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敌人影影绰绰,摇摇晃晃,忽然一下变大了,像是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忽然一下又离远了,像是已经逃到夜空尽头,天与地的界线上。 他们的头颅扭曲了,四肢扭曲了,就连手里的兵刃也扭曲了,在火光中泛着绮丽的 彩。 就连战鼓声也因为下雨天,鼓皮受 而变得怪诞起来。 不像战场,倒像很远很远以前,凡人还在与争斗时,那些骑着熊,骑着虎,身上 羽 ,行动间带起滚滚雷鸣的英雄重新又回到了这片大地上。 他们到底在和谁打仗? 冀州军这样想着想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后撤去。 不过数里之外就是他们的营寨,坚不可摧,防范森严。 那里有丈余高的栅栏,风也刮不进;有连成片的帐篷,雨也洒不进;那里还有无数支火把,光照天地。到了那里,他们就再也不必陷入这样黑暗又困苦的境况中,而是可以一心一意地战斗至死。 冀州军的这种变化被黄忠察觉到了,也被他身边的亲随察觉到了。 “将军,他们败了!”他们 喜得快要哭出来,凑在他身边,一迭声地大声嚷道,“咱们追上去吗?!” 黄忠没有回头。 但张绣也很快冲了上来,咆哮着,叫嚣着,举起手中的短戟,准备乘胜追击时,黄忠不得不阻止了他。 “他们没有败,”黄忠说,“咱们也不能追。” 那个西凉武将恶狠狠地看着他,“他们杀了我近半儿郎,我为何不能将他们——” “再追下去,剩下的儿郎也要冻死了。”黄忠说。 对面那些弩手看不清自己的弩矢发 出去,到底杀死了多少人; 荆州兵看不清除了自己身边之外,到底有多少同袍被 死; 他们都是一样的糊涂,区别是冀州兵靠着训练有素撑着阵型,荆州兵靠着将军身先士卒撑着士气; 但再这么继续追下去,这些从南边过来,不惯这种天气的士兵就要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他们的神志刚开始可能还是清醒的,但会越来越混沌模糊;他们的四肢则渐渐不受控制,直至最后完全地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 等到天亮时,这些军官身边将不再有同他们并肩作战的士兵,只有 地濒死的伤员。 黄忠虽然不懂什么叫“失温”,但他还是 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威胁。 他的士兵们步履开始蹒跚,握着武器的手也抖个不停。 他们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战斗的火光——被人数远不足他们的敌人追击围剿,这是什么样的 辱啊! 即使在此刻,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击退了敌军的包围,那些冀州军仍然是想来就来,想撤就撤! 这种屈辱驱使着他们不断地哀求自己的统帅,“咱们再追一段!再追一段!” “只要咱们跟得紧,他们就算进营,也要留下许多人在外!为我鱼 !” “将军!将军不想建功立业吗!” 黄忠抬起头,望了望天。 乌云仍然严丝合 地将天空遮蔽住,没有一丝天光从东面透过来。 火光忽明忽暗,照着那些人冻得发青的脸。 他一瞬间想告诉自己,不如听他们的,领兵再冲一阵,说不定冀州人也是强弩之末,再冲一阵,他们就溃散了! 他怕什么!他只是一个三百石的小小偏将,输了,不值一提;赢了,或许真能在史书上写下一笔!他已过不惑之年,从来没有建立过什么功勋,这场仗之后,恐怕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他这一辈子,他这一辈子!他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太 一跳跳的, 腔里的那颗心脏也在一跳跳的。 那些声音都在将他向着某个方向上推,他自己也几乎要向着那个方向而去——那条道通往朝堂!那样光辉的地方!从此之后,他的后嗣,他的宗族,也可以在门前立起一 柱子了! 那是他这样出身寒微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黄忠只在这个雨夜里静默了一瞬,但好像是重新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这个打仗时悍不畏死的将军忽然打了个冷战。 “鸣金收兵。”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很清晰,像是带了点哭腔,又像是已经释然。 就在数里之外,有人爬上了箭塔。 冀州军正在校准一架架沉重而昂贵的弩机,准备 接将要追击而来的荆州军,并结束这场战争。 有轻骑忽然跑了回来。 “彼军已撤!”他大声道,“张校尉请将军示下, 使铁骑出战否?” 高干望了望荀谌,又转过头看向轻骑,“派传令官去,告诉他归营便是!” “雨夜路滑,附近又多泥淖,”荀谌说道,“元才处置的对。”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落在高干耳中像是一种讥讽。 “我非心生惧意。”他干巴巴地辩解。 荀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袁绍所倚重的外甥有些惆怅地向下望,两军的火把初时 织在一起,渐渐便分开了。 一路向他而来,陆续入营,另一路则渐渐消失在将要泛出暗红天光的战场尽头。 “今夜领兵突入营中者,究竟何人?” “降兵说,那是长沙郡的中郎将黄忠。” 高干鼻腔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刘表得此人却不能用,怪不得他要将荆襄拱手让于刘备!” 他嗤笑之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沉默了。 ……他舅父的确宽仁 士,但就算这样的人在河北,难道就能被重用吗? 无论经历过怎样残酷的一夜,太 总是毫不留情地升起,它不停歇,也不会温柔地遮掩住哪一方血腥又 狈的面貌。 士兵们在慢慢地往回走,有人走着走着,一下子就栽在了泥水里。 ——应该赶紧换上干燥的衣服,并且用被子裹起来啊! ——应该给他们喝一些热汤!让他们赶紧暖和起来啊! 医官这样嚷嚷着,但没什么用,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被子,没有那么多的热汤。 他们必须趁着冀州军回营修整的时机,赶紧撤回许城去。 地的尸体, 地还没死的伤员,都跟冰冷的泥浆混在了一起。 蔡瑁寻过来时,黄忠也是这样一身的泥,在一个个翻找自己的士兵,发现有人没死,只是昏过去后,就命令其他人将他放到板车上,推着走,有干燥的油布,就裹上。 他们其中有些人还是活不过来,医官这样说,这一夜的雨,加上一夜殊死战斗,已经将许多人的元气耗尽了。 黄忠也不吭声,也不放弃,还在那里继续一个个地翻,中间踉跄着摔了几 ,因此 头 身都是泥浆与血浆,蔡瑁几乎没认出他来。 但黄忠认出了这位上级,并且踉跄着过来行了一礼。 “未能尽灭贼军,摧城拔寨,愧对使君。” 蔡瑁愣愣地看着他浑身上下暗红 的泥浆,再看看这个同样暗红 的战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纪亭侯相人之术,举世无双。” 即使是没在前线指挥的蔡瑁,这一夜也受了冻挨了累,天明撤兵时,也打起了 嚏。但刘勋就不同,整场战争中,除了从张绣军中逃走时 狈了些,他称得上是一点苦也没受过的人。 大军撤退了,他原本可以选一辆保暖的辎车坐着,但黄忠十分执拗,认为辎车应该让给伤员。原本这位地位尊贵的使君是可以正言驳斥他的,甚至蔡瑁和张绣都做好了在旁相劝的准备,但刘勋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就忍下来了。 他依旧坐在那辆已经破破烂烂的轺车上,裹着皮 大氅,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旁人见了,都觉得他这一夜必定也是殚 竭虑,辛苦非常。 队伍很长,西凉兵在前,庐江兵居中,荆州兵殿后。 土路泥泞,轺车时不时会陷在泥里,需要人推一把,拽一下,但大军不会为此停下,而是有专门的亲随负责这件事。 既然轺车的位置忽前忽后,刘勋也就很自然地将西凉兵和荆州兵的声音听了个遍。 都是撤退,都是无功而返,荆州军的士气还是很高的。 他们拿了不少战利品,并且对那些战利品进行各项的品头论足,冀州人的甲那样新,兵刃那样锋利,远胜过他们!还有冀州人身上的那些小东西,那些银钱,还有他们的车马!他们撤退时丢下了不少辎车!啊呀呀!回乡时凭着这份战利品都可以买几亩田! 西凉军的士气比他们差了很多,主要是因为这一场战斗几乎打掉了一半的兵力,尽管他们也拿了不少战利品,但那些损失的同袍却再也回不来了——那都是一路从西凉走过来的老乡啊! 庐江兵的士气是最差的,他们十不存一,既没有什么功劳,也没有什么战利品,他们也没办法将自己的同乡尸骨带回去,他们的兄弟,他们的乡邻,就那样被轻率地扔在了那个不知名的营寨前。 他们的尸骨就那样烂在了泥里! 他们走在路上,两只红肿的眼睛在寒风中不停地 着眼泪。 ——咱们怎么没有黄将军那样的统帅呢? 他们这样喃喃地问。 ——要是黄将军,或是小陆将军那样的人领兵,那么多的兄弟,那么多的兄弟就不用死了啊! 他们的呜咽声被留在了风里。 车上的刘勋一声也没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听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羞愧的痛哭出声。 第497章 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有更夫敲着焦斗走过。 卯时已到,城门可以开了。 有人挑着担子,来到城门口处,摆起了小摊。 那三支友军已经拔寨启程,奔赴前线了,但许城内的物价还没完全恢复。 商贾都是有点贪心的,生意好时,原材料价格上涨时,都会悄悄把价格上调些,或者给商品偷工减料一点点。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忙不过来嘛,或者是生意不好做嘛——他们也有 儿要养,大家多担待啦! 那些南兵在许城时,吃的多用的多,一个装 了馅料的 饼能卖出五十钱!但现在他们走了,五十钱的 饼是断不会有人买的,于是冷清下来的小贩只能将摊子摆好,缩头缩脑地站在寒风里,不断向城外张望。 城外落 了霜,一眼望去,好像 天已经到了,有柳絮铺 了路面,踩一脚就能打个 嚏似的。 卖 饼的小贩抻着脖子张望,也不知道在张望个什么。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