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孤坟 要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闻衡疑惑地问廖长星:“我记得先人遗骨莲位都供奉在主峰存生堂内,何以前代掌门却独葬在临秋峰?” 廖长星看起来是个端肃庄重的格,但有个特殊的长处:知本门各种轶事典故,对纯钧派上下二百年的历史了如指掌,要不是玉泉峰离不开他,师门上下都已默认他是未来的继任者,砺金堂早把他抢过去做堂主了。 所以还真叫闻衡问着了,廖长星回想片刻,答道:“太师父灵位确实供奉在存生堂,北松林这个坟冢乃是衣冠冢,依太师父临终遗嘱,里面埋的是两截指骨和他老人家的一些旧物。” 闻衡飞快一瞥顾垂芳的脸,心中泛起某种“果然如此”的滋味,替他问道:“为什么是两截指骨?” 廖长星道:“这我也不大清楚,太师父右手只有四指,其中一段应当是太师父的,却不知另外一截属于谁。” 他们两人说话,韩南甫和其他长老也支着耳朵一起听,可见人无论年纪大小,于这些传闻逸事都是一般的好奇。 闻衡心中猜测已验中八九分,轻声唤道:“太师叔?” 顾垂芳垂首站着,白发萧萧,如同一株苍老的枯树,从地出来时尚且直的脊背似乎就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微微佝偻下去。错失的旧时光仿佛海一样呼啸而来,顷刻冲垮了三十年囚居生涯堆砌起来的冷漠自持。 令他枯等半生的原宥,原来早已等在门外,只要他肯抛下偏执,挣画地而成的牢笼,哪怕踏出一步,今结局或许都会不同。 可是他太懦弱了。 顾垂芳提了提衣袖,出一只苍白枯瘦的右手——他一句话也不必说,掌缘处狰狞的断口就是最好的明证。 饶是韩南甫等人都是郑廉座下弟子,见过他的断指,也听说过“两截指骨”的故事,可如今亲眼见到另一段指骨的来处,还是不由自主地倒了一口凉气。 “师叔,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垂芳平静多年的心绪已然成了一团水草,他无暇分出哪怕一丁点注意力给这些郑廉的徒弟们,只径自将茫然昏的视线投向北面,语气里甚至带着自己也未觉察的恳求和痛悔,喃喃道:“带我去……去见见他。” 韩南甫原先准备了一肚子腹稿,打算软硬兼施劝服闻衡,让他重新投回纯钧门下,哪料得到闻衡竟不声不响地给他们请了个祖宗回来。被顾垂芳这么一打岔,韩南甫如何还顾得上闻衡,忙不迭应承道:“师叔请随我来。” 时值炎夏,山上本来就凉,松林中清荫遍地,又是郑廉坟冢所在,竟比别处更一分凄清幽凉。一行人向松林深处走了几十步,便见右手两株松柏中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坟土表面经过几十年风雨浇洗,已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草。 坟前立着一块简薄的木碑,上头字迹早已叫风吹雨打得模糊。顾垂芳双腿像是被钉在地面,再难挪动一步,直地朝着坟头跪了下去。 他颤抖着伸手抹去碑上浮土,仔细辨认落墨痕,勉强认清那一行字,写的是“程门逆徒郑廉之墓”。 郑廉是纯钧一派之长,没有哪个小辈敢给他立这种碑文,韩南甫显然是怕顾垂芳多想,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师父他老人家自己……” 顾垂芳打断道:“我知道。” 他知道郑廉落笔写下这句碑文时,就如同从前每一次他闯了祸去求师兄庇佑,郑廉嘴上虽然数落他,在师父师叔面前却永远一力担责,率先将错处揽在自己身上。明明他是被伤心的、被辜负的那一个,而顾垂芳才是罔顾同门情谊、令门派陷入险境的不肖孽徒。 他的师兄是位坦磊落、直道而行的君子,生前为纯钧派呕心沥血,死后却将自己的遗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镇守着越影山,剩下的一点私心,则给了他这一生之中唯一的败笔。 斯人已逝,余泽犹在,英灵未远,仍然静默无言地庇护他那不省心的小师弟。 顾垂芳深深地埋下头去,叩首至地,喉咙里溢出了悲恸至极的泣音,像一片干枯的落叶,颤抖得几乎要蜷缩起来,三十年来在他脑海里设想过千万遍重逢的画面,全化作坟前一声带血的呜咽。 “师兄啊……” 长风过处,松涛如啸。 众人陪着顾垂芳在坟前跪了一刻,最终还是韩南甫亲自上前劝他节哀保重,又商议着要为顾垂芳收拾住处,恢复身份,重开临秋峰接新长老。只是顾垂芳全无离开这里的意思,更不要说住到别处去,淡淡对韩南甫道:“我已老迈衰朽,不堪当此重任,掌门有心了。” 如今朝廷虎视在侧,长老之一秦陵又伤重闭关,纯钧派正缺一位实力强横的前辈坐镇,顾垂芳是郑廉的亲师弟、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前辈,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韩南甫有意挽留顾垂芳,因此格外殷勤热情。 “师叔贵为长老,不必理会庶务,只在临秋峰上颐养天年,闲来无事能指点门中弟子几句,就是本派一大幸事。此乃先师遗命,更是我等一片孝心,万望师叔成全。” 顾垂芳跪在郑廉坟前,耐心地将细小野草一拔除,听了这话,却并无动容之,回手一指闻衡,道:“既然掌门这么说,就让此子代我做这个长老罢。” “这怎么行!” 众人皆尽愕然。闻衡可是廖长星这一辈的弟子,顾垂芳这么随手一指,闻衡就要跟韩南甫和他先前的师父秦陵同辈,这不是了辈分么! 闻衡请顾垂芳出山,只打算当着众人的面还了纯钧剑,澄清四年前纯钧剑失窃的疑云,顺便再给纯钧派一笔人情债,好叫掌门看在他的面上,少找玉泉峰的麻烦;谁料顾垂芳居然反手就把他卖了。闻衡立刻婉言谢道:“多谢太师叔抬,不过晚辈四年前就离开了纯钧派,早已算不得纯钧弟子,更不好再掺和进纯钧派家事中。” 顾垂芳未肯给韩南甫正眼,倒抬眼朝他一瞥,不甚在意道:“你四年前离开纯钧派,是为了替我寻回纯钧剑,也算事出有因,如今只差个纯钧弟子名分,若重新认在我名下,也无不可。” 闻衡坚决辞道:“不瞒太师叔,这四年里晚辈已另拜他人为师,实不敢做出背弃师门之事。” 顾垂芳却似铁了心一般,坚持道:“你得我半生功力,我自然算得你另一个师父,我也不要你背弃原先的师父,只托付你后照拂纯钧派,你肯是不肯?” 闻衡抬眼与顾垂芳对视,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决绝之,心头蓦然掠过某种不安预,失声道:“太师叔……” 顾垂芳视着他的双眼,眸子亮得慑人,执著追问道:“你答不答允?” 掌门、众长老、还有随行弟子的目光都落在闻衡身上,那里面说不清有多少是怀疑忌惮,又有多少是好奇。事发突然,闻衡没人可商量,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廖长星,只见廖长星微不可查地朝他点点头。 这是劝他答允的意思。 闻衡妥协般地长出了口气,向顾垂芳的方向底下了头,道:“纯钧派对晚辈有恩,就算是太师叔不吩咐,晚辈自当维护纯钧派威名。” 见他松口,顾垂芳凝霜似的表情亦随之松动,转头温声对韩南甫道:“本派当初设立临秋峰长老一职,就是为了辅佐掌门、保护门派,初代长老是我师父,师父又传位给我。不过我离山三十年,寸功未建,原本就愧对先祖先师,如今更无颜再担此重任。” “岳持得我毕生功力,替我取回了纯钧剑,在我心中与衣钵传人无异,所以令他代我行临秋峰长老之责。他已答应替我照拂纯钧派,你也不必拘泥于年岁辈分,好生尊重他,就当是对这孩子的答谢。” 谁家答谢也没听说还要赔上个长老的位置——韩南甫心中虽直犯嘀咕,但闻衡对纯钧派的贡献远不止纯钧剑这一件事,眼下顾垂芳提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他要是不答应,待会儿再想拉拢闻衡,难不成还能让闻衡当玉泉峰长老吗? 他心中有些意动,犹豫地向其他长老投去目光。 积雪、明河、霞三峰长老都是郑廉亲弟子,对于师父遗训中提及的师叔自然无有不应;玉阶峰长老虽然不是亲传,但原先那把假剑正是他接任典礼时遭窃,如今闻衡取回真剑,倒仿佛解开了他一个潜藏多年的心结,对这事也不反对;玉泉峰如今做主的是廖长星,闻衡上位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更不要指望他能跟自己站在一边。 韩南甫这么看了一圈,仿佛只有他一个是有私心的小人一般,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枉做恶人?思及此处,韩南甫朝顾垂芳一揖,道:“既是师叔所命,弟子自当遵行。不临秋峰重开,便请岳持师弟接任临秋峰长老。” 顾垂芳这才意点头,扶膝起身,拂了拂衣袍上的尘灰,伸手朝旁人道:“剑来。” 韩南甫忙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上,顾垂芳接过长剑,道:“我无甚可以教你,唯有这些年潜心悟出一套‘潜剑法’,今尽数演示给你,你且仔细看好了。”说罢扬剑起手,就在林中空地上,将这套剑法一招一式的拆解开来,从头到尾演示了一遍。 闻衡看过他年轻时自创《沧海剑法》的剑谱,深觉其剑势汪洋恣肆,如沧海横,长风袭云,招式倒称不上妙多变,难得的是那份天的气势;如今再看这套“潜剑法”,却是一洗浮华,剑招古拙质朴,但招招圆转如意、内蕴锋芒,不以惊涛骇浪取胜,反而暗藏汹涌,往往在不察之中突现杀机,变化极尽微,远比沧海剑法更难对付。 顾垂芳一代武学奇才,这套“潜剑法”可以说是他的毕生心血凝结之作,不光闻衡看得入神,其他长老也在旁伫立默记。待一套剑法使到底,顾垂芳收剑站定,扫视过众人,先挑几个长老问道:“记住多少?” 几位长老如被考校功课的弟子,垂手恭敬答道:“师叔剑法绝,弟子记得约莫八九成。” 顾垂芳不置可否,又问闻衡道:“你呢?记得多少?” 闻衡如实道:“只记得四五成。” 众人纷纷侧目,韩南甫刚定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心道莫非是他看走眼了?顾垂芳选了闻衡其实不是因为他武功高,而是闻衡是他落在外的私生子? 廖长星在后面轻轻咳了一声,暗示他不要太过。 唯有顾垂芳面不改,继续问道:“能破解其中几剑?” 闻衡仍保持着谦逊姿态,淡淡道:“全部。” 第80章 归来 这话何其狂妄,此言一出,闻衡温良恭俭让的形象顷刻间坍塌得一干二净,顾垂芳却好似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仰天大笑,连说了三声“好”。 他将长剑掷还韩南甫,见众人犹然不解,才轻轻叹了口气,道:“练剑是为了什么?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搭花架子好看的。” 众人立时肃然,齐声道:“弟子受教。” “白练了这么多年剑,还不如一个少年。”顾垂芳单手按着心口,脸上反常地透出一丝血,他对闻衡道:“我这人自私了一辈子,临了还要再拖累你一回,纯钧派是我师兄的心血,我不能替他守住,只得托付给你。临秋峰长老的身份想来你未必看得上,但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能回报你的了。” 闻衡低声道:“太师叔传功之恩,晚辈至死不敢忘。” 顾垂芳笑了一下,似乎是体力不支,靠着郑廉墓旁边的松树慢慢滑坐下去,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年同你一道的小子,如今待你还像从前一样么?” 闻衡不意他突然提起薛青澜,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顾垂芳偏过头咳了两声,衣襟被忽然涌出的大股鲜血染得殷红,脸却霎时灰败下去,韩南甫失声喊道:“师叔!” 顾垂芳随意用衣袖抹了一把,摆手示意众人不必惊慌,仍对闻衡道:“他腑脏内寒凝滞,不是寿永之兆,你若有心,咳……可带他去旷雪湖寻医……” 闻衡在越影山上虚耗了大半天,听了那么多故事,都不及顾垂芳这一句震撼肝胆,他陡然凝聚起十二分的神,急问道:“您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症候?” 顾垂芳却摇了摇头,七窍血如注,语声难续,已然说不出话了,全身的力气只够他伸出仅有四指的右手,紧紧地握住郑廉的墓碑。 他先前演示剑法时自行震断了心脉,此时已回天乏术,显然是早已抱定了追随郑廉而去的决心。 众位长老见惯生死,心中明了,都不再言语,跪在一旁肃穆静候。 顾垂芳的呼如同风中残烛,逐渐微弱下去,涣散模糊的视线则慢慢上移,掠过地弟子,飘向松林上方,透过枝丫隙,看见了宝石般的碧空。 这一刻,他仿佛忽然坠入了一个永远不醒的美梦之中,又仿佛是刚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恍惚中,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刚闯了祸的小少年,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底白衣裳,双手高捧着剑,被师父罚跪在海川堂前,两个膝盖硌得又凉又疼,整个人在原地晃来晃去,摇摇坠,眼看要跪不住往前栽倒时,后头忽然有人快步走来,拎着领子将他揪了回来。 他顺势往后一仰,跌坐在来人的小腿前。 他仰头沿着雪白的衣摆往上看,看到了一张清隽而悉的少年面庞。 郑廉垂头看他,脸绷得紧紧的,声音也很冷淡:“跪好。” 这两个字响在他耳畔,犹如佛旨纶音,眼泪在他觉察之前不受控制地决堤而下,顷刻间已泪面。 郑廉叫他吓了一跳,脸马上绷不住了,微微躬身,却不敢就此抱住,迟疑着将手搭在他背上:“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他恍若不闻,只用了全身力气抱紧了这个活生生的师兄,像个历经千难万险,受尽了委屈才回到家的小孩子,抱着郑廉腿大哭起来,边哭边翻来覆去地说“师兄对不起”。 郑廉见他哭得实在可怜,劝也劝不动,只好用了点力气掰开他的手,背对他蹲下来,道:“算了,上来,我背你回去,下次长点记,不要再惹祸了。” 少年人的脊背尚且清瘦,还不是后足以支撑起纯钧派的脊梁,可背着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很稳,在承托起一个门派之前,先为他撑开了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他环着郑廉的脖子,用哭得沙哑的嗓音,呓语般喃喃唤道:“师兄……” “嗯,在呢。” *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顾垂芳仙逝,临终前将临秋峰长老之位传给了闻衡,纯钧派上下为着安葬事宜,还有闻衡的继任问题,不免忙起来。廖长星在主峰蹉跎了一下午,此时方得忙里偷闲过来看闻衡一眼,却见闻衡神情并不比他轻松,反而面沉思,眉头紧锁,似乎有些烦。 在纯钧派度过的这一堪称惊心动魄,当真是谁也未曾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对于闻衡来说,令他始料未及的谜团更是接踵而至,从越影山纯钧剑到他父王身故内情,再到顾垂芳之死、薛青澜之病……看似处处相关,实则毫无头绪,每一件事都犹如一只手,左右拉扯着他的心绪。 闻衡起身将廖长星进屋内,给他了一杯茶:“莫说打算,眼下诸事纷杂,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话里不自觉地带着叹息,“我又给师兄麻烦了。” 廖长星摇头不赞同道:“顾太师叔托付你照拂纯钧派,便是信重你的为人,我既为纯钧弟子,不管先前是什么身份,自当配合行事,这不叫‘麻烦’。” 这山岳一般的沉稳静定染了闻衡,他徐徐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可我宁愿你做师兄,也不愿做你师叔。” 廖长星角一勾,眼中出些许笑意,复又正道:“这却由不得你,一则传承辈分不可,二来你身份贵重一些,后在门派中行事也便宜。” 闻衡缓缓道:“当个徒有其名的光长老,何如做掌门的师弟更便宜?”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