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醪淡薄,酒味不重,不过闻衡从小到大没什么机会喝酒,这酒对他来说入口仍有些刺。他屏息硬咽下去,眉头不自觉地往中间蹙,却见薛青澜面不改地抬手,又为两人斟,拈着杯子的姿势有种积年的练。 “第二杯,贺你我别后重逢,兄长待我情谊如故,我很高兴。” 闻衡望向他的眸光渐深,跟着他干了第二杯酒。 薛青澜又拎起了酒壶,酒水如线注入杯中:“这一杯——” 一筷子炒野落进面前碗中,打断了他的祝词。闻衡垂眼给自己夹了点山菌,随意道:“先吃口菜垫垫肚子。空腹喝酒,也不怕伤胃。” 薛青澜盯着那还冒热气的鲜脯,像看着陌生的东西。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他终究还是顺着闻衡的意思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缓慢地吃掉了那口菜。 浓郁酱爆味冲散了酒气。乡野之地,做菜没那么致,滋味只能称得上中平,但他却嚼得很认真,似乎许久没有这样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了。 闻衡叹道:“怎么吃饭还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你在垂星宗吃得吗?” 薛青澜既然搁下了杯子,就不再想着喝酒,从面前盘子里给他夹了块炸豆腐盒,自己也拣了一块慢慢吃,糊道:“还行吧。” 闻衡盛好了汤,分给他一碗,又问:“身体如何,比从前好些没有?” 薛青澜低头夹菜,像个饭桌上被考问功课的孩子,喝了口热汤,敷衍道:“就那样吧。” 闻衡听了这回答,很不意,眉头蹙得像他恨铁不成钢的爹。 “这道鱼烧得还可以,你尝尝。”闻衡把盘子里的葱蒜姜丝挑走,推到薛青澜手边,一看他吃饭那样子就想叹气,“挑食也就罢了,你喜什么,好歹多吃几口。” 薛青澜被他如此细致地照顾着,真是除了吃什么都不用考虑。他也有点糊涂,按理说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总有一段生疏的时候,他们两个也都是经历过风雨的人,难道不应该先把酒言,喝到晕晕乎乎时才能坦心声、追忆往昔,重拾过去情谊吗?怎么到闻衡这里,他就自然而然地跳过了许多步骤,还如昔一般对待他呢? 他心中不会有……哪怕一点点芥蒂吗? “别光顾着我,”薛青澜道,“你也吃。” “饶了我吧,”闻衡摇头苦笑道,“在山谷里烤了四年的鱼,闻见味儿就了,实在吃不下去。” 薛青澜顿时没了胃口,握着筷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你在那里,是不是过得不好,吃了很多苦?” “苦吗?还好,无非是吃食有限,器具没有外面这么齐全,也没有旁人,只有我和老头子相看两厌。”闻衡道,“但口腹之都是如此,习惯了就不算难熬。” 薛青澜锐地察觉到了他没说出来的另外一面,追问道:“那什么才叫难熬?” “你又知道了?”闻衡笑着看他,见他不动筷子,又给他夹了点菜,随口逗他道,“我一想到还有人在外面等我,就十分心焦,巴不得早点出去,又跑不了,所以常常觉得煎熬。” 他冷不丁忽然直白了这么一句,薛青澜差点被汤呛着:“咳咳咳……我……” 不待他矢口否认,闻衡已道:“是是,知道你没等我,没人等我,都是我闲得无聊,臆想出来骗自己玩的。” “我……” “不过在那种牢笼似的地方,胡思想也是人之常情,心中有念想,武功才练得快,否则早就颓废了——” “我错了。”薛青澜闪电般地抄起一个馒头怼住了他的嘴,深一口气,恳切地道,“衡哥,我不应该嘴硬。我等你了,真的,这四年里思夜想,千念万盼,就等你出山团聚。但伤心的事咱们不要多提。你在山里一定饿坏了,快闭上嘴吃饭吧。” 闻衡手里捏着被他当做凶器的馒头,无声笑倒,那模样英俊又可恶,气得薛青澜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最后一点拘束也烟消云散,他终于找回了悉的相处方式。空悬的心像是被姗姗来迟的悲喜填,沉甸甸地落进了膛,每一次跃动,都牵起一阵细微的、汐般的隐痛和甘甜。 两人吃过了饭,却不急着回司幽山。闻衡只打算为纯钧派解一时之危,没想替他们打擂,薛青澜原本就是闻衡强留下来的,正懒得应付旁人。两人一拍即合,干脆在镇子停住了脚,无所事事地闲逛起来。 这小镇子不如湛川城的元夕热闹,竟然也令人觉得颇有兴味。薛青澜拉着闻衡进了成衣铺。他先前那身灰袍,换个人来穿就是田间地头里的挑夫,亏得闻衡个高腿长,肩宽细,竟然撑住了。这回薛青澜做主,从头到脚给他换了个遍,终于把落拓不羁的江湖豪客打扮成了风潇洒的少年侠士。 他穿深青,闻衡穿牙白,两人并肩而立,真正是明珠美玉,光彩照人。成衣铺老板看着这两个活招牌,赞不绝口,溢美之词不要钱一样吹:“这两司幽山上有个什么大会,我们镇上来了许多少年公子,来小老儿这衣铺买成衣的也不少,可没有一个像二位公子这么好看的!” 薛青澜伸手替闻衡整理衣领,听了这话心中也高兴,难得出言附和道:“人生得好,衣裳也衬人……你这个头是怎么长的,吃鱼这么有用吗?这些年我也长了不少,怎么与你仿佛差得更多了?” 闻衡站直了跟他比了比,果然还是矮半头,于是忍笑宽他:“你岁数小,还有得长,好好吃饭睡觉,往后就高了。” 薛青澜明知他是哄人,还是被顺得服服帖帖,去柜上结了账,又对他道:“行头备齐,只差一把剑。也不知道这镇上有没有刀剑铺,路上似乎没看到。” 闻衡抬眼望天,忽然道:“那个不急,先去对面买把伞吧。” “嗯?”薛青澜被他半推着走出成衣铺,来到对面雨伞摊子前。他刚想说响晴的天买什么雨伞,头顶蓦然一暗,滚滚浓云如海浪从天边涌来,狂风骤起,顷刻间掀翻了两人附近的几个摊子。 一时间灰尘沙土漫天飞,薛青澜首当其冲,被吹了眼。他双目刺痛难忍,顾不得避雨,忙抬手去。闻衡问声“怎么了”,话音还没落地,呼啸的热风陡然转凉,闪电撕裂长空,大雨“哗”地从天顶瓢泼降落。 薛青澜闭着眼,只觉一阵清风扫过脸颊,喧嚣雨声里夹着一声轻微闷响,一把油纸伞在他头顶豁然撑开。 头顶天空巨响,惊雷旋踵而至。 目不能视物,薛青澜让这声雷吓了一跳。闻衡搂着他的,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动作温柔而不容反抗地拉开他眼的手:“没事,别怕。眼睛里进沙子了?别,手放下我看看。” 伞下空间有限,两人离得很近,薛青澜觉他微凉的指尖撑开了眼皮,在某处轻轻推,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涩刺痛令他不由自主地躲闪眨眼,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很快冲走了细小沙粒,顺着外眼角滑落下来。 闻衡抬手在他腮边轻轻一拭,语气里有笑意,也有一点点含着嗔怪的无奈:“天上下雨,你也下雨。” 薛青澜眼前还不太清楚,但总算能睁开眼睛看世界了。 时值夏,这里又靠近司幽山,气候说变就变,百姓们也养成了拔腿就跑的好习惯。从他闭眼到睁眼不过片时,街上已跑得一个人都不剩,商贩全缩在屋檐下躲雨,只有他们两人撑着伞站在雨中。 雨势极大,四下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水珠溅,打了他的袍角,好在头上还有雨伞遮蔽,让他不至于被淋成狈的落汤—— 一丝侥幸之意刚冒头,薛青澜无意间向下一瞥,目光忽然凝固了。 他倏忽抬头,看向站在身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闻衡,怔忡地喃喃道:“衡哥……” 风来的方向正是他面朝的方向,雨脚斜坠,本该全落在他身上,可闻衡就这么恰好地站在了他的对面,用后背和雨伞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本不是“恰好”。 以闻衡的锐和矫捷,他甚至有时间打伞,如果他不想被淋,躲开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 可是他现在静静立在那里,拔的像一把剑,雨水打透了衣裳,多到漫溢出来,在他的衣摆下坠成苏似的一线。 “你——” 薛青澜心里突然慌成一团。在几乎要将世界消隐的滂沱雨幕里,他前所未有地到了一阵恐惧,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攫住了心脏,他还没挣扎,就知道自己注定要沦陷。 他下意识去抓闻衡的袖子,话不过脑子就口而出:“师兄,你淋了……先找个地方避雨。” 闻衡手腕一转,将他冰凉的手扣在掌心里虚虚牵着,动作并不强硬,但薛青澜一下子就不动了。 闻衡示意薛青澜看远方影影绰绰的群山,他的眸子里倒映着泼天大雨,难得显出一种不同于内敛锋芒的清凉静谧来。 “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们好像没有一起看过雨。” 第52章 听雨 他确实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闻衡过去把自己得很紧,他心中沉郁太多,不与人亲近,不会多管闲事,更无暇去注意四季景致、风花雪月。谷中四年,他实在穷极无聊,没有可观可看的东西,有时只能望天分神。 久而久之,甚至练就了观天象预测雨雪的神奇本领。 自然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古往今来,许多武学都是登山临水、凭虚自照间忽有所得。闻衡不是蠢笨人,他从前不在这上面花费心思,后来困守幽谷,逐渐开悟,明白山水草木自有大道至简,便能把目光从自己面前方寸之地移开,投向变化无端的天地四海。 如此一来,他跳出画地之牢,心澄净旷达,便与从前气度迥异。 薛青澜叫他挽住,与他并肩躲在伞下,呼间浸凉的雨气,又不全然是寒冷。闻衡半边身体的温度正顺着两人相贴相牵之处源源不绝地传过来,除了淋衣衫稍显狈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样想着,心里翻涌的焦躁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薛青澜摇头笑了一下。 闻衡问:“笑什么?” 薛青澜道:“煮酒听雨固然风雅,咱们傻站在这儿看雷雨,亦不失为一桩人间乐事。” 闻衡失笑:“果然是一桩乐事,不是一桩蠢事?” 薛青澜想了想,叹气道:“蠢就蠢吧,做个无忧无虑的傻子,好像也快乐的。” 反正只要与闻衡在一处,事情总会往意料之外发展,眼下痴傻癫狂都不重要,人生最难得的反而是什么都不想。 闻衡一抬伞檐,笑道:“我只是想让你看雨,不是问你的理想,倒也不必这么快就坦白。”觉到薛青澜在他掌心扣了一记,他抓住那不老实的手指,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我今看你在擂台上演示的剑法,迅疾凌厉有余,后劲不足。是不是太久不练,手生了的缘故?” 薛青澜平里使刀居多,今为了应论剑大会的景,所以只带了剑,但他在闻衡面前有些心虚,便没详细解释,含糊地道:“是我学艺不。” 闻衡淡淡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又说:“我从前跟你说过,你的身板不像别人那么孔武有力,硬碰硬是下下之选。‘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更别说这世间多得是比你更大的狂风暴雨。今天纯粹是瞎猫碰了死耗子,后对敌如果还像上午那样使剑,迟早有一天你会在这上面吃亏。” 薛青澜的武功,放在来司幽山参加论剑大会的青年才俊中算是上上乘,到他嘴里就变成“瞎猫碰上死耗子”。换个人来薛青澜就要暴起揍人了,但他的剑法是闻衡手把手教出来的,闻衡于他而言算是半师,因此并不敢辩驳,只乖乖低头听训。 “‘以柔克刚,以力破巧,伺机而动,顺势而行’,这十六字活学活用,别被一时意气冲昏了头,更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薛青澜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 闻衡深深地看他一眼,抬手点了点他的口:“不能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胡说,我何时不要命了。” 薛青澜一听就知道他还对上午比剑的事耿耿于怀,有点心虚地去够他的手,真事儿似的叹道:“我这些年被杂事身,武功只能算稀松平常。唉,小时候就打不过你,现在更打不过了。” 闻衡左手被他握着,觉他剑法没有进,撒娇倒是更纯了:“你好端端的,我干什么要打你?” 薛青澜嘀咕道:“这可难说,你这个人向来捉摸不透,说让我等你,一去四年没有音信;现在又说不打我,谁知道哪天就提着剑寻来了。” 闻衡叫他给气笑了,但转念一想,薛青澜这番话未尝不是事出有因。人只要疼过一次,下一次就不会那么容易轻信承诺。 “过去我教你那半套剑法,还记得么?” 薛青澜点点头,道:“当然记得,可惜我当年愚钝,没有学全。今承台上见你使出那两招,比之从前更加妙。对了,前两招既然已经定了名,那这套剑法究竟叫什么名字?” 闻衡只微笑不答。 薛青澜不解其意,纳闷道:“没有名字?还是不能说?一部剑法有什么不能说的?”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闻衡道,“说正事,我们来立个约定。” 薛青澜:“什么约定?” 闻衡道:“倘若真有一天,你我到了不得不拔剑相向的境地,只要你用出这套剑法里的任何一招,我立刻弃剑认输。” “衡哥!” 薛青澜骤然抬高声音喝止他,眼中闪过一点尖锐鲜明的惊怒,但那失态很快被他自己强行抑下去。他盯着闻衡,万般情绪在中翻涌,最终出口却只有一句近乎无奈的恳求:“你不要这样。” “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真让你走到这一步,以防万一而已。”闻衡掸去肩头水珠,耐心地安抚着他,“换一种说法,道歉不能光听嘴上喊得,总要拿出诚意来。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了,好不好?” 他的态度松弛而自然,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哄一哄他,没有一丁点别的考量。 但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是个七窍玲珑的人。 薛青澜侧头看了一眼闻衡搭在自己左肩的手,说不清是认命还是自暴自弃,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闻衡像是没听见一样,抖了抖伞上的雨水,道,“雨势变小了,咱们去找间客栈沐浴更衣罢。”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