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舆停在放鹿门口, 小全子扶了薛翃下轿, 向内而行, 地上雪落厚了一层, 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郝宜所派的那些人自回养心殿覆命不提。 天寒地冻, 这会儿放鹿众人都已经安歇了,只有丹房里守着炉火的弟子彻夜不寐。 郝宜拨来的女跟内侍听她回来, 忙不迭地奔来伺候, 薛翃将他们都打发了, 自己回房。 先前离开的时候, 房间内的炭炉是燃着的, 此刻入内还有些熏熏暖意,薛翃将外衫除去,俯身加了两块炭火。 夜深了, 不愿再惊动人,就自己舀了水,浸了帕子,擦拭手脸。 冰冷的帕子擦过肌肤, 虽然并没有用力,仍是觉着阵阵刺痛难以忍受。 薛翃咬着牙,“嘶”地痛呼了声。 给水打了的里衣贴在身上, 更觉着难受, 薛翃正把里衣解了, 突然听到低低地一声咳嗽。 薛翃大惊, 几乎将手中的帕子扔了开去。 她本能地以为是江恒, 顿时掩起了衣裳,敛眉低声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转身之时,却见屏风后有一道影子出现。 两两相见,那人听她声音不悦,惊愕之余十分尴尬。 “我、我不是有意的……阿姐。”他低下头去,声音略微低沉,略带一点点闷。 但却并不是江恒。 薛翃大为意外,原来这灯影下出现眼前的人,五官有些朦胧,但细看剑眉凤眸,容貌端正,凛凛虎威,身段磊落,赫然竟是俞莲臣。 “连城?”薛翃愣了愣:“怎么是你?!” 俞莲臣原先以为薛翃那一句是冲着自己,突然听她这样说,才反应过来:“你刚才、你刚才是在说谁?” 他皱皱眉:“还有别人曾经进来过?” “没!”薛翃低低咳了声,怕多说了又引他误会,便道:“没什么,你不必理会。只是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的声音为什么、跟先前不一样了?” 问出了这句,薛翃却又先制止了俞莲臣,她回到房门口,贴在门边往外细听了听,并没有其他动静,这才又返回来。 而薛翃问出那句后,俞莲臣抬手在颈间轻轻地一按,并没有立刻回答。 薛翃转回来,这会儿已经发现俞莲臣身着的是太监的服,她微微一笑,握住俞莲臣的手腕,将他引到内室屋里。 薛翃叫他在桌边坐了,才轻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知不知道这样多危险?” 俞莲臣望着她握着自己的那只柔荑,给她握住的时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暖意,令人贪恋。 那声呼唤在心底转了转,终于说道:“阿姐。我、我必须得见你一面。” 早先以为俞莲臣身死之后,他的旧部在京内暗中活动,内自然也有他们暗的人。 这次俞莲臣便趁着一名太监出的当儿,假扮他的模样返回,他懂易容术,又拿着牌,自然无碍。 薛翃凝视他,忽然说:“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俞莲臣这才说道:“要假冒郑玮,除了样子要像他,声音自然也要差不多,所以、喝了一点点药。” “你……”薛翃震惊地看着他。 白天虞太舒领着郑玮进的时候,不仅是他们看见了薛翃,那会儿薛翃也看见了他们两人。 但是她带了宝鸾去养心殿之时,“郑玮”正要告退,所以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这会儿才知道他为了假冒郑玮,竟毁了嗓子。 “幸而今面圣,皇帝并没有疑心什么。”俞莲臣安似的说。 薛翃心中五味杂陈,半晌,只问道:“疼不疼?” 俞莲臣笑笑:“没有那么疼,只是稍微地变了一点儿而已。” “你也太冒险了,”薛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道:“只是,我原本只叫虞太舒给你安排一个兵部的职位,却想不到,他居然会把巡边特使的位子给你。” 俞莲臣说道:“阿姐,虞太舒为什么会答应做这种事?这好像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上回两人分开,薛翃按照俞莲臣叮嘱,跟内他的人接洽。 在她跟虞太舒碰面后,便命人递了一阕词给俞莲臣。 却是宋人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毕竟此事涉及许多人的身家命,薛翃再怎么信任俞莲臣的人,也不敢轻易机密。 幸而俞莲臣拿了这首词后,即刻领会。 他派人请虞太舒在酒楼上会面。 当他用酒水在桌上写下“和玉如雪”四个字的时候,虞太舒就知道,他是薛翃安排的人。 奇怪的是,俞莲臣是易容而去的,虞太舒本不知他的深浅,但虞太舒却一眼就认定他是带过兵的。 而且他居然把巡边的这个要紧差事安心给了俞莲臣。 简直是天助我也,如虎翼。 “高如雪……原先跟虞太舒相识,而且,”薛翃目光闪烁,终于说道:“内阁里也有争斗,我答应了虞太舒以后会帮他。” 俞莲臣立刻明白:“听说颜首辅向来跟夏太师不对付,而高家老爷子好像是夏太师一队的。” “嗯,”薛翃应了声,又道:“这个职位却的确最适合你,虞太舒的确心思缜密,你了解北军,而且跟何大将军打过道,你去那里是最合适的。” 俞莲臣道:“虞太舒跟我说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也想回北军,当初老将军出事,跟何贯不了关系。而且皇帝这次派的人不经过首辅,虞太舒说,只管让我放手去干。” 俞莲臣一停,又把今在内何雅语跟自己暗示的话告诉了薛翃,道:“何贯是皇后之父,却听命于颜首辅,我想虞太舒派我过去的用意,不言自明了,他们是两派在角力。” “这差事很难做,如果派了寻常之人去,只怕不是给中道暗杀,就是给笼络了去成了他们的人,总之会一事无成,所以虞太舒索用你。毕竟你不属于首辅的人。” 薛翃也很快明白过来,说完了又道:“但是我只要你先保重自己。毕竟何贯掌控北军,你乍然前去,行事一定处处制肘,他若是笼络不了你,只怕会动杀招。” 俞莲臣道:“阿姐,我不怕那些,你放心,跟何贯打道,我是最有经验的。” 低低说了这句,俞莲臣心中微微暗涌,他犹豫再三道:“阿姐,今天我在养心殿那里看的很清楚,那个皇帝他、他对你……” “连城。”薛翃想要阻止他说下去。 俞莲臣凝视着薛翃,突然把心一横,他握紧薛翃的手:“阿姐,你跟我走吧,就算是去北边也好,只是不要留在这内,我放心不下。” 薛翃道:“所以你才冒险进?” “是,我不想你再重蹈覆辙,”俞莲臣视着薛翃,“我也不想……不想他再碰你。不想你再当他的什么妃嫔。” 薛翃一愣。 俞莲臣说了那句,白皙的脸上隐隐浮现一丝淡红。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只是实在是难以出口。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意,俞莲臣转开头,定了定神后,喃喃说道:“阿姐,你知不知道,今面对他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出手杀死他会是怎么样。” 薛翃微微屏息:“连城。” “是不是杀了他,就能一了百了了?动手的话,又有多少胜算……”俞莲臣忖度似的说,脸凝重,好像又回到白天在殿内面圣时候,那种焦虑难以抉择的心情。 猛然将所有下,俞莲臣重又转头看向薛翃,眸有微光:“可不管如何,阿姐,报仇的法子有许多,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但是你……阿姐,只有一个你。我不想你再为难自己,更加不想你有任何闪失。” 今夜在舍内皇帝的所作所为,在瞬间于薛翃的心底闪过。 薛翃心湖微。 皇帝对自己是越发的势在必得了,今晚这般境遇,早在薛翃意料之中。 所以白天看见何雅语在云外的时候,薛翃一句句,都是故意。 故意提起端妃看她的反应,也知道何雅语的为人,她如今在皇帝面前遭受冷落,对自己也无可奈何,但在内,皇后还有一个靠山,那就是太后。 薛翃猜到何雅语一定会去找太后“主持公道”。 今晚上皇帝派人来传自己,只怕永福也立刻得到了消息。 薛翃料定,太后不会坐视。 但是这一次她借着太后的力度过一关,那下回呢? 今晚上她的回答很令太后意,只要以后不出别的错,太后只怕也不会再管皇帝的事。 那么下回,她又将如何应对。 正如俞莲臣所说,也许迟早会有一天不可避免。 俞莲臣的话在这会儿变得如此具有惑力,薛翃的心跳加快:“可是我……” “我知道,”俞莲臣好像看出她的心意:“我知道你惦记公主们,我可以让部属暗中保护,你若离不开他们,我可以想办法带她们出!只要你一句话!” 薛翃心头一动,白天跟宝鸾相处的时光又浮现在眼前,那样无忧无虑,千金难换。 思绪顿时更了,她将手了出来,起身走开一步。 身后俞莲臣跟着站了起来。 俞莲臣看着那道纤弱的背影,眸中涌出难以遏制的怜之。 原先他还有些接受不了和玉的身形样貌,但是现在,他已经忘了那些,或者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俞莲臣认定了,在他面前的,是天地间唯一的阿姐,是他失而复得的……最亲的人。 向来心思冷静,此刻却按捺不住,俞莲臣上前一步,慢慢抬手在她的肩头按落。 垂眸望着面前之人,莲臣温声道:“阿姐,你就、答应我吧。跟我走好吗?” *** 雪细细密密地下着,风却慢慢停了。 放鹿的内侍正关门,突然一只手探了出来,手指修长,雪白而干净,官服的袖口护手探出,上头是致的麒麟的绣像。 内侍们忙向两边退开,那人缓步而入,一手中撑着把青玉的油纸伞,靴在雪地上踏过,留下一个个清浅的脚印。 他沉默地举着伞缓步而行,却正是向着薛翃的房间方向。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