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为自豪地说:我爸爸从小玩这些兵人长大的,后来留给了我。 现在怎么办? 嘿嘿,别害怕,我还能让他们再动起来。俞超笑眯眯地趴在地上,对它们哼起一首曲子。音乐课上五音不全的他,居然哼得有模有样,还有几分耳 ——对啦,电视上看过的美国老片《 世佳人》。 锡兵们又动了,在军官指挥下,排列整齐队形:前排八个,后排九个,军官在前面,身边有人举军旗,总共十九人的战斗队列。 更神奇的是——这些小兵也都齐声高唱,真人般有各种音 。整栋大屋战歌嘹亮,应是美国南方口音。 俞超得意洋洋:阿骏,这首歌叫迪克西,只要我唱起这个,就能把兵人唤醒。 你真有特异功能?我抓着他的手,又摸他脑袋,仿佛装 神秘力量,还是住着一个小外星人? 可惜你们都不相信。他哀怨地低头,接着鼓起 神,脸贴地面,用大人的口气说——喂!士兵们!前方就是葛底斯堡的战壕,打败那些北方佬,就能结束战争,提前回家啦,为了弗吉尼亚! 俞超说的是普通话,带着上译厂的翻译腔,但兵人完全听懂了。它们个个鼓起 膛,怒目圆睁,军旗指引,列队前进。 这不是排队去被 毙吗?不过,那时战争就是这样,只有视死如归的战士,才能站在 林弹雨中不退缩,披荆斩棘,夺取胜利。 他们是男孩,他们是士兵,他们是兵人。 但在葛底斯堡,他们都将变成死人。 兵人队列越过一道障碍——不过是一堆课本,有人不幸倒下,似乎 面 来密集弹雨。 俞超涨红了脸,大喊:为了弗吉尼亚! 我爬到前进中的兵人们身后,仿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举着滑膛 奋勇前进。忽然,有一颗子弹 进了我的额头。 致命的撞击 ,无法自控地仰天倒下,后脑勺砸在一堆塑料兵人上。 那个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但没 血,只隐隐作痛。当我爬起来,兵人们都已牺牲,军官也被一 毙命,只剩那名小小的旗手——他战死在军旗下,像具雕塑不再动弹。 二十五年前,6月1 ,深夜,南部联盟的旗帜依然在盖底斯堡飘扬…… 在我的童年时代,最漫长的那一夜。 忘了是怎么回家的,总之,我对于那些兵人,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它们不是金属玩偶,而是真正的士兵。死亦为鬼雄,缩小囚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 6月2 ,俞超没有来学校。 拥挤的教室里,我看着他空空的座位,心里还惦记着那些小兵人。 几天后,才听说,俞超的爸爸妈妈死了。 他们是在执行军方任务中殉职,俞超得到烈士家属的优待。他由亲戚继续抚养,从部队大宅搬走。当他回到学校上课,我没看到他有哭过的痕迹,但更为沉默。我想去安 他,却被淡淡地拒绝。 从此,俞超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 我没有再去过他的新家,更没机会见到那些小兵人。但在许多个漫长的夜里,我会梦到那栋大屋,梦到十九个南军战士,梦到葛底斯堡的邦联军旗,梦到罗伯特·李将军…… 后来,网上 传过一条军方 密信息——那一年,那一夜,深夜二十三点,在西北沙漠的军事基地,某项重大实验过程中发生意外,有对科研人员夫妇殉职。 可能是人类史上第一次超能力心理战实验,据说可瞬间催眠几万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兵法的最高境界。但准备时间太过仓促,按原计划是在半年后,却突然接到紧急命令,必须提前进行实验。 可惜,所有人都失败了。 进入九十年代,开始严厉批判特异功能与伪科学,军方至今再无机会重启。 当年,那个绝密的科研项目,名叫“男孩与兵人工程”。 我猜想,俞超之所以有超能力——遗传自他的父母,或者说是他的爷爷和爸爸。他的爸爸是个强大的超能力者,却默默无闻地为国家和军队服务。 那个儿童节的深夜,当我在俞超家里玩兵人,阵亡于葛底斯堡战役同时,他的爸爸妈妈,正在万里黄沙之外,为了社会主义祖国和人民而粉身碎骨。 小学毕业,我和俞超升入同一所初中。但在不同班级,更没机会说话。有时在 场上碰到,我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却低头不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考试总分经常排到年级第一名。老师们最喜 这种学生,成绩好,脾气乖,虽有些沉闷,但有什么要紧呢?初二,他就加入了共青团,成为市三好学生。 那一年,电视台在放tvb剧《大时代》,许多男孩都梦想成为方展博那样的人物。 中考前一个月,我正在家被 着背英语单词,俞超意外出现了。 深夜,他背着个大皮箱子,嘴角已冒出胡 ,瘦高个子像具僵尸。 我问他什么事。我爸差点要把他赶走。 俞超把皮箱放在我家门口,用变声期的公鸭嗓说:送给你,现在,我不需要它们了。 然后,他匆忙地消失在黑夜。 我疑惑地打开皮箱,发现一堆锡做的兵人:灰军服、宽边帽、大叉十三星旗……弗吉尼亚州第八步兵团。 老天,我捧起这些勇敢的士兵。虽然积 灰尘,但不敢用 布去擦,害怕会掉漆什么的。我偷来爸爸清理照相机镜头的 刷子,剔除兵人 隙间的污垢。我把皮箱子藏在 底下,仿佛有十九个人为我站岗放哨,安心入眠。 星期天,父母不在家。我难得有半 空闲,便把兵人们拿出皮箱,拉紧窗帘, 得像是深夜,再点上两 蜡烛。我买了一本关于南北战争的书,希望营造出当时北弗吉尼亚军团的气氛。我提前去过图书馆,借阅了一本歌谱集,有美国南方歌曲迪克西。我先练习 了,便趴在 底下唱歌,期望看到锡兵们的行动……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动过。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几乎每个夜晚,我都偷偷观察兵人。可无论怎样,兵人们永远沉睡,恍如从来没有过生命。 最后,我也开始厌倦他们了。 我在每个兵人的后背上,都用美工刀刻上我的名字,仿佛这样他们就会永远属于我。 很快,我认识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我不是俞超,我没有超能力,我不可能成为兵人们真正的主人。 那年夏天,俞超考进了重点高中,而我读了邮政学校。 我们两个的人生,就像两条漫长的 线,只在多年前的6月1 深夜相 ,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永无重逢的可能。 不曾料到,去年那个深夜,我还会再见到俞超。 他已被时光彻底屠宰,眼角的皱纹,嘴上的法令纹,还有几乎半谢的头顶,颓丧无神的目光。想起我们的最后一面,他用高傲的眼神看着我,恩赐似的将皮箱子送给我,或者说是甩给我一堆垃圾。那时候,他即将展翅高飞,冲上云霄;而我将停留于凡间,注定碌碌无为,虚度余生。 命运却在十几年间,将我们两个倒转了过来。 我给俞超泡了杯绿茶,让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想要听听他的故事。 他说,上重点高中后,他读书刻苦,还有烈士遗属加分,果然考进名牌大学。 曾经在美国留学三年,攻读经济学硕士。有一回,路过宾夕法尼亚州葛底斯堡,当年战场,如今麦田,他死人般仰卧,以为能听到罗伯特·李将军的声音,听到迪克西的军乐,听到双方士兵临死前的悲 。但是,他只听到一个安静如坟墓的世界。 回国后,他进入金融投资机构上班,年薪百万的那种。二十七岁,买房结婚,抱得美人归,还生了个儿子。 后来,经济不景气,他破产了,房子被银行收回。 子跟他离婚,带儿子回了西部老家。 俞超已一无所有。 今夜,他想起当年送给我的兵人,想要再看一眼它们。 兵人? 十九个南北战争的锡兵? 底下的皮箱子?中考那年的暑假,我无法唤醒它们,就再也没打开过那个箱子。 可是,箱子又在哪里呢?下意识地冲到 底下,除了灰尘,啥都没有。 对,我搬过几次家,肯定不在这里,会不会早被扔了? 我决定回老房子看看。 已逾子时,两个男人出门。我开车载着俞超,穿越早 的寒夜,来到七层楼的老式工房。 很久没人住过了, 面有股 悉的气味——许多年前,俞超就是在这里,放下装着兵人的皮箱离去。 回到我的 底下,居然还没有被扔掉。一堆厚厚的尘土之中,拽出古老的皮箱子。 俞超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的,在遥远的二战前夕。 打开箱子,一阵腐烂的烟,我们剧烈咳嗽之后,小心地取出那些兵人。 一、二、三、四……十九,一个都不能少。 用纸巾擦干净,才 出灰 漆皮,带着刺刀的滑膛 ,还有南部联盟的军旗。 关灯,拉窗帘,点蜡烛。回到二十五年前,6月1 ,最漫长的那一夜。我们把小兵人排开阵势。俞超闭上眼睛,嘴角默念什么话,对着兵人吹了口气。 然后,他拖着我爬到 底下。 两个成年男人,如何能挤在一张古老的钢丝 下面?还有 眼的灰尘,只能彼此捏着鼻子,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钟头过去。 兵人们纹丝不动,像已死去多年,变成僵硬的木乃伊。 我们也憋不住了,从 底下爬出来,无奈地看着这些小兵人。 唱歌吧!我提醒了他一句。 可是,俞超摇摇头,他已经忘了那首歌的旋律。 迪克西啊! 我还记得,便带着他一起唱,这首美国南方的老歌,鼓舞士兵的冲锋曲与思乡曲。 然而,兵人们还是呆若木 。 他们不会再动了。 俞超率先放弃,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颓丧地坐在地板上说: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兵人们从来没有动过,我也没有过特异功能,一切都是小孩子的幻觉。 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重新把兵人们装进大皮箱, 回我的 底下。 凌晨三点,我和俞超在老房子楼下分别,我本想要开车送他,却被他委婉地拒绝。 他只说,想要一个人走走。 最漫长的那一夜,看着他佝偻萎缩的背影,我好像永远丢失了什么。 几天后,我听说,俞超死了,自杀。 他吃了许多安眠药,把自己锁在一个大箱子里,活活闷死。 没有人为俞超举办葬礼,直接送去火葬场烧了。他没其他亲人,前 也不接受骨灰,最终归宿是下水道。 俞超死后第七天,我想到了老家 底下的大皮箱。 那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又在他临死前还一起玩过,老法里说太不吉利了。我决定把兵人们烧了,还给它们原本的主人,在天上团聚吧。 头七,传说鬼魂在人世间游 的最后一天,也是佛教所说的中 。 我回到老宅,从 底下拖出皮箱子, 觉轻了些,打开才发现空空如也。 十九个兵人消失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