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柔声道:“祖父很忙,忙完就回家了。” 沈望又打了个哈欠。 大爷沈廷楷有些过意不去,怕三弟夫心寒,他替老爷子解释道:“正逢酷暑,各地或旱灾或洪涝,奏折纷纷,父亲经常晚归,今天肯定又忙忘了你们回来的事。” 沈廷文笑道:“大哥客气了,我还不清楚父亲的脾气?” 陈氏跟着道:“是啊,父亲忧国忧民,忙起来连饭都不顾的吃,这些年全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服侍他老人家了,我们心里着实惭愧。” 沈廷楷摆摆手:“老三外放多年,你们一家四处奔波也很辛苦,照顾好自己就行,不必挂念这边。” 大夫人闻言,难以察觉地撇了撇嘴,丈夫总是这样,旁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老三一家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没人管没人训,过得快活着呢,哪里苦了? 大夫人就是当年那位夏举人的女儿,夏家一贫如洗,夏举人在沈渠面前将女儿夸得天花坠,其实大夫人本没读过几年书,小小年纪就与母亲一起做针线补贴家务了。过了那么多年穷子,听说可以嫁给官员之子,大夫人别提多高兴了,做梦都在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哪曾想,沈家的子本不富裕。公公勤俭朴素,婆婆一不拔,丈夫的俸禄也都充了公账。大夫人辛酸啊,有次趁夜里夫刚恩过,大夫人挠着丈夫的口撒娇求丈夫给她点私房钱,结果就被秉像极了公公的丈夫给严厉教训了一顿。 熬到现在,大夫人每个月也只能拿二两银子的月例。 为何是二两? 因为沈渠爷四个每个月的俸禄折合下来共六十两,沈家男人们又没有其他进账,这六十两必须打细算的花。按照惯例,沈渠父子们的月例是五两,宋氏与三房儿媳妇、四位少爷的月例是二两,七位姑娘的月例是一两。 剩下的部分,扣除饮食花销、奴仆月钱,每年沈家公账上只能攒七八两银子,就这点家底,因为这些年陆续嫁了四个姑娘也都花光了,而且,幸好皇上心疼贤臣,每年都会厚赏沈渠几次,不然沈家姑娘们的嫁妆本没法看。 当然,沈渠只管明面,三个儿媳妇若想花自己的嫁妆钱在各自的小家开开小灶,或是给孩子们点零花,只要不太铺张奢侈,沈渠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夫人、三夫人有丰厚的嫁妆,两房私底下几乎顿顿吃荤,大夫人既没多少银子又舍不得花,为了几个孩子,才隔三差五的吃吃鸭鱼。 所以,大夫人特别嫉妒二房、三房,越嫉妒就越想挑挑两房的错。 可惜两位妯娌都很聪明,人后享受人前朴素,大夫人愣是找不到把柄。 但今又有不同。 瞟眼沈卿卿头上的赤金红玉簪子、耳朵上晶莹剔透的玛瑙坠儿、身上海棠红绣牡丹的苏绣褙子,大夫人体贴地提醒道:“卿卿这几年出落得真水灵,跟仙女下凡似的,只是咱们沈家家风勤俭,你这样打扮有些招摇了,等会儿祖父见了怕是会不喜,还是回房换一换吧。” 说完,大夫人看向丈夫。 沈廷楷点点头,他也觉得小侄女的妆容太华丽了,有悖父训,虽然这样打扮好看的。 沈卿卿垂下眼帘,姿态扭捏:“大伯母,我好久没见祖父了,今晚我想神神地见他老人家。” 小姑娘软声细语的,话里全是慕孺之情,沈廷楷心一软,不再干涉。 大夫人只是冷冷一笑,不换更好,三房就等着挨老爷子教训吧,她乐得看戏。 又是一阵沉默,沈廷文看看院子,起身道:“父亲应该快回了,我们出去接接。” 沈廷楷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 于是,沈家这三房人浩浩地都来到了沈府大门口。 马车停下时,大房、二房诸人识趣地站在原地,只有沈廷文一家跨下台阶,去车前候着了。 车夫跳下马车,准备摆放木凳,沈廷文立即抢过木凳,亲自放在地上,再伸手去挑帘子,声音恭敬:“请父亲下车。” 沈渠自然听出了儿子的声音,他理理衣摆,这才探身出来。 “父亲。”沈廷文动地唤道。 沈渠抬眸,见自家老三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温润俊朗没胖也没瘦,他便简单地嗯了声,目光投向儿子身后。 陈氏端庄大方地行礼:“不孝儿媳给父亲请安。” 沈渠对儿媳比对儿子稍微热乎些:“这些年你既要照顾廷文又要养育三个孩子,辛苦了。” 威严的公公难得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陈氏悄悄了眼眶。 沈渠再看向儿媳身后。 沈肃一衣摆跪了下去:“沈肃拜见祖父。” 沈渠:“嗯,肃哥儿长高了。” 沈望学哥哥那样跪下请安,圆圆的脑袋瓜却高高地仰着,好奇地打量祖父。 沈渠心想,幺孙越长越想他老子了。 就在沈渠准备叫两个孙子起来的时候,沈卿卿终于从母亲的身影中走了出来,她双手搭在侧,俏生生地朝车上的老爷子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 那声音甜濡濡的,沈渠不自觉地就出几分慈,他循声看去,看到一个穿海棠红褙子的小姑娘,头戴红玉簪,耳辍玛瑙坠儿,她慢慢地抬起头,一张白皙娇的小脸染了门前灯笼的红,宛如新开的海棠花瓣。 沈渠心跳陡然加快,目瞪口呆。 这,这…… 短短瞬间,时光仿佛倒退了三十多年,沈渠又回到了通州宋家老宅,那他在客房闭门苦读,宋老爷派人请他去花园喝茶,沈渠无奈应约,随着下人走到半路,路过假山拐弯时,面忽然走过来一对儿主仆,领头的少女杏眸雪肤,一身海棠红的褙子,耳畔的玛瑙坠儿晃得他心慌意…… 被老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卿卿有点慌,小声唤道:“祖父?” 沈渠终于回神,定睛再看,面前分明是他的小孙女。 其实沈卿卿小的时候沈渠就看出来了,二、三房的四个孙女里唯有小七长得最像宋氏,如今三年一过,十四岁的沈卿卿与当年的宋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明人。 咳了咳,沈渠再看孙女一眼,低声慨道:“卿卿啊,像你祖……”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沈渠连忙闭嘴,由沈廷文扶着下了车。 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一下车,沈渠就神严肃地往里走了。 沈卿卿跟在母亲身后,望着老爷子依然修长拔的背影,淡淡夜里,她忽然觉得特别甜。 祖母叫她这样打扮,沈卿卿追问原因,祖母不掩得意地告诉她,说当年祖母与祖父初遇,就是这样的装扮。祖母还说,她能倒祖父一次,就能倒第二次,只是这第二次魂阵,要沈卿卿来摆了。 刚刚祖父光顾着看她的脸了,本没注意到她的首饰衣料过于出挑,是不是就证明祖孙俩的计谋管用了? 为什么管用?因为祖父太喜祖母,因为祖父对当年的初遇念念不忘。 嫡祖母杜氏病逝后,祖父再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人人都道祖父洁身自好为官清廉,现在看来,其实是祖父心里只有祖母,只想与祖母白头到老吧?祖母那么笃定此计管用,想来也是看透祖父的心意了。 沈卿卿是个聪明的姑娘,既然祖母替她铺好了路,剩下的沈卿卿自己走也没问题。 “祖父,我扶您!” 撇下父母兄弟,沈卿卿脚步快地跑到老爷子身边,亲昵地挽住了老爷子的胳膊。 沈渠身体一僵,后面的三房众人也都看呆了! 那可是不苟言笑、动辄训斥人的当朝阁老啊,三个亲儿子都不敢在老爷子面前有半分僭越,一直养在京城的两个大孙子都从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嬉皮笑脸,沈卿卿一个明知故犯的孙女,居然还敢去挽老爷子? 陈氏紧张地大气不敢出,很怕公公下一刻就把她的宝贝女儿训哭了。 大夫人幸灾乐祸的勾起角,期待着看一场自讨苦吃的好戏。 众人之前,沈渠低下头。 沈卿卿仰着小脸,杏眼倒映着灯光,水盈盈的。 祖孙俩目光相对,沈卿卿嘟起嘴,软声抱怨道:“祖父真是的,明明知道我们今天回来还忙到现在,您是一点都不想我们吗?亏我晌午打盹儿还梦见您了呢!” 沈渠:…… 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如此亲近,他好不习惯! 嘴动了动,沈渠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爷子僵硬地似块儿陈年木头,威严的脸庞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喜,沈卿卿心里发怵,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一步都跨出来了,就只能继续。 “祖父说话啊,您到底有没有想我?”沈卿卿撒娇地晃了晃老爷子的胳膊。 沈渠兀自傻眼,后面沈廷文再也看不下去了,扬声斥责女儿:“卿卿,不得对祖父无礼。” 沈卿卿咬了咬,慢慢耷拉下脑袋,挽着老爷子的手臂也一点一点松了开来。 娇娇的孙女因他迟迟没有回应而挨骂,沈渠有些自责,胳膊用力,下意识地夹紧了孙女的小手。 沈卿卿意外地仰起头。 沈渠抿抿,回头瞪儿子:“我与卿卿说话,要你多嘴?” 沈廷文:…… 这,这还是他家老爷子吗?想当年老爷子去外地办差,一走数月,终于回府那,才七岁的他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了思夜想的父亲,然而老爷子做了什么?老爷子瞪着眼睛训了他一顿,说他手脚成何体统! 思及旧事,沈廷文忍不住看向两个兄长。 沈廷楷、沈二爷兄弟俩互视一眼,又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也许,他们哥仨都是捡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这一更哈,吃完饭就去看苏大强啦,哈哈哈 谢谢小仙女们的地雷~ ☆、007 人都到齐了,等沈渠更衣回来,大夫人立即吩咐厨房上菜。 在沈家,凡是有沈渠出现的席面,那菜一定是非常简朴的。 因为是给三房的接风宴,桌面上难得有道清蒸鱼、有道红烧,剩下四道都是素菜。 男女分桌而食,沈卿卿早就对这顿家宴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笑盈盈的。隔壁男桌,六岁的沈望瞅瞅菜再瞅瞅威严的祖父,虽然没有抱怨什么,但那胖嘟嘟的脸上早就写了失望。 沈渠视若无睹,拿起筷子道:“吃吧。” 他一发话,沈廷文三兄弟不约而同地拾起筷子,仿佛训练有素。 孙辈里,沈卓、沈晋、沈肃也都默默地吃饭,只有沈望无打采地拨着碗里的白米饭。 沈渠看了幺孙一眼。 沈望耷拉着脑袋没瞧见,沈廷文心里一突,忙低声训斥儿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做什么都必须一心一意,赶紧吃饭,少东想西想的。” 沈家的男人都怕老子,沈望也不例外,挨了骂,沈望立即端起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男桌只闻咽声,女桌这边,五姑娘沈嘉容快要被沈卿卿的红玛瑙耳坠儿晃晕眼睛了。 “七妹妹,你这副耳坠儿如此剔透,一定很贵吧?”扫眼斜对面的威严祖父,沈嘉容轻声问。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