地看她自己上筷子给那条鱼翻了个身,准备吃另一边。 ……到底是御膳女官,翻鱼的手法可练了。完完整整地翻过去,既没把翻烂,也没溅出汤汁。 雪梨在这儿大快朵颐,谢昭看着都食大增,两个人吃得正痛快呢,遥遥传来一句:“皇太后驾到——” “咳!”雪梨一下就被鱼刺卡了,卡得脸红。 “雪梨……”谢昭赶紧抚着后背给她顺气,雪梨把鱼刺咳下去后匆匆忙忙地就起了身,起身后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慌神慌得不行。 “去寝殿避避。”皇帝说得从容不迫,她回了回神明白方向,赶紧往里跑。 可害怕皇太后了! 几是她前脚刚在寝殿里站稳,后脚皇太后就迈进正殿门槛了。 “母后万安。”谢昭行上前去一揖,皇太后淡扫他一眼,只应了声“嗯”。 而后母子二人一并落座,分坐长案两头。皇太后看看他,目光随意一划,定在案几右侧的几碟子菜上。 她蹙蹙眉头:“你胃口不错么。”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那几碟菜都靠边,而且跟前还放着单独的碗筷,显然一看就不是他吃的。 谢昭随着母亲的目光也睇了眼那几道菜,遂即简直生出了被“捉在”的觉。他忍着没扶额头,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悠悠承认:“是。早些时候出去走了走,饿了。” 雪梨靠在寝殿门边大气都不敢一口地听,双手合十了抬头望着天:“阿弥陀佛!皇太后定不是来找麻烦的……对吧!” ☆、第92章 戳破 皇太后对皇帝说话未作置评,清然一笑,又问他:“人们都在传,你藏了个女在身边宠着,有没有这事?” 谢昭一瞬的心虚:雪梨还在寝殿听着呢。 但这不能让皇太后知道,是以他看都不敢往那边看一眼。目光微凝:“母后管得太多了。” “有没有这回事?”皇太后语声森然,冷睇着他端然是要一问到底。 谢昭回视着母亲,自知现在否认为好,心下却有一股执拗顶着,让他不想在这件事上扯谎。 但雪梨就在寝殿…… 他切齿忍着,一语不发地回视着皇太后,殿中的冷肃在二人的对视间涌得越来越沉重。 须臾,皇太后复一声笑:“你用不着闹什么脾气,哀家就是来问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母后想听‘什么意思’?”皇帝的口气显然不善。 “天下的年轻女子但凡你想要,都可以收了去,但哀家听说这丫头到现在都没有名分。”皇太后的目光寒涔涔地睇着他,好像两把磨得薄而利的小刀在不停地轻刮着,“你把她放到后去,哀家不管;但你就这么把她留在御前,不行。紫宸殿是天子居所,也是你料理朝政的地方,让这么个人在旁边黏着,折了天家的颜面,也坏了里的规矩。” 皇太后语中稍顿,眼底凌意更盛:“你该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身边的女人为了荣华富贵总会变着法子蛊惑你,但你自己得把规矩守住了!” 皇太后已端然是教训的口吻,正殿里寂静得悄无声息,寝殿中,雪梨面愕然地死死捂着嘴,一面或多或少地觉得皇太后是在说自己——因为御前没有哪个女比她更得皇帝照顾了,另一面,又无论如何不信这件事,更不敢想象自己要进后去。 须臾之后,她听到一声叹息。 谢昭语气生硬至极:“五年前,朕说过只有那一件事没的商量,母后。” 皇太后面骤然一阵,隐带两分不解地打量着他:“这与那事有何干?” “并无何干,但今天朕要再加一件事。”谢昭嘴角微扬一笑,转瞬而逝,“朕与那姑娘如何,跟母后没的商量,让不让她进后都是朕的事。母后您也别动私底下办了她的心思,朕是您的儿子也是大齐的皇帝,您办了她让儿子难过,就不能怪儿子用尽手段把这份难过还回去。” 寝殿中,雪梨被这毫无温度的一字字击得直打了个寒噤。 正殿中,皇太后亦打了个寒噤:“你……” 她不太明白,语气稍松:“哀家没不让你要她。把她放进后有什么不好?你非要拿这事跟哀家作对?” “这是朕自己的事。”谢昭淡看着母亲,眼底凝着的那一点笑尽是嘲讽,“父皇的后里死过多少宠妃、失过多少孩子,母后您比朕清楚多了,朕也知道在您眼里什么样的人才配在后风生水起。您一口一个让她进后,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朕心里明白。 他下颌微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朕喜她,必要她好好活着。” 皇太后错愕不已地猛了一口气,齿间无可克制地相磕着,许久才平静下来。 她再看看眼前直隔了一张桌子的儿子,突然觉得隔了千里之遥。好像这个人已经跟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了,他只是大齐的皇帝。 她强定了口气,目光循循划过周围死死低着头、半点不敢抬眼的人们,缓和下神,复又是端庄不减的样子。 好像并没有刚才那一番争执一样,她平淡说:“皇帝记得多去看看惠妃淑妃。不让她们两个心寒,你的后才能稳当。” 谢昭不屑而笑。 皇太后便仍淡眼瞧着他,黛眉微挑着,一定要等到个答复的样子。 谢昭心下愈发觉得这种之后还要强行粉饰太平的做法滑稽可笑,颔首间也没掩去那份嘲讽,应了声“诺”之后便接口道:“恭送母后。” 送走了皇太后大驾之后,清凉殿仍久久都未从方才的死寂中缓过来。 桌的佳肴仍还摆着,皇帝靠在椅背上凝神思量。他显然已没了继续用膳的胃口,但旁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胆子现在走上前去撤膳。 少顷,寝殿的门轻轻开了。 雪梨几是脚下蹭着地挪出来的,心中慌不已地四下看着,想从其他人们面上给自己找个该有的分寸。 却是半个看她的人都没有,他们半点表情也无地戳在那里,一个个都像是石像。 于是她走了几步后就不敢动了,原地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无事可做,就只好和旁人一样戳在这里装石像。 过了好一会儿,似有水滴溅落的轻微声响。 她抬抬眸,原来是陛下在兀自斟酒。 他执壶的手很平稳,白瓷酒壶在修长的指间握着,壶中琼浆徐徐留下。恰有光线映过那处,将那细长的酒柱照得五光十,又透出一种说不清的萧索。 斟了一杯,他就把酒壶放下了,仍是稳稳的动作。然后他执起酒盅来饮,没有向雪梨所以为的那样会一饮而尽,而是凑在嘴边慢慢地啜着,好像有无尽的耐心去品它。 周遭的人一边并不敢抬头、一边又在目不转睛地屏息细看皇帝的一举一动。 一杯酒缓缓饮进之后,瓷物狠掷的声音倏尔传来! “陛下息怒!”殿的人立刻都跪了下去,连陈冀江在内,都只敢说这四个字,语毕就又归于寂静。 皇帝气息稍缓,蹙蹙眉头,站起身觉得该去寝殿看看雪梨。 他只是愤怒而已,她没准又吓坏了,那个呆梨子……听了刚才那些,现在必定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走了几步略一抬眼,他这才注意到她跪在不远处,眼都不敢抬。 “……”他滞了一瞬后提步要过去扶她。结果他刚又走了两步,她就忙不迭地蹭着往旁边挪,明摆着是觉得自己挡他的道了。 正在气头上的谢昭摸着她的心思觉得哭笑不得,不管她的有意躲避,自己也往旁边一迈,伸手就把她扯了起来,叹气:“吓着你了。” 雪梨骤然松了口气。 她近来本也没那么怕他了,刚才发火才又把心悬起来,听他这么一哄就又轻松了些,抬眸偷瞧瞧他,道:“陛下别生气,太后也……” 她想说“太后也是好意”,到了嘴边觉得可能会拱火,迅速改口:“太后也是为里的规矩着想!” 她软语轻声地劝他,一边把话说得利落,一边自己又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谢昭本就心虚着,又见她这副样子、主动提起这事,面微僵地一声轻咳:“太后刚才的话……你别在意。” ——这一句话就把雪梨说傻了! 刚才她躲在后头就一直在胡猜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指自己,偏他们从头到尾既没提名字也没提位份,让她想相信是自己有理由、想说服自己并不是也说得过去。 结果他这么一解释…… 若太后刚才说的不是她,哪有劝她“别在意”的道理?! 雪梨脸都白了,惊愕加地望着他,眼的不懂和不信。 谢昭睇着她的神静了静神,自觉是那句话不足以让她安心,轻轻一咳,又道:“朕知道你不是……太后说的那种姑娘,不会觉得你是……” 当着她的面,他简直无法把太后说的那句“蛊惑”说出口。只觉对她稍有一点这方面的怀疑都是污了她,最终也没能把这词出来,化成了又一声“咳……” 他越说越是把“说得就是你”这个事坐实,雪梨脑子里都木了! 刚才她躲在寝殿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朕喜她,必要她好好活着”。 她那会儿正差不多说服自己这人指的不是她来着!乍听到这一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得心里都软成一片了! 当时脑子里闪过的话是:陛下好霸气啊! 但是,他他他…… 雪梨神复杂得快哭了,越细想越是缓不过来,再次想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人指的不是她”也失败了。她站在他面前觉得手足无措,挣扎了半天之后抬头望他,眼底是惊慌和无助。 她说:“陛下和太后刚才说的那个女……是、是奴婢吗?” 这回换谢昭傻眼了。 他是以为她必定听懂了这一层,所以怕她因为皇太后说话难听而不舒服才解释的…… 结果她居然并没有听懂、是听了他的解释才后知后觉的吗?! 谢昭头一回觉到“窘迫得想撞柱子”是什么滋味! 同样误以为窗户纸已被皇太后顺利捅破的陈冀江蓦闻雪梨这一问也是一惊,再偷偷抬眼瞧瞧陛下的那一脸讶异,心说:得…… 搞砸了。 . 之后几天,清凉殿里的气氛这叫一个沉闷! 这几天明明不不雨,外面光明媚,泼杯水在地上一会儿就能干,但清凉殿里就是闷得好像有一块乌云在头顶上着。 一般来说出了什么事,御前上下都是会透个气的,以防出错。这回难得人人都三缄其口,那天当值的人,从内殿到外殿谁也不肯提半个字,得不当值的人好奇都白好奇,跟谁打听也打听不着具体怎么回事。 唯一明显摆在台面上的状况,就是御膳女官告病假了。至今已一连四天,有人说是高烧,也有人说是中暑。 彼时,雪梨正躺在房里发着懵——她倒真不是装病避事。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