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换了装束,又册立了太子后,这原本的青年道者,越发像是一位合格的储君了,浑身的气质,言行举止,竟处处跟正嘉极为神似。 果然不愧是父子。 只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 西华到了内殿,却见皇帝身着一袭玄绣金龙的袍子,坐在龙椅之上。 西华上前行礼,皇帝抬眸看他:“外头的雪还下吗?” “是,下的很急。” 皇帝“嗯”了声:“瑞雪兆丰年,下吧,对百姓们有好处。” 西华垂手而立:“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朕没有病,不用听太医院的人胡说。”皇帝的手肘在龙椅扶手上,微微垂着头。 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蹲在高山之巅上的鹰,虽没有振翼,也没有任何动作,实际上世间所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目。 西华道:“听说您最近已经不服金丹了?” 正嘉没有回答,只仍是一副沉的样子。 片刻才说道:“金丹吗,说起来,朕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你送去东厂给江恒的药,是和玉亲手制的?” 西华道:“是。” 正嘉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做一颗毒/药?” 西华道:“听说之前是给一个什么人的。大概是没有用上。” 正嘉道:“你不知道是谁?” 西华摇了摇头。 正嘉角一勾:“你陪着她那么久,却到底是不了解她。” 西华皱眉,却没有做声。 正嘉道:“你不服?那我问你,你相信那药丸是真的会置人于死地的?” 西华不明白他何故纠此事:“那是至毒的蜃毒丸,我是亲眼看过的。不会有假。” 正嘉笑道:“你呀,到底是太单纯了。好好的,她怎么会让你去给江恒送一颗毒/药呢。” 西华脸微变:“您说什么?不,那不可能,我亲眼看过的。” 正嘉长长叹了声:“你既没有她的心思,也没有她的医术,唉,不提也罢。” 西华上前一步:“您到底想说什么?” “朕想说的是,”正嘉扬首,声音淡淡的,“你以为死透了的那个人,没有死。你白跟了她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她是个最心软的人。” 西华道:“她正是不想让江指挥使在东厂受苦,才要一颗丸药送他归西的。” 正嘉笑笑,轻描淡写:“那如果她骗了你呢?” 西华垂头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有些不易察觉地发抖。 正嘉道:“其实又何必剧毒,太在意一个人,太喜一个人,都是毒。” 他想了会儿:“江恒那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都过不了这一关,你也是。朕问你,你是不是早就记起自己的身世了。” 过了半天,西华才回答道:“是,我一直都记得。” “那为什么不早点跟太后说明。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我不想。” “那你想怎么样?” “我……”西华的目光恍惚,“我只想跟着她。” 这个答案,没有让正嘉更惊讶。 他只是淡淡地继续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望着西华垂首的模样,正嘉道:“那天在养心殿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闯进来,故意闹事,让太后越发留意到你。对吗?” “对。”西华没有否认,“您想知道原因吗?因为……” 西华的眼前,出现那在放鹿,陶玄玉所说的话。 西华道:“因为陶真人说——小师姑有想做的事情,而这世间只有皇帝,才能够助她完成她心中所愿,所以我想……我也可以。” 正嘉口一阵阵涌动,他笑了起来:“是吗,陶天师也早就知道了,她的所图。” 西华不言语。 正嘉垂眸望着西华,沉声:“只可惜,你不能。” “我能!”像是被正嘉的话刺痛了般,西华猛然抬头对上正嘉的眼神:“我能的,父皇。” 正嘉淡淡地:“是吗。” “你能给她的一切,我也都能。”西华咬牙,可慢慢的,他动的神情有所变化,变得坚定:“只要是小师姑想要的,我什么都会给她。” “太后的命也是吗?”正嘉突然道。 西华浑身巨震,脸微白。 殿内的气氛有些抑。 两个人彼此相对,都没有出声。 顷刻,正嘉咳嗽了两声,他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内殿中显得如此清晰。 “不过,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正嘉吁了口气,“至少,你让太后欣而去。” 西华的眼睛泛红,双紧闭。 正嘉却又说道:“但是就凭你方才那一番话,你就不是一个明君。”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明君,”西华的声音很轻:“小师姑想要的,才是我想要的。” 正嘉仰头,试图控制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这话成何体统。” 西华笑笑:“是不成体统,但是对我来说最快活的子,是在山上追随小师姑的子,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是我在她身边,如今小师姑既然要留在内,我也一定要守在她的身边。” “不要一口一个小师姑,她本不是你的小师姑!”正嘉忍不住低低地咆哮。 “她是,”西华垂着眼皮回答,“她当然是,父皇也曾跟我说过,她是我的小师姑。” “她不是,”皇帝长了口气,听见自己牙齿磨着的声响:“她是朕的端妃!纯愍皇后!薛翃!她不是高如雪,也不是和玉!” 出乎意料,西华并没有震惊,也没有失望,仍是脸平静。 正嘉眯起双眼:“你知道了?” 西华道:“父皇,您心中一向追求的是什么?是国泰民安,是一代明君?还是飞升成仙?” 正嘉胧忪,目光闪烁。 西华道:“也许这些,都是您想追求的,但是我的追求不一样,我的追求是她,只是她,不管她是薛翃,端妃,纯愍皇后,还是高如雪,和玉,她就是她。” 这话听来十分没有道理,但是,却又仿佛有极大的道理。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皇帝的耳畔,突然又响起这些铭记于他心底的话。 正嘉握紧了手掌,眼神有些缭:“原来,是这样吗……” 西华道:“以父皇你的心,来忖度我的心吧,你所渴求的那些,也是我所渴求的,父皇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正嘉笑:“逆子,逆子。” 西华道:“对太后来说,父皇你孝顺了一生,但是在最后,您没有按照太后的意愿除掉小师姑,没有护着颜家,所以对太后来说,父皇也是逆子。”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你住口!大逆不道,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父皇当然敢,你现在就可以命人杀了我,因为这个皇位,从来都不是我所希求的。” 西华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地说道:“你也可以废了我,我不惮继承皇位,但拘泥于皇之中也非我所愿,只因她在而已。可父皇真的要从叔王他们那里挑人吗?据我所知,叔王的世子虽不少,但成器的着实不多,难道父皇要把三弟托孤给众阁臣?皇室近来的变动着实太多了,民心迟早不稳,您向来自诩一代明君,帝王道,成仙之道双修,您不会想要在最后败坏自个儿的名声吧。” 正嘉再也忍不住,手按在口,往前吐出了一口鲜血。 郑谷在外头听得战战兢兢,此刻再也忍不住,便索冲了出来,叫道:“太子,您别说了!” 他扶住正嘉:“主子!” 正嘉抬头盯着西华:“你、你……好的很!” 不愧是他的儿子,看着什么都不懂似的,实则何其明。 然后他突然笑道:“你听见了吗?” 一声问话,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薛翃。 西华心头悸动,呼停顿。 正嘉笑道:“你都听见了?是不是,不愧是朕的儿子?这般狠绝的心,这般顽固的心。” 薛翃站在正嘉的左侧,默然望着西华。 西华上前一步:“小师姑……”他有点慌,方才的镇定自若然无存。 “别担心,你没有说什么破格的话,”正嘉却淡淡地说道,“朕让她听见这些,是想让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死。” 西华听了最后一句,脸大变:“什么?” 正嘉道:“说你毕竟太年青了,你还不信。你哪里比得上朕更了解她。” 手中一动,有一物滚落地上,正嘉道:“你自己看。只是要小心些。” 西华俯身轻轻捡了起来,打开帕子,瞧见里头是一枚赤的药丸,他轻轻一嗅,忙又将帕子合上:“这是蜃毒丸!” 正嘉道:“看仔细,跟你上次送去东厂的有何不同。” 经过他的提醒,西华才默然醒悟,低头再看,突然明白过来:这颗药丸,比上次自己送去的那颗,小很多。 正嘉道:“痴儿,这才是真正能毒死人的毒/药,上次那颗,是先死后生的救命的药!” 西华举着那药,看向薛翃:“小师姑,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