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是郑重地,向着那个袁绍所在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仆役们在旁恭敬地等待着,直到最后,也没等到主君行过大礼后起身。 有马蹄声临近,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有些孱弱,又十分坚定的声音。 “为何不将审公扶起?” 那个声音停了停,复又响起。 “将他放在车上。” “大监军……?” 沮授下了车,走到审配的尸体旁,忽然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待他起身后,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命令: “将审公置于车上,绕城而行,击鼓开道!”他说,“我倒要看一看,燕赵之地,尚有义士否!” 第540章 邺城那一夜似乎长得永无休止。 家中妇人领着后厨的仆妇忙碌地做些吃食,将热汤热饭送给院中被集结起来,时刻警惕着的男人们。 主君们吃得不多,只喝了几盏热酒,便心烦意 地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仆从们却吃了不少。 他们是最有可能上战场的人,他们也必须吃 些才有力气。 厨役们慌里慌张的,明明用了些屋檐下挂着的咸 ,却又往锅里加了一大把盐,那汤喝着就像掺了泪水一样咸涩, 明的仆役将汤里的 捞出来,一块块细细吃了,再来一碗热水喝下,愚钝些的就连 带汤一起下肚了。 他们在院子里一边吃喝,一边嘀咕,嘀咕今夜究竟如何,嘀咕明晨太 升起时,这究竟还是不是明公的邺城。 ……明公有那样多的兵马,只要他回来,曹孟德总是没有什么反抗之力的。 ……所以不需要他们自家派兵吧? 明明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听了这样的劝 之语,又不那么慌了。 天塌下来,有三公子,有大监军,有审配顶着呢! 小婢女捧了碗,张望着那个与她相 的,此刻正趴在梯子上的仆役,“十七郎,你下来呀?喝一口汤,暖暖身体?” 仆役转头向下,笑眯眯地刚想同她说句俏皮话,嘴张开到一半,忽然停了。 有鼓声传来。 那不是战鼓,战鼓在城东,那是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战鼓敲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是催促士兵进攻的信号,而它却敲得并不急促,更不仓惶。 它像脚步,像一个从不存于世的巨人即将到来的脚步。 它又像离别,像送别一位不凡之人远行的离别之音。 那一定是个配得上这鼓声的人,即使站在泰山脚下,也能毫不畏怯地仰起头,直视高天之上的神明的人! 那的确是一场送别! 有鼓手在前击鼓开道,有轺车在后缓缓而行,车上有人身着红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院落中静下来了,捧着碗的,拿着饼的,执了竹箸的,举着酒杯的,都一动不动,互相用眼神在询问。 ——那是谁啊? 是谁这么大排场?这么傲慢?这么专横? 是审配吗?他终于准备出去同曹 决战了吗? 这是不是有点僭越啊? 他们的眼神最终汇聚到那个年轻仆役身上,等着他从梯子上下来,告诉他们一个并不意外的答案。 那个年轻仆役却浑身哆嗦起来。 “是……是审公!” 世家子们脸上 出不屑。 “你也算见过世面,”有人笑骂道,“一个审配把你吓成这样!” “是审公的尸首!”仆役惊慌地嚷道,“是审公的尸首啊!大监军在旁随行!你们,你们来看啊!”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开了大门,甚至涌出门几步,直愣愣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审配躺在轺车上,自他们面前经过。 直愣愣地看着沮授走在轺车旁边,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经过。 有风雪猎猎; 有火把中的桐油噼啪; 有鼓声悲壮 昂; 有车轮碾过道路咯吱作响; 唯独没有兵卒,没有雄视天下的冀州兵跟在轺车身边。 沮授也没穿甲,就那么一身青布袍子,沉默地走在风雪里。 他从幽暗的巷道尽处走出,一路向着火光炽盛的方向而去。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除了鼓声外也再没有别的话语声响。 那些世家子就站在门口,脸 发白地看着这一幕。 沮授不曾发一言!却已经将话讲尽了! 这个有名望,却也以 格温厚稳重闻名的文士在这一刻,已无声地用行动将邺城所有阀阅世家都羞辱了一遍! 你们的血统,你们的郡望,你们的父祖,你们的学识,此刻都在因你们的怯懦而蒙羞! 你们枉称名门,枉立阀阅,你们的品德与勇气,连最低 的黔首与奴仆都不如! 懦夫!懦夫!懦夫! 忽然有人从门内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出, 袍跪地,狠狠地给审配行了一个大礼。 审配自然是看不到的,沮授也像看不到一样,轺车继续向前,没有片刻停留,可是行过礼之后的人却拔出佩剑,跟了上去! 有年轻郎君紧张地看着家中发须皆白的大父,看他整了整衣冠,拿起鸠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于是身着戎装的郎君们立刻也跟了上去。 一家一户,足有数百人之众。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不曾开口。 每一个走在队伍里的士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真不愧是审配! 何人能如他这样独断,何人能如他这样决绝!活着时专横跋扈也就罢了,死也死得这样慷慨壮烈! 有了第一户,就有第一户,第三户。 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将整座邺城照亮! 无数兵戈与铠甲碰撞,连成一片冰冷又炽烈的光!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会望向那片光的尽处,那个平静躺在轺车上的人。 他们似乎很想骂他一句,骂他不自量力,骂他不知保命,可他们最后的 慨却只有一句话: “此真烈士也!” 有审正南在,城中何人还敢 缩家中! “审配死了!还有沮授在!”刘氏尖叫起来,“三郎,你是不必去的!” “若是沮授也死了呢?”袁尚问道。 “死便死了!既食君禄,忠贞死节是他们应该应分的!” 袁尚愣怔了一会儿,“我父留我镇守邺城,我岂非更应出府 战?” “我儿何其愚也!”刘氏死死抓着儿子的袍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父的家业将来全要 在你手上!你若此刻去了,你若……你……” 她的声音因哽咽而说不下去,于是这个美少年不得不弯下 ,扶起哭倒在地的母亲。 “三郎,三郎,纵使曹贼势大……你去……你去西城门走了便是……”刘氏哭倒在地,“你怎么能……” 有妇人自幽暗处端着铜灯走出。 “阿母,三郎今夜不去,河北士庶将视他为稚童,”妇人温柔地问道,“若大人亦作此想,又当如何?” 她讲得确实已很温柔。 若袁尚迟迟不出现,他在父兄面前如何立足?在河北世家面前又该如何立足? 若他只想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幼子,谁也不会苛责他。 但,他想么? 刘氏癫狂的哭声忽然止住了,袁尚轻轻扯开了她捉着的袍角。 她愤怒地盯着那个举着灯盏的年轻妇人,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场争夺城门的战争规模并不很大。 曹 方有五千 兵,五千民夫,邺城三面城墙各留一千守军,剩余不足四千兵都被送往了东城门。 在审配死后,曹 一鼓作气,攻进了城中。他目标非常明确,想要迅速进兵,一鼓作气拿下袁府,控制住袁绍的家眷,尤其是袁尚和沮授。只要这两个人在他手中,整个邺城在袁绍回来之前都会是瘫痪状态! ……不,岂止邺城!岂止魏郡,岂止冀州!整个河北都会因为邺城沦陷而陷入瘫痪! 袁绍给河北世家开出的价码,他曹孟德很难开出,但他有信心在袁绍回来之前恩威并施,令冀州士族不敢轻举妄动,并迅速收拢起一支军队。 接下来他的选择就多了。 他可以和本初谈判,他甚至可以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不会与刘备媾和……但他可以遣使去下邳,他可不是与刘备谈判!他家世代忠臣,他事上以忠,这一点 病都没有! 到时候逐鹿中原的诸侯中,还会有他曹孟德的一席之地!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