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回廊下，由东至西挂着竹帘。帘子高低错落或卷或放，帘后有一人缓步而行，洁白的袍裾慢慢移过来，走到正殿前的开口处驻了足。惊鸿一眼，不过如此了。
那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六模样，立在台阶前，白衣黑发恍若谪仙。大约身上有些病气，脸显得苍白，但他有明净的眼波和嫣然红
，见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足可颠倒众生。长情呆呆看着，被蒙蔽的心窍一瞬涤净了似的。天上雪下得纷纷扬扬，她就站在雪地里仰首看着他，茫然问：“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
殿前人轻俏的眼梢，
淌过别致的骄矜，“似曾相识是男人搭讪的手段，如今人也用这套么？”长情有些尴尬，讪笑了下道：“不是为了搭讪，是当真有这样的
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我么？”他答得模棱两可，“俗世闲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又是谁？”
她张了张嘴，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只是回手往来路方向指了指，“我是上
人，清扫夹道误入了这里，马上就要回去的。”颇有点误入桃花源，触发一场美丽邂逅的意思。但直到她离开那座
苑，也没
清楚他到底是谁。冷
里的人，并不是混吃等死就可以的，白天有零碎的活计，晚上还要挑灯织锦。长情坐在庞然的织机前，手里梭子在经纬间
练穿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项本事，反正缎子一寸一寸慢慢织成，半夜起身归置好，第二天天亮再送到管事人手上入账。内侍省有
监进来挑人，站在廊下一个个过目。长情不知内情，只听边上人窃窃私语，“苑里的老奴也死了，谁愿意去伺候那个痨病鬼！”“我情愿在这冷
里熬到白头，也不愿意去那里……”一面说一面撇嘴，“会死人的。”廊下的
监抱着拂尘，连好话都懒得编，扬嗓道：“现下有个机会
离上，就是去苑服侍瑶庶人。瑶庶人身子骨不强健，但陛下既然未将他撵出去，只要活着一
，便是我内侍省的职责。你们中，有谁自愿入苑？到了那里只管一三餐和煎药，活儿轻省，还有薪俸可拿，不比老死在这上强百倍？”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那位封王却未有府邸的皇子，即便被构陷贬为庶人后，也只能留在
里。服侍一个这样的人物很有风险，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被处死。他死了没关系，伺候他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谁也说不好。上中是清冷艰苦了点，但至少有命活着。在这经历过动
的国家，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长情到现在才
清苑里那人的身份，原来是鄂王李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生着病的人身边没人伺候，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吧！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她站了出来，“我去。拿我半年的俸禄换一件斗篷——大
的。”她走的时候，上
里所有的人像送别英雄一样送别她，因为没有她的
身而出，最后这倒霉差事不知会落到谁头上。长情夹着那件换来的大
斗篷，慷慨赴义般迈进了苑。苑门轰然一声在她身后阖上，除了扫雪那次碰巧遇上，这里的大门其实从来没有开过。那些缺德的
监关门声之大，吓了她一跳，仿佛她是送进黄河祭河神的童女，此一去只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反正人生已然如此，她很有破罐子破摔的
神。大步走进园囿深处，李瑶正坐在檐下看书晒太。冬的暖照在他身上，人像拢着一圈金芒。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琉璃一样剔透的脸，表情平静，淡声道一句：“来了？”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她只是外出办了点事，现在回来了。见过一面，大概就算是
人了。她上前把那件斗篷给他披上，子过得太清苦，他身上总是很单薄，这样下去会冻出病来的。他裹着斗篷对她笑了笑，“真暖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
长情鼻子有点发酸，拍了拍
脯说：“殿下放心，以后我都会这么照顾你的。”他笑起来会微微眯眼，常带一种少年般的羞涩，喃喃说：“真好，宋
人，以后我们就要相依为命了。”如果撇开生活物资匮乏的不足，
苑的生活也还算不错，至少琐事很少。长情不用再熬夜纺纱织布了，她只要看护好李瑶，守好那把药吊子，不让药煎干就好。但是那些
监很坏，他们克扣苑的供给，两个人的口粮只发一人的份。常常是一碟青瓜，一碗薄粥，一张
饼。两个人眼巴巴看着那点吃食，无限凄凉。李瑶把粥推给她，自己撕下半张饼子，笑道：“我吃得少，这些都给你。”长情不能忍，她跳出去砰砰敲门，鬼哭
嚎似的大叫来人。门外
监大声呵斥：“干什么，要拆房子么？”长情说：“我不在这里伺候了，我要出去，你们换别人来吧。”
监冷笑，“进来了还想出去？你以为这是市集，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不走也行。”她扒着门
说，“我不要俸禄，每月给我一升米。给了我就不走，要是不给，我就算跳墙，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到最后内侍省终于服软了，毕竟很难找到第二个愿意伺候罪人加痨病鬼的傻子，一升米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有了这升米，
苑里的子就好过多了。屋里不再每天都充斥着药味，隔三差五会飘出小米的清香。长情在廊庑下生炉子炖粥，李瑶就和她一起蹲着，捧着脸颊等锅里翻腾。苦难特别容易催发友谊，两个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长情盯着他的脸说：“我以前真的见过你，想不起来在哪里了，但是绝对见过，我不扯谎。”
他还是淡淡的模样，“也许是梦里……不管哪里见过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当下——你的粥开了。”
她呀了声，滚粥顶起锅盖，慌忙去揭，蒸汽烫手也没舍得把盖子扔了。
烫伤的那块皮
很快红起来，他起身便去舀冷水。井已经封了，屋角有口巨大的缸，缸里蓄
雨水，是他们平时用来洗漱的。水面上浮着的那只瓢年代久远，底部有个小孔，舀水时间太长会漏光。他拿手堵着那眼儿，让她把手浸泡在瓢里，她浸多久，他就堵多久。长情有些
动，悄悄瞥他，他垂着眼，一派文人的清正之气。大约发现她在看他，眼睫轻轻颤动了下，
抬眼，又没敢，只是慢慢红了脸。心头忽然通通急跳起来，那种跳让人觉得疼痛，让人续不上气来。她慌忙缩回手道：“好了，已经不疼了。”逃也似的躲进了屋里。
第47章
真像个梦啊，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一切都不真实。
光从外面照进来，在门前投下菱形的光。浮尘翩翩翻飞，暗处看去尤其明晰。她捧着脸坐在案后，手上痛也顾不得，只是定定出神，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来苑有些时候了，与李瑶朝夕相处，也算彼此络，像今天这样心烦意
还是第一次。心悬在半空，一阵阵收缩痉挛，即便他不在视线内，那种痛苦的余韵也没有消散。是喜
上他了吧，大约是的。年纪相当的男女，每相依为命，有些情顺理成章便发生了。苦难剪不断情愫，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不带任何世俗的眼光，也不去计较他的困境，反而庆幸他不再是天潢贵胄，让她有这胆子，敢去对他动心。李瑶这样的人，似乎有一种让人对他一往情深的魔力。他像一道微光，一片
绿，无声无息妆点着凉透的人世。公子虽失去了光芒万丈的出身，但依旧既清且贵，看待事物更有超然的悟
。有时你去观察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是鲜活的，没有庸常也没有沉沦，在他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自由丈量自己的天。向外看，槛窗
开着，能看见半个身影。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身影清浅却清晰，想凿子一样用力刻进了她脑子里。她闭了闭眼，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过
了。他应当察觉出什么来了吧，那道身影逐渐移过来，窗下响起从容澹定的足音，他走到门前，走进那片光晕里，笑着说：“手上不疼了便吃饭吧。”长情赧然看他一眼，那飞扬的眉梢下，有青
一夜舒展的蕴藉。他永远是一副柔和的面貌，轻声道：“我饿了。”他饿了啊，长情立刻跳起来，除了准时的一碗药，最要紧的就是他的温
。她匆忙奔出去准备碗筷，发现廊下的小方桌上已经摆放妥当了。两双筷子两碗米粥，一碗照旧只盛了一点点，另一碗
当当。长情不喜
他吃得那么少，“你应当多吃一点，身体才能更加强健。”他摇了摇头，“我胃口不好，吃多了会不舒服。”一面说，一面悄悄瞥她，“你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越多我越
喜。”长情哈哈大笑，“我都二十……”二十多少，她忽然想不起来了，一时愣在那里无语凝噎。
“哪里二十，分明十八。”他笑着替她把话续完了，“不要饿肚子，还会再长一些。”在自己肩头比了比，“起码长到这么高。”
长情嘟囔了句：“每
的口粮都得算好，否则不到月底便断炊了，哪里能多吃。”他沉默下来，脸上显出失落的神情，半晌才道：“如果将来有机会恢复爵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吃
。”这是个悲伤的话题，恢复爵位大约永远没有可能了，她不忍心让他失望，便笑着说好。往院子西南角一指，“那块空地荒废着太可惜了，我明天再去闹一闹，问他们讨些菜籽来，开
种下去，
夏就能吃了。”他靠着椅背，眼睛望向那块空地，沉沉眼瞳中有希冀的光。可是他脸颊酡红，过于鲜焕的气
，对他这样的病来说不是好事。长情起身去摸他额头，掌心滚烫，她讶然低呼：“殿下发烧了，怎么不同我说？”
他倒是
不在乎的样子，“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不要紧的话她听得太多了，其实到最后都很要紧。她把他掺进屋里，扶他躺下。没完没了的寒冬，
上被子总是太薄不够用。她把自己的被褥拿来给他盖上，仔仔细细替他
严实。好在苑里别的没有，就是药多，清热解表类的都是现成配好的，打开一剂煎上就是了。药吊子里咕咚咕咚冒着泡，她蹲在他
前，不时探探他的额头，再对比一下自己的。热度下不去，药也没煎成，她担心他坚持不住，只好去绞热手巾，不停给他擦拭手心脚底。好不容易药能用了，她端着碗送到他面前，“殿下，起来喝药。”
他病得糊涂，嗯了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长情很着急，拿勺子喂他，一大半都顺着嘴角淌到脖子底下去了。没办法，她跑去漱了个口，自己含口药，俯身贴住他的
，一点一滴渡进了他嘴里。唉，嘴
是真软，这个时候照理说不当有
旎的心思，可脑子里蓬蓬的，她自己先鄙视了自己一顿。他咽下药，知觉总算没有丧尽，微微睁开眼，见她口对口给他喂药，慌忙别开了脸，“不……会把病过给你的。”
他的病药石无医，活着全靠运气，长情心里苦涩，豪迈说无妨，“我底子好，扛得住。”
他眼里波光微漾，到底还是撑起身，自己把药喝了。喝完
了两口气道：“我能活到今，全赖你照应。如果没有你，我两个月前应当已经死了。”两个月前正是老
奴老死在上，他也病得神识不清的时候，便和死尸同一屋檐下住了好几夜。长情很为他难过，一位帝裔，竟沦落如斯，她不知道怎么安
他，嗫嚅道：“殿下过誉了……”他说：“别叫殿下，我如今不过是个庶人，就叫我李瑶吧。”一面说，一面躺下来，未几又昏昏睡过去了。
还好，每一次病症大肆发作，都当成最后一次来对待，结果每次都能侥幸逃
。子时前后热度退下来，她坐在脚踏上庆幸不已。他茫然看着她，夜半的屋子里愈发
冷，她裹紧衣裳，还是冻得嘴发青。他往
榻内侧挪了挪，“你把被褥都给了我，要坐一夜么？上来吧。”长情忙摆手，“我天亮再睡不迟。”
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笑得惨然，“我这样的身子，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别怕。”
长情呆呆的，从他神情里看见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忙麻溜上
抱住他的脚，笑着说：“我给你捂着。”他没反对，
实了被褥，把她的脚也搂进怀里，低声说：“老天待我不薄，让我还能热乎着，可以来温暖你。”这寒冬腊月，互相取暖才觉得漫漫长夜不那么难熬。这夜过后心贴得更近了，李瑶在
上躺了四五天才下地，四五天没有洗漱，上胡髭渐生。揽镜自照喟然长叹，闹着要刮胡子。长情便在檐下搬了张躺椅，让他仰天躺在那里，自己蹲在一旁调皂角膏，絮絮说：“快些娶亲吧，娶了亲就能蓄胡子了，像伽蓝神那样，一定是个美髯公啊。”年轻男子，胡髭细软，她小心翼翼替他刮，刀刃过处寸草不生。他眉眼弯弯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可是那专注的眼神里已经包含了很多。
有病的人，冬天最难熬，到了
暖花开就像捡着一条命似的，至少可以无惊无险度过立冬前的子。长情在院子里开荒种菜，裙子别在
间，除草浇水忙得蓬头垢面。他身上不好，拎着装菜籽的口袋，步步跟随着。长情直起身擦汗，回身笑问：“当初梨园一枝花，如今可是半点姿也无了啊？”他说不，“
服头，不掩国。”姑娘总是喜
听人夸奖，她扬眼笑得灿烂，慨道：“有学问就是好，寥寥几字，意味深长。”意味确实深长，很多细腻的心思不去道破，彼此心中都有一本帐。有时想，不道破很遗憾，但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很多事早就算不明白了。
后来菜长出来，洗净清炒，虽然没有荤腥，但有归隐田园般的闲适和淡然。
夏天来了，院中树木愈发茂盛，月出东方时坐在廊庑下赏月，厚重的枝叶承托着玉盘，长情说：“你看，像不像莲叶上托着个胡麻饼？”
他只是笑，仰身倚在圈椅里，将她拉过来，让她靠着自己，慢悠悠说：“明
我去，问他们要些胡麻来。”内侍省的阉人都不是好东西，同他们开口必没有好脸
。李瑶在门内说话，门外的寺人腹牢
，“整要这要那，瑶庶人，你如今已经不是皇子了，留在这中是陛下的恩典，还不知足。”李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曾经不可一世的鄂王，沦落到讨把胡麻都要受阉人腌臜气的地步，心里究竟是怎样惨然的况味！
长情气得要叫骂，李瑶轻轻拽了她一下，转身对门外人道：“高丑奴，当初你向我哭诉无钱安葬老母时，可不是现在这样的口气。”
提起往事总能戳到软肋，那个寺人无话可说，不久送了半包胡麻来。李瑶把布袋递给她，自己一人进了屋子，半天没有再出门。
长情知道他心里难过，胡麻也没拿来做饼，傍晚时分站在台阶下说：“我将那些胡麻都种了，到了秋天就能结出好多来，再也不必和他们讨要了。”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有点可怕。她忐忑不安，正想破门而入，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隔了一会儿见他神
清冷站在门前，自嘲道：“人不可失势，一旦光辉不再，那些不入的东西都会跑来踩你一脚。”是啊，这种痛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最大程度理解。长情怕他沉溺，忙故作轻松岔开话题，指了指紫藤架子方向，“我种的豆角开花了，你可要去看看？”
小小的豆角花，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整排只开了这一朵，看上去又弱又孤单。
李瑶蹲在那里轻叹：“我就如同这豆角花，今
不知明事。如果夜里暴雨突来，明天也许就落进泥里了。”长情说不会，“要是变天了，我会出来替它打伞的。”转头看着他，笑
道，“你也是，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那张愁苦的脸上终于又浮起笑意，他笑的时候非常好看，轻轻展颜，
城花都开了。原本长情还在等着，等到胡麻结籽，外壳风干，挑个好天气把籽敲下来，她要给他做胡饼吃。可是那天
苑的门忽然大开，白胖的内侍抱着拂尘进来，看见她，笑得面风，“宋人，给你道喜了。”长情迟疑着回头看李瑶，台阶上的李瑶脸
惨白，一手扶着抱柱，才勉强支撑住身体。cＯＭic5.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