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山长身边的诸位其实早该入阎罗殿了吧?忠心耿耿跟着山长一场,怎的山长不想着他们倒是先便宜了旁人?”玄咫忽然开口说了句话,但语气措辞全然不是素那个悲天悯人的大师,连织萝都吓了一跳。 聆悦与连镜对视一眼。聆悦以口型示意——近墨者黑。 山长却没注意到后面两人的小动作,只是讥讽地道:“果然是高僧,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担心旁人,在下佩服。” 原本舌剑之事对于织萝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她今意外有些心神不宁,总是到莫名地焦灼,没心思与山长闹这些虚文,只是双手一分,指尖绕上数条红线,冷笑道:“山长口气不小。如此,且来看看是你先送我们见阎罗,还是我们先送你下黄泉!” 玄咫与连镜没想到织萝竟然说翻脸就翻脸,也忙不迭地亮出禅杖与折扇。 聆悦反应总归要慢半拍,待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总该预备点什么的时候,织萝却轻叱一声:“聆悦退后!你一个姑娘家跟着瞎掺和什么?” “……”众人都是一阵无语,暗想——莫非你是个乔装改扮的汉子? 但也就恍惚了那么一瞬,一场混战一触即发,双方迅速战至一处。 从人数上看,山长与他的伥鬼们显然是占尽了人数上的优势,但只是几下手,他便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讨到丁点便宜——织萝与玄咫、连镜三人围城一个小圈子,将聆悦围在中间,却是坚不可摧。 且不说那无坚不摧的禅杖与那神出鬼没的红线,便是连镜手中的折扇,扬手甩出便带倒了一片道行浅薄的伥鬼,飞回来的时候还能抹杀几个不知躲闪的,所过之处尽是一片惨叫。 织萝游刃有余地破着这个不算严密的阵法,还能分出心神去观察连镜,暗道这小子虽然一张嘴恨得人时时想上去动手撕掉,但总算还是有靠得住的时候,聆悦跟他的婚事也委实不亏了。 仅仅三人便一路势如破竹,打得一众伥鬼抱头鼠窜。 山长其实自己的修为也不高深,而这一众伥鬼全靠他驱使,人数如此之众,早就有些力不从心,如今却是连勉力支撑也做不到了,惶急之下,口不择言地道:“你还想不想知道元阙的下落了?” “除了这面湖,还能有什么地方?”织萝嘴上不在乎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不由得一慢。 趁着这个间隙,山长连忙把自己的伥鬼都召了回来,总觉得底气足了些,扬头笑道:“是,他的确在这湖底。只是这湖里有什么你们知道么?我手下何来这么多伥鬼,你们又知道是为什么吗?”这言下之意却是,那湖里的怪物到底是帮着自己的。 织萝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道:“若是山长连神龙都驾驭得住,怎的连区区一群伥鬼都无法用的得心应手?” 山长噎了一噎,到底还是没准备理会织萝,只是道:“那东西脾气不大好,寻常人到了她嘴边,连人带魂一道生啖活。你猜……现在元阙还剩点什么?” “大胆,东海神龙,岂容你这区区一团怨气随意污蔑?”织萝还没说话,头顶上便蓦然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仿佛黄钟大吕,震得人心底发颤。 众人不由得抬头往天上看,只见一身着银甲、容俊朗却气质冷冽的男子从天而降,手中还持着一柄仿佛冰雪铸就的长,周身肃杀之气不敛,几个修为较差的伥鬼几乎当场便双腿一软,一股坐到了地上。 聆悦与连镜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往织萝与玄咫的身后夺,心道:坏了,怎么区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山长,却把这杀神给招来了? 但织萝却丝毫不畏惧,只是抿嘴一笑,淡淡地道:“哟,竟是司法天神大驾光临。不知这句话又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竟劳动您老人家亲自下来降罚?” 原来这从天而降的人竟是令六界闻风丧胆的司法天神通钺。传闻司法天神法力高强且能征善战,为人又十分不近人情,等闲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通钺稳稳落地后,一眼也懒得看山长与他身后的一众伥鬼,仿佛那边只是一团污秽,多看一下都会脏了眼睛。他先前居高临下的时候便看清了织萝这边的人,站稳后先是扫了一眼拼命降低自己存在的连镜与聆悦,神倒是淡然如常,目光又扫过玄咫,眼底微微闪过一丝惊讶,最后才看向了织萝,眉心皱起浅浅一个“川”字,竟颇有些无奈的模样。 “此处莫非也有机缘?竟一头搅和进来。”通钺威严惯了,开口就有些训斥的意思。 织萝却只是挑了挑嘴角,半点畏惧与恭敬也无,“我不来就山,山却偏来就我,我能如何?” 通钺有些不明就里,而他也知道方才两人的对话让其余人也有些不明就里,索不再理会,只是轻咳一声,厉声呵斥山长:“汝乃何人?竟与神龙有些瓜葛!” 也不知是短短的一息之间山长便想通了什么,得司法天神如此对待,竟然面不改地道:“方才司法天神也说了,小可只是区区一团怨气罢了,姓名何足道哉?至于那东西……助纣为、为虎作伥、滥杀无辜、作犯科,也配称神龙?” “你……”通钺闻言气急,原本一片冰雪样的面皮一下子便涨得通红。 “司法天神以为小可很是稀罕么?原不是小可死皮赖脸地搭上她,而是她一定要帮我,那我又能如何?”山长学着织萝的语气将这句话还给通钺,末了还补了一句,“不信司法天神可亲自去问她,看看小可是否有半句假话。” 这一句倒似是提醒了织萝一般,她忽然口道:“敢问司法天神,这湖中之龙,当年可是您亲手镇于此?” 通钺脸变了几变,有些犹豫。 织萝拔高声音问道:“是或不是?” “是……” 织萝这才松了口气一般,勉强恢复了些笑容,“那可否劳烦尊驾,将那龙提到湖面来。小女子的……一位朋友被拖到湖底,但这里并没有谙水之人可以下去相救,还望您看在一条人命的份上,能不吝出手相救。” 通钺眉心的褶痕皱得更深,却迟迟不动。 一旁的玄咫与连镜、聆悦还有些不解,织萝却有些明白了,旋即轻笑一声,“啊,我竟忘了,区区一条人命而已,与神族的颜面比起来,不足挂齿。” “住口!”通钺蓦地暴喝一声。 织萝却毫不畏惧,语气反倒有些挑衅,“说错了?这湖里镇着伤人害命的东西不假吧?缘何不树立碑文让人退避却还任由毫不知情之人在此时代长居?这穷凶极恶的东西是龙族吧?难道承认一声就有这么见不得人的?却还得大费周章地篡改旁人的记忆,让人以为这湖里镇的是个稀世难寻的怪物。司法天神,这手段着实厉害啊。” 通钺双目泛红,死死地瞪着织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 玄咫见势不好,上前一步,斟酌着开口,“阿弥陀佛。司法天神,虽说小僧乃是释家弟子,更无权置喙神族之事,但这湖底的确困着一人,还望司法天神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将他先行救出来。这山长与他手下众多伥鬼作恶多端,横竖是走不得的。小僧愿意代织萝姑娘与另外二位起誓,今所见之事,绝不外传半个字,不知司法天神以为然否?” “大师,你求不动他的。”织萝轻声笑着,“罢了罢了,既然元阙是我坑到此地来的,少不得还是要我亲手将他带出来。” “红线你站住!”通钺呵斥一声,到底是双手捏了个法诀,做出个向上托举的动作。 湖水依旧平静,也不见什么波澜兴起,但众人就是见到有道细长的白影渐渐从湖底升了上来,然后破水而出,落在地上。而与那白影一道落地的,却还有三个人,一个是阿盈,一个是花婆婆,最后一个自然是元阙。 阿盈与花婆婆都昏不醒,元阙是毫发无损的。 织萝不由得神一松,半晌后,才上前几步,将元阙从地上拉起来,问道:“你……还好吧?可有受伤?” 元阙四下大量一周,在看到通钺之后,两人的神都有些异动,却又飞快地恢复如常,彼此错开目光。元阙向织萝笑道:“得姑娘一句垂询,元阙便是只剩一口气了,也能立刻站起来活蹦跳。” “还能贫嘴,可见无碍!”织萝轻轻地骂了一句,耳却忽地红了。 元阙一直望着织萝,自然没漏掉这一点小小的变化,一双凤目中不由得光华大盛,温声道:“姑娘亲自来救,倘若元阙真的有什么,岂不是给姑娘堵?索这位敖盈姑娘不是真心想将我怎样,姑娘放心便是。” 一听元阙叫出“敖盈”二字,通钺便神剧震,然话已出口,再也咽不回去了,也只能无奈地闭了闭眼。 织萝也听见了,尾音上扬地重复了一遍,“敖盈姑娘?” “是,她亲口说的。之前连镜曾说她像东海二十八公主敖珊,我还以为那只是他一个错眼恍惚了,没想到还真是。”元阙淡淡一笑,“其实在我们被拉上来之前,我一直在听敖盈姑娘讲故事,前头都无关紧要,但眼下却正是说到最彩的地方,姑娘要不要一同听一听?” 堂堂东海龙公主竟在人间做出生啖十数人、连魂魄都一并不放过之事,怎么想怎么不怎么光彩。且既然都已被伏了,还不消停,与一团怨气一道装神鬼、食生人元气,传出去简直就是丢尽了神族的面子。用脚趾头想,通钺都不想让她当着这么多无关之人讲。 可偏偏此时虽然他双手握拳都握得骨骼在铮铮作响了,却并未说出一句阻止的话。 织萝颇有意兴地扫了通钺一眼,神有些愉悦,与元阙说话之时语调也就格外地轻柔,“好,你先坐下,慢慢把这故事听完,我也十分好奇。至于别的事,且容后再议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揭底了,老怀宽啊! 第57章 娓娓 敖盈被通钺从湖里升了上来, 却因龙爪上的制之故, 还一直保持着龙身。好在敖盈的岁数应该不算太大, 身形也不长,还勉强可以在这人为患的地方摆一摆。不过通钺到底看着不对劲, 想了想, 还是撤了制, 允许敖盈作人身,横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换了人身的敖盈果然还如那个阿盈一般的模样, 可见真的不是夺舍。只是毕竟揭破了龙女的身份, 敖盈现给众人看的乃是自己的法相, 鲛纱衣裙乍一看洁白飘逸仿佛天边的云朵,但着光再瞧, 却有一层青光浮动;头上梳着高髻, 但云髻掩叠之间却见一对淡青的龙角。 连镜仔细看了几眼,暗道她这个样子倒是更像敖珊了, 果然他之前是没有看走眼的。 因为神龙现身、通钺破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当时离后山不远的一些学子,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几乎整个桐山书院的学生都干了过来。 通钺起初是想阻止的, 但织萝硬是将他拦下了, 并告诉他说一整个书院的夫子一夜之间消失大半,势必会引得书院人心惶惶,还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的言。大不了就是洗去这一书院人的记忆, 也总比费尽心思去控制走向难测的言强。通钺一想却也是这个理,便不再据理力争。 一时间,原本重做咒水之用的湖边围了不少人,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最近惹得书院多人病倒的“病灶”到底是什么。 苏文修与郭昊也来了,站在人群之外,猛地见了敖盈回头来,不由得双眼圆睁,捂着心口连连退了几步。 “阿修,你怎么了?”郭昊连忙扶住苏文修,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你该不是……被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山长吓到了吧?” 郭昊嗓门大,这么一喊便惹得众人纷纷扭头来看。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山长”,本是有些将信将疑的,但见自己所认识的夫子大多都在此,又不由得信了几分,一时间议论纷纷。 苏文修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小声道:“人有相似,我与山长模样相似也没什么惊奇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见到那姑娘,忽然觉得有些……心悸。” 郭昊闻言更急,“心悸?了不得了,果然是个妖女,看上一眼都这样,怪道还有人因为她的妖术送了命呢!” “什么妖女?表兄你看,她头上的角……那是与画上的龙女一样的啊。”苏文修只是随意解释了一句,但还有句很重要的没有说出口——他的心悸,非观妖术,他自己知道的。只是为什么会是因为这个龙女呢? 而被团团围在人群中的敖盈也发现了苏文修,也就不再掩饰,直直地向着他望去,目不转睛,眼神里是掩也掩不住的温柔与……眷恋。 通钺见人群越发动,不由重重咳了一声,厉声道:“龙女,此时不说,你究竟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于是就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敖盈收回自己的目光,开始将这背后的因果娓娓道来。 *?*?*?*?* 其实也不是个复杂的故事。 与千百个被说烂了的民间故事一般,故事的女主角都是个貌美而多情、却又耐不住仙乡寂寞清冷的神女,因为对人间充了好奇,便忍不住要来游览一番,而这一遭,便遇上了自己一生的劫难。 那一年的三月,桃花盛放,敖盈独自赏,不经意见到了与自己的同窗好友们雅集小聚的张耀轩。席间有人提议要诸人或赋诗或抚琴来助兴,张耀轩便接了那把七弦琴,信手抚了一曲。 抚的是什么曲子已经不记得了,敖盈其实自己对音律也不甚悉,叫不出那曲子的名字。但她只是觉得那个抚琴的人温润如玉,神采飞扬,修长的十指下拨的仿佛不是琴弦,而是她一颗芳心。 好女慕少艾,古来如此,其实也怨不得她。 为了引得张耀轩回眸看她一眼,敖盈开始着自己学音律。但怎么学也不像样子,总是拨错琴弦。但错有错招,有一次偷偷瞧着张耀轩在人前演奏之时,敖盈十分懊恼为何一首如此简单的曲子,在张耀轩手下便如此优美动听,在她手下……一个走神,敖盈便不自觉地幻出了一把琴,想跟着张耀轩一道弹,不料一出手便勾错了弦,发出“锵”的一声杂音,引得众人来看,自然也包括了张耀轩。 四目相对,便是一眼万年。 敖盈自己编造了个凄楚可怜的身世,而张耀轩家里其实也十分贫寒,谁也不能嫌弃谁,或者说敖盈并没有想过要嫌弃苏文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为夫。 起初也是好得里调油的,就连敖盈暗中窥得张耀轩其实是终生名落孙山的落魄命格,也默不作声地逆天替他改作了小圆。 但渐渐地,敖盈便发现凡人夫间的子,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过的。 最初她还会与张耀轩争吵,后来张耀轩与她相对无言,连吵也吵不动了,开始终不归家。 婚后第三年的三月,二人难得同时外出,路过一家茶肆,楼上飘出一阵悠扬的琴声,张耀轩便不由得驻足观看,却见楼上有个美貌的少女,似乎是觉到有人在看她,少女抬眼与楼下的张耀轩对视一眼,还十分大胆地顺手摘了一枝楼外桃花,抛到了张耀轩怀里。张耀轩握着桃花,痴痴地看着那少女。 敖盈想——大约曾经自己看张耀轩的眼神,也便是这样了吧。 是谁说过一句话,谁要是先动心,谁便一败涂地了。敖盈以为这话说得很对。看着张耀轩那样的眼神,她却连多问一声也不敢,因为她害怕张耀轩顺势说出让人难堪的话。 后来果然有一次,她去卖自己辛苦织出的布,在街上却又不经意地遇见了张耀轩与那少女。少女举着一串红的山楂送到张耀轩嘴边,硬要叫他尝,还问他,甜不甜? 张耀轩是极不吃山楂的,说那东西顶酸,倒牙得很。但对着那少女如花的笑靥,张耀轩竟能昧着良心笑着说,真甜。 她打听到那个少女名叫梁馥儿,乃是兰台要员的掌上明珠。于是敖盈便想,阿轩不过是因为她家世好,能助他金榜题名,倘若阿轩考中了状元,便再也求不着她了。 自欺欺人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开始疯长,很快就长成了一片毒草。 逆天改命之事,一回生二回,早晚都是要遭天罚的,不如趁着众神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偷偷享受一阵。 张耀轩考中了,却仍然给她送来一封休书。毕竟新科状元正是朝中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而要想笼络一个穷小子的最好方式,便是将他招为东快婿。张耀轩哪敢“成过亲”呢? 不光如此,敖盈擅自给张耀轩改的命格,反倒成了他的一道催命符——梁馥儿早就有了心上人,不但家世不好,才学也是稀疏平常,不过惯会说甜言语罢了,就将梁大小姐得是非不分了。为了锦衣玉食的后半生,用谁的面皮身份活着都无所谓了,那林松涛便伙同一个心肠歹毒的道士用了门歪道夺了张耀轩的命格,害得他也不得善终。 自己哪怕不惜为之犯了天条、放在心尖上来疼的人竟被人如此对待,敖盈怎会不疯狂? 什么不得草菅人命、不得手人间之事的规矩,全都忘到脑后去了,想着不过是后受罚之时再一道罢了,敖盈盛怒之下,竟现了原型,一口了那“张家”府上数十人,生啖魂魄,让他们也尝尝永世不得超生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那林松涛对梁馥儿到底还是有两钱真心的,大祸临头之时,还是将她往自己身后藏了藏,阻了敖盈那气山河的一口,让梁馥儿的魂魄逃逸出去,自己则当场灰飞烟灭。 只是他大约没想到,梁馥儿的魂魄到底还是被伤着了,变得残缺不全,从此生生世世轮回都只能做个天残地缺的废人。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