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什么样的神和风度能够代表士族? 高贵和清纯。高贵是为了与卑者相区别,清纯则是为了与混浊者划清界限。这两条缺一不可,因为士族是一个优越极强的阶层。他们通婚必须门当户对,也不能跟身份不配的人坐在一起,即便后者贵为皇亲国戚。曾被称为靠着玉树的芦苇,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出身寒门。 出身寒门必定寒酸,寒酸则必无气度和品位,这就是高级士族的观念。尽管这种观念未必正确合理,却为名门望族所坚持。结果,位高权重的桓温为儿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儿,便被老爷子王述拒绝;谢安家由于在西晋以前不是一大族,竟也被讥为“新出门户”。 不过士族的优越是血缘的,更是文化的。因此他们更看重的不是贵,而是清浊。这是东汉末年就开始产生的观念,一般的理解大体是:正直为清,恶为浊;高雅为清,鄙俗为浊;读书人为清,暴发户为浊。 清纯而高贵,就叫清高。 所以,那些坚持自己的守和品位,不跟权贵和暴发户同合污的士大夫就叫清。他们的声誉叫清望,品格叫清标,言论叫清议,就连扬起的尘土也叫清尘。 这就必须超凡俗。 因此,魏晋名士酷的对象、形象和意象,便或者是清纯的,或者是明亮的,或者是晶莹剔透的,或者是风姿绰约的,或者是楚楚动人的,而且几乎无不用于人物的鉴赏和品评。比方说: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月柳,朗朗如百间屋,烂烂如岩下电,肃肃如松下风。 是啊,一个人,气宇轩昂有如朝霞升起,明净清新有如柳初绿,开阔明朗有如高屋建瓴,目光炯炯有如岩下闪电,那是怎样的风采和风度! 还有清风朗月,那几乎是魏晋风度的形象代言人。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松。 松,原本是道德的象征。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就是这个意思。这种象征意义魏晋也有,一位名叫和峤的大臣就被点评为“森森如千丈松”,意思是国家的栋梁。因此他的去世,也被称为“峨峨若千丈松崩”。 比和峤更早得到这种好评的是李膺。李膺是东汉名士的领袖,位居名士排行榜“八俊”的榜首(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他得到的评价,是有如劲松之下强劲的清风(谡谡如劲松下风)。 这是风骨的象征。 嵇康也获得了类似评价。山涛就说嵇康平时有如“孤松之独立”,醉倒有如“玉山之将崩”,其他人则认为嵇康“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也就是说,李膺的风清冽强劲(谡谡),嵇康却是慢慢吹上去的。这样的松下风,显然更有一种飘逸潇洒甚至自由散漫的神韵。 实际上,这也是东汉与魏晋的区别,即东汉更重道德而魏晋更重审美。而且,审美的前提是“丘壑独存”。难怪一个人优秀漂亮,就叫“长松下当有清风”;也难怪人们对山涛的观有如“登山临下”,但觉“幽然深远”。 这可真是活得漂亮。 没错,漂亮得就像大自然。 魏晋名士对自然界的热,确实超过了前人。简文帝那一句“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道尽了他们的心曲。他们不但以清风明月、柳劲松来品评人物,更亲自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并从中体验到难以言表的愉悦。 比如顾恺之和王献之。 顾恺之是画家,王献之是书法家,但他们最喜的都是会稽郡山县(今浙江绍兴)一带的山山水水。顾恺之的描述是:千岩竞秀,万壑争,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献之的说法则是:从山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两位都是艺术家,受当然锐,不过这种受能力却未必没有普遍。有一位僧人从建康回会稽路过吴中遇到下雪,事后对当时情景的描述便同样富有诗意:郊邑还在纷纷扬扬,山林却是一片洁白。 对于这样的文字,任何解释都会显得多余。要说的仅仅是:这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诗经》和《楚辞》对风景的描写。在那里,自然和自然现象只不过是人物或故事的背景。在这里,却是独立和纯粹的审美对象。 同样,魏晋人眼中的自然界,也不再是孔夫子那里的道德象征、董仲舒那里的政治筹码。它跟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一样可以观赏和品评,只不过也许更漂亮。 天人依然合一,然而意味不同。 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大转折,人与自然的关系从道德和政治的一变而为审美的,由此产生的文明成果则是山水画和山水诗。尽管它们要到隋唐以后才蔚为大观,但东晋却无疑在观念上开启了先河。 转变并不奇怪,因为魏晋是一个唯美的时代,而最漂亮的活法则莫过于自然。事实上魏晋人热自然界,就因为它自然。自然在汉语中,原本就是“天然如此,无须人为”的意思。能做到这一点的,则非自然界莫属。所以本人用“自然”来翻译nature,也很自然。 然而正如中国的山水画不能理解为西方的风景画,魏晋对自然的发现也与科学无关。在人们眼里,自然界仍然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是有意志力和人情味的。因此,当他们不再将自然界道德化和政治化以后,发展起来的便是自然科学以外的两种神文明。 这就是哲学和艺术。 魏晋世界杯 魏晋的哲学是玄学,玄学的表现是清谈。清谈和唯美是当时的两大风尚,东晋四大执政王导、庾亮、桓温、谢安,还有前面提到的漂亮人物比如夏侯玄,也都同时是清谈家。璧人儿卫玠更不但被看死,还差点被谈死。 卫玠是在西晋战时陪着母亲南下的。他先到了江夏(今湖北武汉),后到了豫章(今江西南昌),最后被看死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实际上他在被围观前就已经大病一场,原因则是遇到了谢鲲。 被顾恺之画在岩石里的谢鲲是野心家王敦的属下。当时王敦镇守豫章,卫玠前去拜访,与谢鲲一见如故。结果卫玠居然置主人王敦于不顾,跟谢鲲大谈玄学,一连几天通宵达旦,终于一病不起,无可救药。 看来,卫玠其实是“过劳死”。他在建康,恐怕是躺在病上或车子里被人围观的。一个人,重病在身还能受到那样的追捧,实在堪称漂亮至极。 被卫玠冷落的王敦表现得也很漂亮。他对谢鲲说:当年王弼的言论可谓金声,此番卫玠的清谈要算玉振。这是很高的评价,因为王弼是魏晋玄学创始人之一。他如果参加清谈会,是几乎没有对手,只能自问自答的。 可惜王弼更短命,只活了二十四年。 好歹活到了二十七岁的卫玠,同样是多愁善的少年天才。据说,他未成年时便开始思考各种哲学问题,还专门去请教了当时的美男子兼清谈家乐广。 卫玠问:梦是什么? 乐广答:想。 卫玠说:梦中之事本就没经历过,怎么是想呢? 乐广又答:因缘。 小小年纪的卫玠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因缘是什么,竟然抑郁成疾。乐广听说大吃一惊,立即乘车前往卫玠家为他分析解说,卫玠这才转危为安。 此事让乐广颇为慨。卫玠成年后,乐广便把女儿嫁给了他。由于翁婿二人都聪明漂亮玲珑剔透,因此被评价为一个冰清(乐广),一个玉润(卫玠)。 美与智,竟是这样的关系。 不知道乐广当年怎样为卫玠解说,但乐广的清谈水平却毋庸置疑。某次,一位客人跟他讨论《庄子》提出的“旨不至”问题。这句话的意思是:概念与事物不可能完全相称,叫“指不至”;相称是没有止境的,叫“至不绝”。因此人类的认识也永无止境,不可能达到真理的彼岸。 问题是,概念与事物如果完全不能相称,那又要它干什么?真理的彼岸如果不能到达,那又何必追求?为什么我们使用概念时,多少总能有所认识?概念与事物,认识与真理,到底是什么关系? 客人想不明白,来问乐广。 乐广却举起了麈尾。 麈读如主,是鹿群的领袖。鹿群的行动,则全看鹿王尾巴的摆动。因此,麈尾有指挥的意思。名士们手中的麈尾,是类似于羽扇和拂尘的东西,有手柄和麈尾。它是清谈时的道具,后来更成为清谈领袖和高级士族的身份标志。至于本次,乐广则把它变成了说理的工具。 客人问:旨(指),究竟是至,还是不至? 乐广用麈尾触及几案说:至不? 客人说:至。 乐广又把麈尾移开:既然到了,怎么拿得走? 客人恍然大悟。 这是典型的清谈。事实上,尽管魏晋的清谈未必每次都像这样涉及深刻的哲学问题,但清谈必须富有哲理和充智慧,则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它在魏晋是一件不可小看的事情。那些一清谈家的聚会很久以后还广为传颂,表现突出的名士则会像国际影星一样出尽风头。 比如殷浩。 殷浩就是后来被司马昱用来制衡桓温的人。此人的政治和军事能力虽然一般,却因擅长清谈而享有盛名。所以他在早年以庾亮属下的身份来到建康时,王导竟然以丞相之尊专门为他召开清谈会,还亲手解下悬挂于帐带的麈尾与之对谈,直至半夜三更兴尽方散。 这次清谈会的内容无从知晓,但应该相当彩。因为据第二天早上桓温的回忆和评论,会上自始至终都没人得上话,听得懂的则只有他自己和谢安的堂兄谢尚,另外两个名士就只能像小母狗似的乖乖待着。 不过,王导地位尊贵,殷浩则跟庾亮关系密切。因此尽管舌剑,也一定彬彬有礼,殷浩更是要收敛。等到他跟刘惔辩论时,可就火药味十足。跟另一位名叫孙盛的清谈家辩论时,更是双方都用力甩动麈尾,结果是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里面落了麈尾。 这样的辩论,就叫“剧谈”。 其实哪怕不是剧谈,也会让人紧张。因为清谈的知识和智慧含量极高,听不懂和跟不上都是丢人现眼的。所以谢尚向殷浩讨教时,才听了寥寥数语便已汗浃背。殷浩则不紧不慢地说:来人呀,拿条巾给谢郎擦汗! 但即便如此,魏晋名士仍趋之若鹜。事实上,清谈既是风人物展示聪明才智的手段,也是上社会重要的社活动,因此老成持重如王导,飘逸潇洒如庾亮,野心如桓温,从容镇定如谢安,也都乐此不疲,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 清谈,是名士们的世界杯。 这并不奇怪。因为魏晋是士族的时代,而士族正是通过掌握知识和拥有智慧成为特权阶层的。无论是要显示自己的文化优势,还是要扩大自己的社会影响,他们都必须借助清谈。哪怕贵为相王如司马昱,也如此。 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魏晋玄学。 玄学当然也是“中国式哲学”,而且一开始还披着儒学的外衣,包括重新为《论语》这样的儒家经典作注。然而无论世界观还是方法论,玄学与儒学都南辕北辙。我们甚至可以说,孔夫子他们要的,就是玄学不要的;孔夫子他们不要的,则正是玄学想要的。 那么,玄学与儒学的区别何在? 借用康德的术语,儒学是“实践理”的,玄学是“纯粹理”的。儒家思考的那些现实世俗问题,比如政治和伦理,恰恰为玄学所不兴趣。实际上玄学之“玄”,就在于研究课题的高深玄远和无关实际。比方说,世界的本体是什么,思辨的方法又是什么。 玄学形而上,儒学形而下。 很清楚,儒学最终要做,玄学却只需要说。这才有“清谈误国”的批评。对此,谢安曾嗤之以鼻。他说:秦任商鞅不尚空谈,怎么也二世而亡? 事实上魏晋的清谈家中并不乏实干家,他们对玄学兴趣盎然也并非不务实,甚至也未必当真要清楚世界的本体是有是无,只不过欣赏和喜那高谈阔论之中体现和蕴含的智慧。是啊,当一群聪明绝顶的人聚在一起,挥舞着麈尾舌剑时,岂非极其高雅的智力游戏? 没错,这是一种活法,一种人生态度。 这种态度是哲学的,也是艺术的。 无弦琴 据说,陶渊明的琴没有弦。 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有这样一张无弦琴。如果是因为不懂音乐,或认为大音希声,固然可以无弦,那张琴岂非也是多余?然而陶渊明却偏偏要有琴。而且但凡有酒,就要抚那无弦琴,演奏着谁也听不见的乐曲。 也许,琴就是他的麈尾。 没有证据显示陶渊明参加过清谈,但这绝不意味着他是另类。相反,作为魏晋最后一位名士,陶渊明的人生态度也是哲学和艺术的。只不过殷浩他们要以其他清谈家为对象,陶渊明的对象却是田园和自己。 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诗中读出。是啊,为什么村子里的鸣狗吠,邻居家的炊烟袅袅,田野中的良苗远风,农耕时的带月荷锄,这些再普通寻常不过的情和景,会变成他心中和笔下的情之所钟?诗人其实已经做了回答: 此中有真意,辩已忘言。 辩就是言说,不是辨别。人类需要言说,是因为有心意要表达。心意可以是情,是意志,是认识,但都需要通过概念的语言来传递。然而概念语言(言)能不能充分地表达心意(尽意),却是一个问题。为此,魏晋玄学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可以,一派认为不能。 这就是“言尽意”和“言不尽意”之争。 也因此,此处的“辩”不能写成“辨”。 陶渊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告诉我们,当他采菊东篱下,悠悠然无意间看见了南山,看见那缓缓西下的秋和结伴而归的飞鸟时,就已经领悟到了什么(此中有真意),但想说的时候却忘了该怎么说。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必说。 所以,他的琴也不必有弦。因为重要的是真意,忘言则无关紧要。有此真意,则即便“结庐在人境”,也能“而无车马喧”,何况还有那菊花,那南山,那飞鸟。 这其实是艺术化的玄学。 实际上玄学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探究真意,只不过这真意是世界和宇宙的。这就更非一般概念语言所能把握和表达,只能诉诸“玄言”,还得“玄之又玄”。当这种玄之又玄的语言也无法尽意时,就只能诉诸艺术了。 艺术也是言说,却是“非概念”的。艺术语言无论象如音乐、书法,具象如雕塑、绘画,都多少具有不确定。然而这种特对于无法穷尽的真意却是福音。因为确定即限定,限定则有穷,那又岂能是众妙之门? 玄学的艺术化,势在必然。 而且,也只是换了一种言说的方式。 事实上陶渊明并没有否认言说的必要,否则他连这诗也可以不写。这就正如麈尾不是清谈的目的,清谈却仍然需要麈尾助兴。哲学也好,艺术也罢,都需要载体,也需要道具。所以,琴不能没有,哪怕无弦。 同样,围棋也不能没有子,哪怕只有黑白两种。 围棋与音乐、书法、绘画并称为琴棋书画,从分类学的角度看是很怪异的。但如果清谈也能变成游戏,围棋又为什么不能变成艺术?实际上在魏晋,围棋就是“无言的清谈”,叫“手谈”;也是“坐着的隐居”,叫“坐隐”。手谈睿智,坐隐清高。这岂止是艺术,简直就是哲学。 当然,也是人生态度和生活情趣。 书法和绘画亦然。 如果说围棋是从游戏变成了哲学,那么,书法就是从实用变成了艺术。二者之间的区别,就在那字写出来是为了传递信息,还是仅仅为了好看。这就正如绘画作品是不是艺术,不能看功能,只能看审美。审美是有个的。没有个,就只有画工和画匠,没有画家。 这当然有一个漫长和渐进的过程。就连琴棋书画并称为四艺,也要到唐。但魏晋无疑是重大转折期。以顾恺之和王羲之为代表,不同于前人的观念开始产生,作为纯粹艺术的绘画和书法已是崭头角或呼之出。 毫无疑问,这首先得益于唯美的风尚。或者说,这种转变本身就是唯美风尚的组成部分。但书法成为独立的艺术门类,却很可能与玄学有关。因为只有经过哲学训练的头脑,才有可能从一撇一捺的线条组合中看出真意来。那样一种审美眼光,是要称之为“玄心妙鉴”的。 甚至就连琴棋书画在魏晋的大行其道,也许都要拜玄学所赐。至少,音乐、围棋和书法的共同特点,就是素雅和象。因此,它们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以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老庄思想是相通的,与玄言和清谈的风尚也是合拍的。 看来,玄学艺术化的同时,艺术也在玄学化。 自然美的发现,同样如此。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