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中暗运内力,娇滴滴地响在众人耳畔,令人骨软。内功越深的人,对这些功法越。闻衡气海轻微震动,立刻回手扯了聂影一下,趁他分心的间隙极低声提醒道:“别听,当心其中有鬼。” 垂星宗鼎鼎大名,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陆红衣此言一出,立时群情耸动,站在台上主持场面的褚家前辈褚松宵随即跃下,上前见礼,万分警惕地道:“不意贵使骤然驾临,有失远。敝派与垂星宗素无往来,不知陆护法今到访,有何见教?” 陆红衣举袖掩口,吃吃娇笑道:“不敢有什么见教。只不过是我们宗主听说司幽山办论剑大会,心向往之,可恨宗门内事务繁忙,不得亲至,因此特意命我等携礼拜会,盼着与诸位英豪切磋武艺,长长见识呢。” 不待对方拒绝,她便向后一伸手,道:“呈上来。” 黑衣属下立刻捧匣上前,屈膝跪在陆红衣脚边,一只纤纤素手掰开锁扣,掀起盒盖,拿起深红缎上一柄宝剑。 光那剑鞘上镶着的金玉珠宝就难论价值几何,陆红衣说声“请看”,拔剑出鞘。褚松宵站得近,只觉一阵冷风扫过面庞,凉意砭骨,他的眼神立刻被剑刃上如水的青光引过去,凝神端详片刻,喃喃道:“这是……‘鱼龙潜’?” “鱼龙潜”是史册上留过名的传世之剑,说一句价值连城都是轻的。在场大部分人都练剑,一见那青荧荧的薄刃,便知是把吹断发的神兵。 拿这种名剑来做见面礼,垂星宗出手未免也太大方了! “褚先生慧眼,”陆红衣双手捧剑,笑道,“宝剑赠英雄,这份礼物,不知贵派意否?” 褚松宵既不敢伸手接,又不知该不该拒绝,求救的视线直向家主褚松正面上飘,口中犹豫道:“无功不受禄,万万不敢当此厚赐。” 陆红衣道:“筹办论剑大会,令中原武林归心,贵派自然当得。” 此言一出,其他门派脸都有些不好,论剑大会不是武林大会,褚家剑派更不是武林盟主,“归心”这个词实在有些诛心。不管是褒扬还是生捧,陆红衣一句话,就把褚家剑派架在了下不来的高台上。 当下便有人起身喝道:“巧言惑众!论剑大会是正道盛会,岂容你这等魔教妖人来玷污!” “哟,听听。”陆红衣嗔道,“妾身要是没记错,论剑大会不拘门派与出身,都可以上台比试,我们上山时,可没见人说‘垂星宗不得入内’呀?规矩摆着这里,堂堂武林正道,怎么看垂星宗以往没参加过这等盛会,就随便欺负人呢?” 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楚楚可怜地说着“欺负”,真是教人看了便心生怜惜,甚至忘了她本是魔宗中人。那人被她噎了一道,口中一番驳斥就说不出了,其余人等亦默然无语,看褚家剑派如何应付。 “陆护法见谅。”褚松宵趁着这空子,与家主换了几轮眼,正道,“按论剑大会的规矩,天下英豪,不问出身,自可上台论剑,但如今门派第一轮比试已落定,你们晚来一步,垂星宗没有机会了。” 陆红衣素手一指台上,似笑非笑地道:“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惯会唬人,妾身耳力好着呢,纯钧派列位少侠才刚面,怎么能说第一轮比试已结束了。” “还是说——” 她美目顾盼转,边笑意却冷了:“诸位自诩名门正道,嘴上说着公正,却行偏倚之事,论剑大会不过是自家关起门来,瓜分声名?” “倘若这‘天下第一’如此轻,垂星宗绝不承认。”这魔教妖女终于出她画皮下的獠牙,森然地说出了真正来意,“好教诸位知晓,我等今踏足此地,就是要为中原武林换一换风气!” 她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直接把褚家剑派连同几大门派都卷进去了。 虽然垂星宗因其行事总被人诟病为魔教,但正道排外也是不争的事实,从论剑大会的安排上就能看出来。陆红衣这番话在别派听来刺耳,对早有积怨的小门派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湖豪杰来说,却并不牵强,甚至还有点同身受。 群豪立刻响应道:“说的不错!论剑大会,原应公平公正,连垂星宗都打不过,天下第一如何服众!” 褚家剑派此刻真正是骑虎难下。褚松正紧皱着眉头,与其他同门商量半刻,最终朝褚松宵点了点头。 褚松宵作为直面陆红衣的人,最知道这女人有多难,此刻见家主松口,也跟着暗松了一口气:“既然垂星宗执意要参加比试,敝派自然愿为贵宗行个方便。那么左擂第八场,就由垂星宗对阵纯钧派。” 他欠身让路,不再阻拦,做了个请的手势。 被承台阻隔,闻衡看不见纯钧派的动作,但远远能听到那边一阵喧哗,应当是纯钧派不这个安排,跟众人理论起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垂星宗有备而来,而纯钧派明显没有一战之力。纯钧派这个百年剑宗,这是被褚家剑派整个拱手让出,给垂星宗当了第一块垫脚石。 纯钧派五位弟子站在台上,个个面冷峻,却俱执剑在手,不曾后退,也不曾回望一眼。 垂星宗这一方以陆红衣为首,她本人却没有要上台的意思,反而肢款款地转身,含笑对身后负手而立的黑衣人道:“薛护法,全靠你啦。” 那人沉默地点点头,从随行中挑了四个人,排众而出,在万千凝视的目光中缓步走上承台。 与此同时,闻衡右眼皮忽然一跳,一股没来由的心悸蓦地攫住了他。 “纯钧弟子陶风陵,请教阁下高招。” 高台上,黑衣身影侧对着他,那人高挑瘦削,四肢修长,肤却比陆红衣还苍白,不疾不徐地拉开寒刃。正午光大盛,剑锋似雪,他的声音也凉得像雪,冰冷地从天顶缓缓飘落—— “垂星宗,薛青澜。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上周说小薛红眼线浓妆,意思是他黑化了(假的) 第45章 重逢 这个名字先是令场中诸人沉默一霎,旋即如冷水入热油锅,轰然炸开,四下里连绵不断地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闻衡或许是所有人里最茫然的一个,他心中各种情绪太多,反而不知哪个为主,面上还是一派端肃,懵然转过头去问聂影:“他们在说什么?” “你不认得此人?”聂影“啪”地一拍他大腿,忧虑道:“纯钧派这下糟了。” 闻衡摇了摇头。 聂影一想,恍然大悟道:“也是,此事算来正发生在你离开纯钧派那一年,你不知道也正常。” “这薛青澜本是明州‘留仙圣手’薛慈的弟子,却在四年前亲手毒杀了自己的师父,背叛师门,转投了垂星宗。薛慈在正道一向名声颇佳,纯钧派秦陵长老与薛慈更是多年知,噩耗传出后,正道群情愤,秦陵亲自前往垂星宗寻仇,结果……连同座下弟子被薛青澜打成重伤,至今仍在闭关修养。” 聂影冷眼望着高台上肃杀的身影,语气不自觉地低沉下来:“秦陵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却败在籍籍无名的小儿手中,实在纯钧派的一桩奇大辱。薛青澜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 闻衡几乎让他这几句话给砸傻了,得绞尽脑汁才能消化这些讯息。他很难不在其中掺杂私人情,酸楚、痛惋和物是人非的巨大慨接二连三地砸入心湖,过往泥沙俱下,将思绪搅得一片浑浊,颗颗粒粒都磨在最能让他疼的心尖上。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握得住金铁长剑,练就了绝世神功,敢孤身一人仗剑江湖,睥睨武林,有朝一,却会突然惧怕起相逢不识呢? 曾与他相伴数月、言笑晏晏的少年,此刻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从里到外像是换了个人,空余一个了无生气的壳子,和一颗森寒冰封的心。 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跌落泥泞,漫漶上了无边血。 聂影还在旁边念叨:“你看薛青澜这剑法,比纯钧派教导出的高徒还娴妙,但你肯定想不到,此人原本不是用剑的。薛青澜别号‘江水’,‘’是指他统领垂星宗字部,‘江水’说的就是他的佩刀‘断水’。而且他得薛慈多年教导,于用医毒一道也颇为通……哎,你干什么去!” 闻衡忽然起身,被聂影一把薅住,不得已重新坐了回去。聂影手中稍使重力,按住他的肩头,不叫他冲动:“别忙,我知道你不忍见纯钧派受辱,可眼下这个局面,是另外几大门派默许促成的,你一个人剑法再高,也不能与整个垂星宗为敌,倘若情势生变,得罪了正两道,你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闻衡面沉静,眼中却有一脉痛,摇头道:“我不全是为了纯钧派。” 眨眼的工夫,薛青澜已经不慌不忙地送走了两个纯钧弟子。 就算这两人状态欠佳,毕竟是各峰心栽培的英才,不然也不会送来论剑大会,能被派出战,说明还有周旋之力。闻衡方才仔细看了台上比斗,他们栽在薛青澜手中,不全是因为运气不好。 薛青澜所使的并非垂星宗武功,其剑法奇崛,不输纯钧高招,又何尝不是某个人心教导出来的结果? 前头两人惨败,纯钧派第三位弟子的力就骤然沉重起来。若三个人还换不下一个薛青澜来,那纯钧派此轮十有八九已成败局,声名颜面都将扫地,往后十年里,恐怕要成为天下豪杰议论的笑柄。 温长卿回望承台下面铁青的两位长老,和难掩憔悴的师兄弟们,轻轻叹了口气,下心忧虑,忍着口涨的烦恶,提步走上左擂台。 “暌违多年,薛护法别来无恙?” 他没急着动手,长剑斜斜地支着地,神态闲散,像是与薛青澜拉家常。 薛青澜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珠清透如琉璃,只是缺少活气,像个冰雪雕成的人,淡淡道:“是你。” “不错。”温长卿笑道,“昔年曾在玉泉峰上有一面之缘,没想到薛护法还记得在下。” 薛青澜点点头:“我确实记得。” 他一边说着,一面举剑指住了温长卿:“不过不巧,我讨厌叙旧,更讨厌与纯钧派的人叙旧。” 温长卿不意他突然发难,敛去笑意,正道:“薛护法,家师和被你所伤的大师兄、三师兄至今仍在闭关,我身为玉泉峰弟子,今理当与你决战一场,为师门报仇雪。但冤有头债有主,薛慈的事,咱们两处的仇怨注定难消,岳持师弟的事,却实在与玉泉峰、与纯钧派无干。” 只可惜他这番话非但没有说动薛青澜,反而成了火上浇油,彻底惹恼了对方。 薛青澜收拾前两个人时并未使出全力,也没刻意伤人,此时却骤然暴怒,闪电般的一剑直取温长卿心口,厉声道:“你还敢提他的名字!” 温长卿对上他全力一击,不敢直撄其锋,急退避让,可薛青澜一剑既出,一剑又至,后招无尽。寒光如疾风骤雨般当头罩下,只听嗤嗤数声,温长卿手臂和小腿中剑,衣衫被划破好几道口子,肌肤豁出了浅浅血痕。 这已是他尽力躲避的结果,薛青澜没有一剑落空,他挥出去的剑却几乎一招未中。 温长卿方才强行动用真气,引得气海翻涌,几呕血,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站都快站不住了,却仍坚持道:“薛护法,一码归一码,玉泉峰没有对不起岳持师弟,你更不必迁怒于纯钧派!” 薛青澜犹未解恨,听了这话,复又高高跃起,当一脚,直接将他踹下了擂台。 “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是迁怒了,你待如何?!” 温长卿内力运转不灵,生受了这一脚,顿时出一口鲜血,从左擂台上直坠下去。 纯钧弟子失声悲恸道:“温师兄!” 候在台下的余均尘强提一口气,正要冲上去接住他,斜地里忽然冲出一道灰影,清风般与他擦肩而过,飞身上去将温长卿一抄,搀着他缓缓落在承台东侧。 温长卿内伤发作起来,口剧痛,喉间血气翻滚,眼前也朦朦胧胧的,只模糊瞧见一个戴斗笠的人托起他上半身,一股中正平和的内力自背心透入,引导他行功疗伤。 那人单手握着他的腕脉,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耳后,道:“忍冬、天竺子、败毒草、鬼针草、牡丹皮各两钱,煎水服下,可以解毒。” 这个声音很年轻,从容镇定,还有点悉,温长卿不知道为什么,只听他说话,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 他哑声道:“多谢。” 那人将他到匆匆赶来的纯钧弟子手中,似乎是轻轻笑了,道:“不必。” 温长卿得他相助,内力运转一周天,口烦闷稍减,却顾不上旁人搀扶的手,双眼紧紧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他走远,却没有下承台,反而走向了擂台。 台上。 薛青澜拄剑而立,他方才平白被温长卿扎了一回心,暴怒过后,底下仍是鲜血淋漓,真正是伤人伤己。 他懒得管别人死活,心都是深深厌倦,只想早点打完退场,再也不愿多看纯钧派一眼。 脚步声渐近,一个戴斗笠的灰衣人走上台来。他衣衫陋,除了手里的剑,周身别无它物,连铁剑也是破破烂烂的。他寒酸得太显眼,已经成了一种特征,全场大概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穷的人了。 薛青澜厌烦归厌烦,却还记得自己是在做什么,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不是纯钧派的人。” 这么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招呼也不打就掺和进两派纷争中,不知道是走错了还是嫌命太长。连各门派长老前辈一类的人都面异,悄声相询:“这人是谁?” 招摇山庄里有人认出了他,龙境却忽然转头,望向他最初出现的方向。 那人抬手摘去斗笠,声音不高,却挟着深沉如海的内力,传遍了整座承台。 “纯钧弟子岳持,来向薛护法请教。” 闻衡从前多思多虑,眉宇间总凝着一点沉郁,再俊秀的面目也冷若霜雪,教人难以亲近;如今他神功大成,襟开阔,自有一种万事不萦怀的气度,倒似镀上一层皎洁,更增飘逸,此刻从容立在高台之上,虽着灰袍布衫,仍是超尘拔俗,萧萧肃肃,宛然如神仙中人,一时令众人瞠目。 温长卿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撅过去。 薛青澜如同三九天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霎时间全身骨骼血都被冻住了,连心跳也停了一停。 这惊怔是如此急切凶猛,以至于他虽失神,肌却僵硬紧绷,手中剑居然攥得很稳,没有因为心神而手落地。 闻衡亲眼见他横扫两名纯钧弟子,打伤温长卿,又亲耳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传闻,就在踏上这座擂台时,他的心绪还是一团麻。四年不见,好好的孩子忽然成了魔外道,任谁心中都要生出一点猜疑不解来。 可当他站在薛青澜对面,看见那双寒星似的眼睛时,这些年不见面的生疏、因传闻而生的犹疑、往事难追的怅惘……一切褶皱全部自发展平,化作风细雨一样、久违而稔的温柔。 他平和地凝视着薛青澜,口吻一如旧时,不见责备,未改纵容,总能妥帖地将他的不安和无措接在手中。 “青澜,师兄来迟了。”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