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景深回头,道:“什么胭脂姑娘粉儿姑娘?” 那同僚嗤嗤笑了两声,道:“你竟然孤陋寡闻了,不过倒也说的很对,可不正是粉头儿姑娘,她就是十八教坊里有名的胭脂,你不往那些地方去,所以不知道也是有的。” 凌景深一笑道:“哦,原来是个伎女。” 同僚意味深长道:“你可别小看她,虽是个抛头面卖笑的娼伶,然而名头却甚是响亮,许多权贵豪门里的大人老爷们争相追捧的人物呢。” 凌景深呵呵笑道:“一个娼伶也这样风光?那她今是做什么来了?” 同僚道:“说来也怪,你来迟了一步,她是去你管辖的天牢探监的。” 凌景深本不以为意,闻言一愣道:“什么?去探监?探谁?” 那同僚却摇头不知。 凌景深同他分别,自回天牢,把值班的狱卒叫来,问起方才胭脂姑娘来探监的事,狱卒道:“回典狱,她是来探望王都尉家公子的。” 凌景深听了,皱眉道:“原来是他。” 既然是关在这里的人,凌景深自然也清楚这王公子的底细,能关入刑部大牢的人,多半都背负人命,这王公子就是如此进来的,据说是因争风吃醋,把个官宦人家的少爷打死了,对方也有些权势,所以才闹得不可开。 然而虽则关了进来,却也是因对方闹的厉害,故而用权宜之计,暂且进来避避风头堵住人的口罢了。 狱卒们也尽数知情,加上都尉家里通通都打点到了,因此都对这王公子十分客气,不敢亏待了他。都知道他家里在上头有些门路,正四处活动着,准备等事情淡了些的时候就把他再救出去。 凌景深自然也知道这个,如今见那胭脂也来探望,便皱眉道:“以后还是看紧了些罢,这儿毕竟是刑部的大牢,岂是任凭谁都能进来探望的?你也来我也来闹哄哄地,这竟不是大牢是菜市了!以后这些闲杂人等若还来,便一概给我挡住了,倘若出什么事儿谁担当得起?” 那些狱卒听了,忙也答应了。 又过两,那胭脂姑娘还来探望,狱卒不敢忤逆凌景深的话,就将人挡住了。 不料胭脂姑娘去后,刑部的一位主事就把凌景深叫了去,好一顿训斥,说道:“你只是看负责看守那要紧的人犯,别让人出逃越狱之类,何必就拿着当令箭,无事生非,连人来探监都不让,这等不近人情?何苦来着?” 凌景深道:“这人原是死囚,只限家人来探,其他人……” 还未说完,主事就呵斥道:“住口!我好好跟你说你便听着就是了,这里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纵然出了事也是我担着罢了!只是我知道你自觉才大,留在刑部管刑狱岂不是委屈了你,所以你每每要出些事来,好显得你明能干……哼,我知道你跟大理寺的唐少卿素有情,他家里又是那等的威势……何不带挈带挈你,也不至于总是屈尊在这里呢?” 凌景深听了这话,心中已然恼火,然而心想对方毕竟是官长,若是当面冲撞,以后子还过不过了?毕竟如今还在这里当官儿受人管辖呢,于是心里虽然愠怒,面上却笑了笑,道:“大人训斥的是,原本是我多虑了,既然大人允了,那么下次她来,我便不叫人拦着就是了。” 主事见他笑着答应了,才也说道:“这才是会做人的呢。去吧。” 凌景深出了门来,暗中咬牙,知道必然是那胭脂姑娘在主事跟前说了什么,才导致今自己又受了这番气,心中便暗恨那娼伶。 此后胭脂姑娘果然又来,偶然撞见凌景深,便笑着招呼,道:“凌大人辛苦了,给您请安。” 凌景深很没好气儿,淡淡只道:“胭脂姑娘这样贵体,每不在家里来送往地发财,却偏跑来这腌臜地方岂不暴殄天物?到底图个什么呢?” 胭脂似是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妖妖娇娇地笑了声,飞了个眼风过去,竟道:“凌大人竟是心疼我了?既有如此怜香惜玉的心思,以后还要请凌大人也多去几次十八教坊,也好帮衬帮衬小女子呀。” 凌景深听了这等不知羞臊的话,心中暗叹果然是出身风月场的人,便不跟她斗嘴,冷冷去了。 谁知就在胭脂来的第五次上,竟出了事。 这天胭脂去后,负责送饭的狱卒走到关押王公子的牢房前,猛抬头一看,吓得半死,却见王公子斜躺在门边儿上,喉咙处血模糊,瞪着眼睛死在地上。 当下整个刑部都惊动了,因是王都尉之子,原本都尉家还打算好端端地救回去呢,怎能接受这个?都尉家得了信儿,立即大闹起来,一边要求擒拿凶手,一边控告刑部害死了人。 凶手倒是极快捉拿归案了,竟正是那时常来探监的娼女胭脂,不须拷打,胭脂便供认不讳:原来王都尉公子杀死的那人,竟是她的情郎,素来对她极好,也约定要为她赎身,不料竟给王公子打鸳鸯不说,又打死了这人,胭脂便誓死要为她的情郎报仇,忽然又听说王家想尽法子要救王公子出去,她便暗暗地打定主意,终于在探监的时候寻了个最好的时机下手,亲自杀了王公子! 此事极快地在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很多人听闻此事,都惊啧不已,暗暗叹胭脂虽然沦落风尘,却竟是这样的忠烈侠义,比许多男人更强很多,也算是风尘里的女中豪杰了。 王家的人恨不得把胭脂折辱而死,奈何已经关押大牢,一边仍追究刑部之过。 这件事虽然看来跟凌景深干系甚大,但之前他曾提醒过不许放人,是被刑部的主事驳斥了,但既然出了事,那主事便立即推得一干二净,竟把所有罪名都加在凌景深头上,一力要他顶缸。 凌景深有冤无处诉,胳膊拧不过大腿,少不得就稳稳地当了替罪羊,被革了职,由此赋闲在家。 这凌景深吩咐了底下人,不管是谁来一概不见,他自个儿就在后院里练起箭来,半晌身上发热,便索除去外裳,全神贯注地瞄准了,一箭发出,正中靶心。 凌景深微微一笑,忽听一阵拍掌声音从旁传来,他转头一看,却见是小唐,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那廊下且笑且鼓掌。 凌景深把弓箭丢给小厮,接了巾擦脸,便道:“你几时来了?我今儿不见客的,他们怎么没拦住你?” 小唐道:“你还想拦我?真是不识好歹,我知道你受了气,怕你在家里闷的长犯病,所以特意来探望探望,你倒是不领情?那我走了。”说着作势转身走。 凌景深少不得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道:“是我的错,唐少卿大驾光临,我不能出门相已经是大不敬了!” 原来前段子里,小唐早已经升了少卿之职。小唐见他揶揄,便笑道:“还知道说笑,可见没失了魂,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回到厅里,小厮奉了茶,小唐便道:“刑部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不曾?” 凌景深垂了眼皮,道:“眼下还不曾有,毕竟我是因‘玩忽职守’被革职之人,若还要谋一官半职也是难了。”说话间,眼中忧重重,这段子凌景深蜗居在家,凌绝倒是百般安,怎奈他的母亲听说了,隔三差五便百般斥责,令他心中郁郁。 小唐道:“不必这样,你在那里也并不是长久之计,趁机另作打算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凌景深道:“好事?” 小唐不语,沉片刻,才又说道:“这话我只跟你说……年底事情越发多了,若不出意外……我将有一趟远行。” 凌景深一惊,忙把茶杯放下,问:“什么远行,你要去哪里?” 本来以为小唐仍是像上回一样,跟林沉舟在各地游走,然而见他说的这样,口吻又很不对,一时猜疑起来。 小唐道:“现在不便说,到时候你必然知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凌景深呆了呆,道:“什么事?我们之间,怎么谈起一个‘求’来了?” 小唐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大概也风闻了,前两天又有人行刺恩师,虽然没有大碍,却仍是折损了两个好手。” 凌景深道:“我是有些听说了,不知动手的是谁?” 小唐道:“已经在追查了,但有时候纵然查出来……也是无奈何的,只能加紧防范罢了,故而我在想,若是我又不在京中,实在是难以放心,可巧你近反得了闲,我便想,倒不如你暂且在恩师身边儿,替我做个护卫之职可好?你的身手自是一,不输给那些大内侍卫,而论起冷静沉稳,体察入微,更是无人能胜你一筹,所以我便想求你这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呢?” 小唐说罢,凌景深半晌无言,过了片刻,才苦笑道:“你竟还问我肯不肯,你不过是为我着想之故,想给我谋个职罢了,却又怕我面子上下不来,偏说的这样好听。” 小唐笑道:“我倒是真怕你赌气不肯的,所以只能说的好听些……既然这样,你是答应了?” 凌景深却又踌躇起来,说道:“只怕我技艺微末,不入林大人的法眼。” 小唐道:“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已经向恩师举荐了你,他也是知道你的,也已经应承了,故而我才来找你。如今你既然答应了,以后时常跟随恩师身边,若得了他的赏识,再入官场,并非难事,只怕跟着他再历练历练,便前途无量,到时候还须你带挈我呢。” 凌景深听了这话,才转忧为喜,道:“别说那没用的!难得你竟又替我想的这样周全,果然是你的行事风范,只不过……你到底去哪里,去多久呢?可……有凶险?”最后这一句,是凌景深犹豫了会儿后才问出来的。 小唐却笑了笑,抬手了额头道:“若论凶险,又是何处没有呢?无妨……你答应了帮我看护恩师,我已经心安了一大半了。” 小唐同凌景深说定了这件事,便告辞出府,径直回家。 才进门,就见丫鬟上来,道:“太太请少爷呢。” 小唐正要去拜见,便去了大房中,行礼完毕,唐夫人道:“我方才还吩咐人去看你回来了不曾,可巧就回来了。” 小唐道:“才去见了景深,说了件事,娘有事叫我?” 唐夫人笑着点点头,道:“正是有正经的要紧事情跟你商议,毅儿,你今年已经是十九岁了。” 小唐听了这句,心一动,便笑道:“娘要说什么?” 唐夫人道:“你觉不觉着你是时候该定门亲事,成家立业了呢?” 小唐不敢忤逆,只是低头。唐夫人望着他,忽地问道:“你觉得明慧如何?” 小唐眉头微蹙,仍是不语。 唐夫人徐徐说道:“今你老师林大人来过,同我说了一回话,说起你跟明慧都大了……你们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彼此知知底,我看着明慧也还好,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唐听到这里,才说道:“明慧妹妹自是不错,只是……孩儿如今心思并不在这上头,想着……自然要先建功立业才能考虑儿女之事。” 唐夫人便笑了起来,道:“你老师可不也是这么说的?说你心高志大,恐怕不愿被儿女之事束缚……只不过毕竟还是得娶生子的,你又这个年纪了,再迟延能到几时去呢?” 小唐见母亲仿佛很乐意促成此事,微微地有些犹豫,却并没反驳。 唐夫人见他默然,便又道:“你索再细想一想,若觉着无碍……咱们两家就先定个亲如何?再过两个月便是平靖夫人的寿辰,若这件事定下来,你姑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小唐只好先答应了要细想一想,便退出了他母亲房中,才想回房,就见丽面而来,见了他便抿嘴笑道:“哥哥大喜呀。” 小唐只得笑道:“你又胡说什么?” 丽见左右无人,便道:“今儿明慧姐姐的父亲林大人来过,他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物,若是说朝廷里的事自然是找你就行,如何特意来跟母亲说话?若是寻常的杂事,也不必他登门,且他走了后,母亲又那样高兴的……我猜必然是因为哥哥的事了。我说的对不对?” 忽然见小唐并没什么喜,也不搭腔,便道:“怎么了?你不高兴?” 小唐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不必问了。” 丽琢磨了会儿,打量他神情,自言自语道:“莫非你当真不喜明慧姐姐?我素里看着,你对她虽好,可……”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这些话不是她这样的深闺女孩儿说的,于是忙掩住口。 小唐反而嘲笑道:“怎么不说了?竟说的头头是道的,我等着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丽便又笑道:“我再说的话,怕你骂我胡说了……不过哥哥,你若真的不愿意,可要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儿。然而我又觉着纵然你不愿意,也是没什么法子的,毕竟是林大人开了口,难道你要折回他的面子去不成?母亲要是不愿意也就罢了,可母亲像是极乐意的,这就难办了。” 小唐叹了口气,道:“难为你说了这许多,罢了,容我想一想。” 次一早,小唐便去林府。 因他常来,也不用小厮指引,一路往林沉舟书房而去,走到半路,忽然间林明慧对面而来,见了他竟不似往那样说笑着上来,反而脸上一红,竟含羞躲开了。 小唐见状,心里微微一沉,只得淡淡一笑,先去见林沉舟。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眼见便是年底,唐府里也有一场大热闹,因为平靖夫人的寿诞,说起这位老姑来,倒也是个传奇。 先前曾说唐家尚过公主的,这位老夫人,便是公主之女,算来是小唐爷爷的妹子,家里人只以“姑”称呼。 这位姑年轻时候也曾在海上纵横叱咤,作出的事业不输男儿,因她一辈子未嫁,皇上便封她“平靖夫人”,等同一品诰命,就算面圣也不必跪拜,地位殊然。 因此在她寿辰这,京城中各路的豪门权贵都提早数便来送礼,连里皇上也特意派了太监来问好祝寿,又赏赐了若干东西。 寿辰这天,前来登门的车轿把整条街都住了,只因唐家素来声名卓著,又深沐皇恩,所以人人敬重,那些王公大臣倒也罢了,但凡是跟唐家偶然沾亲带故或者京内有些情的,竟无一不来。 应国公府跟唐府自然也有来往,应老太君寿辰之时小唐也曾去过,这一番府里就派了应夫人陈少一干女眷前来,外面男的则是应梅夫跟应竹韵,本来已不必应兰风出面儿,然而只因小唐跟应兰风又另有一番渊源,故而应兰风也不好不来,免得失礼于人,又听说平靖夫人是最小孩子的,少不得又带上应怀真。 本来应兰风只想着给平靖夫人磕个头应个景便是了,不料小唐一见他来了,面喜,又见他还带着应怀真,更是喜上加喜,便道:“姑是最喜小孩子的,今儿来的孩子们也多,她老人家必然更加喜了。” 当下撇了众人,亲自拉着应兰风入内,又看应怀真身着黄的衣裳,头顶挽着两个髽鬏,各簪了一朵粉红绢花,打扮的虽则可,奈何脸有些严肃似的,更是拉着应兰风的手走得目不斜视,一本正经。 小唐便故意又逗她,笑说:“小怀真,几不见,你又长高了许多,上的伤可已经好了?让唐叔叔再仔细看看……” 应怀真听了,忙伸手捂住嘴,做贼心虚地翻眼睛看小唐。 小唐越发忍俊不,应兰风道:“经过那一次跌,后来就老实多了,还得多谢少卿送的那盒子好药,不然真儿又要多遭些罪了。” 小唐笑道:“那个不妨事,只要她好好地就行了。” 应怀真听着,就又斜睨他。如此说笑着进了内厅,远远地看到大厅里许多人围坐着一位老太太,头华发,气质高贵,门口已经有许多人等着挨个儿拜寿。 小唐领着应兰风跟应怀真便上前去,应怀真少不得也像模像样地朝上给平靖夫人拜寿,不料才行了礼,就听上面老人家叫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快点过来给我瞧瞧?” 应怀真一怔,小唐忙俯身道:“小怀真,姑叫你呢。”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