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也随即无声,看着父亲望向天花板,叹出长长一口气,良久,方才复又扭过头来,对自己说了一句:“其实我一直很欣 ,你妈妈走在我前面。” “啊?”钟意晟不懂父亲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蓦地有点愣,呆呆问了句,“为、为什么?” 父亲却转而说起另一件“小事”。 “……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我为她取名钟意忱,希望她像你妈妈一样,永远对这世界一腔热血,一心热忱;到你出生的时候,还是意字辈,就取了个晟字,‘昂头冠三山,俯瞰旭 晟’,俯瞰朝 ,心向光明。” 父亲笑笑,“其实,这都是说给旁人的托词,连你妈妈,我也不大好意思说,我给你们取名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想法。好在,她后来总算是猜到了——这一辈子头一回,她总是会错意,总算猜对这一回。” 钟意忱,钟意陈。 钟意晟,钟一生。 他用一生践行这誓言,直到她离开人世,在她的一生中,果然由始至终,被深深 着。 父亲闭上眼。 轻轻地,轻轻叹一声。 “圣诞节快到了。” “……这是我离开你妈妈以后,过的第十三个圣诞节了。” 第71章番外五父亲(中) 父亲后来到了要靠扶手器辅助才能走路的地步,大家虽然都不曾明说,相伴身边,也能切身 受到父亲 渐一 的衰弱。 大大小小一家人聚在一起,只能心照不宣地拿出全身本事,竭尽全力,想要在父亲最后的一点时光留下些美好回忆。 一起拍搞怪的全家福,组织家人经常聚会、开几次合家 的周末party,一起遛狗、喂猫、晒太 ,把这个家 得热热闹闹的; 后来,索 还带着父亲回了一趟上海,拜祭母亲,收拾收拾老家,听父亲讲讲那些总听不厌的、他在上海度过的少年时光。 这座 织着现代化高楼大厦和纵横 堂的城市,毕竟留下了许多无法磨灭的回忆。 譬如父母的青 ,那些无比灿烂过的浪漫,还有圣诞节的颂歌,夏 的烟火。 钟意晟记得。 这次最后的上海之行,第一站,就是扫墓。 那天父亲在母亲的墓前静静坐了很久,末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背,手指颤颤,捏着块干干净净的白缎子,把那墓碑前前后后擦拭干净。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可父亲一连忙活了快三个小时,一群人围在边上要伸手帮忙,都被他摆手推拒。 直至夕 落 ,父亲拂过那块汉白玉碑,仍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陈昭”两个字的 隙里,那些微末尘土。 “昭昭,不怕,”钟意晟站得近,听见父亲最后说,“……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又能……跟你一起回家了,不怕。” = 他们后来去了上海耀中,父亲的母校。 后门那面围墙,那棵大树,那片林荫,在父亲温声的讲述里,底下仿佛还站着,曾经那个 面热切的姑娘,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冲她的“钟同学”不断挥手。 也去了那家叫“李阿婆锅贴”的老店。 阿婆过世很多年,“李阿婆锅贴”后来给了宋家婶婶,致宁叔叔去世以后,婶婶经常在这家老店里坐坐,偶尔也开几次火,下厨招呼招呼老客,见自家人过来,围着围裙就忙活起来,笑语声声地同父亲谈起过去,不见伤 。 最后,去了趟外祖父留下的那间小小院落。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带着家人来老家这住半个来月,母亲走了,父亲仍花下大价钱,让这间小院,在如 水般涌来的城市开发 力下得以保全。 后来,为免荒废,还安排了母亲的远方亲戚在里头常住——那家人穷了大半辈子,终于算在上海有个归宿,逢年过节,总不忘寄点礼物到香港问候,因此,和自家还算有点小 情。 他们到地方时,正逢老家亲戚蹲在院子里喂 ,小院里热热闹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遍地跑,父亲见到,一个个 了红包,复又慈 地拍拍孩子们的脑袋,“长得可真好,健健康康就好。” 两个小孩不解地冲人眨眨眼。 掂量掂量厚实的红包,左右四顾,怯生生说了句谢谢。 亲戚家原也和母亲不怎么亲热,只是外祖父的远亲,受了父亲的礼,一下有些局促,又没什么能给的,只得着急忙慌扒拉出十来个土 蛋,装进篮子里,一把 给了钟意晟。 “多吃土 蛋对身体好咧,”那是个足够憨厚的笑容,肤 黝黑的大男人和一旁利落飒 的媳妇儿你一言我一语,话音诚恳,“我们也没得什么金贵的,你们对我家有大恩,客气话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就是砸锅卖铁也报答你们——来来来,留下吃顿饭好不啦?” 所谓报恩,钟意晟原以为这只是句客套话,也并没太当真。 却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份大恩终归是一分不少的还到了自家,筑家之恩,以命相抵。 那却都是后话了。 总之,这天他们留在亲戚家吃饭,父亲待这些人格外宽厚,又给人最后安排打点了些工作和孩子学业、这些都让钟意忱后来一一落实,临走时,还不忘又拍了拍那家小姑娘的肩膀,叮嘱她好好读书。 钟意晟有些不解,回酒店的路上随口问了句:“阿爸,怎么你就偏对小丫头这么留心?” 父亲闻声笑笑,倦怠间,抬手捏捏眉心。 钟意晟便以为不过是个巧合,也没想父亲会怎么详细回答,正准备转过话题,却又听得一句没头没尾的应答—— 父亲说:“那个小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两个酒窝?很多人都有两个酒窝…… 他挠了挠头,还想细问,刚转过头,便被一旁的姐姐一个眼刀杀得片甲不留,灰溜溜地住了嘴。 不管年纪大小,钟意忱果然都是个大魔王! 父亲看出姐弟俩之间的“风波诡谲”,挨个儿拍拍肩膀。 便闷笑一声,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那次上海之行的最后,钟意晟同家姐一起送父亲回香港。 回程的飞机上,父亲的 气神格外好,总拉着他们聊天。 两人都困得不行,还是不断眨眼、强打 神,正有一句没一句搭腔,又昏昏 睡之际,父亲蓦地话音一转,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还有,忱忱,阿晟,等阿爸走了……也把我送回上海,和你妈妈葬在一起吧。” ——只消一句话,一秒,钟意晟 脑袋的瞌睡虫便被“葬在一起”这四个字吓得魂飞魄散。 猛地一个 灵,他 了 眼睛,直起身来,“阿、阿爸……”甚至还打了个结巴,“怎么突然说这个?” 父亲笑笑,拍拍他肩膀,又转而看向一旁沉默的钟意忱,说了句犹如宣判似的断言:“我年纪都摆在这了,总要面对的。” 似乎还耐心斟酌了一下用词,父亲顿了顿,方才复又开口,“我是怕你们为难,所以提前跟你们说一声。之前按照你妈妈的遗愿,我把她葬在崇义老家,虽然这几年一直在修缮,但毕竟和钟家在香港的陵园不同,……咱们钟家本家,钟礼烨那头,这些年发展势头还算平稳,可钟家那些长辈,还有直系旁系的晚辈,多少还是都有赖我们这边帮扶,如果我和你母亲葬在一起,不留在香港,他们会有意见。真要倚老卖老起来,我怕你们招架不住。” 闻声,钟意晟尚在云里雾里,而钟意忱默然片刻,到底是微垂眼帘,轻声开口:“嗯,前段时间,叔公还来找过我,想让我劝劝家里人,安排给妈妈迁坟……我没答应。” 话刚说完。 钟意晟登时怒上心头,“姐,他这是什么意思,别搭理他!我们自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指手画脚,我们早就和老本家……” 眼见着更难听的话就要不假思索说出口,便刚刚好,被一旁的父亲出声打断。 “意晟,别说了,”父亲话音淡淡,“他背后 力也很重,老姑姑钟灵那边,还有一群叔伯兄弟,也一样躲在他背后指手画脚,这怪不了他。” “阿爸,你……” 父亲摆了摆手。 布 岁月痕迹的脸上,每每微笑时,总掩不住衰残痕迹。 “所以,我提前和你们说了,回去以后,也会在遗嘱上特别注明,谁要是刁难你们呢,把文件摆出来就是了——这是我决定了的事,他们应该不敢再多嘴。” 毕竟,他们应该都很清楚。 无论对于钟邵奇,还是钟绍齐而言,“钟”这个姓氏的意义,自他 离本家自立门户之后,便只在于“钟同学”,又或是“钟生”了。 如果不是和钟太太葬在一起,这个坚守了一辈子的姓氏,也没有什么意思。 姐弟俩对视一眼。 末了,终于是点点头,“……知道了。” 父亲就像一个早早安排好身后事的先知者,一路上,不管是自己,又或是公司,儿女,甚至连远方表戚,都让他留了个妥善出路。 却没想到,这一次的上海之行,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的旅程。 回去后不久,这有如回光返照一般的 气神,便霎时之间如同过眼云烟,一点也不剩了。 那时是十月底。 钟意晟和家姐一起安排着给父亲过完82岁生 ,当天晚上,父亲就因为心肺功能衰竭被紧急送往医院治疗,好不容易医生竭尽全力抢救过来,父亲又一直留在icu观察了大半个月,这才送回普通vip病房。 明眼人都很清楚,这次的起死回生,已经是最后通牒。 股市动 ,四面八方的近亲远戚明里问候暗中试探,都在不约而同预告着父亲的死期。 钟氏姐弟却还咬牙苦撑着。 他们已经早早送走了最最慈 的母亲,即使自私,又多希望能够把父亲留在身边,多一秒,一分钟,一天——再短也好,何尝不是做子女的最深的 藉。 父亲也知道他们的心愿,因此,不像 子的“顽强抵抗”,他仍顺从地配合治疗,努力延长着生命。 又这样熬过一个月。 就在钟意晟以为一切都还有转机的当口,当圣诞节的脚步又一次临近,一家上下甚至都开始筹备在病房给父亲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圣诞节party时,父亲却在平静的午睡过后,又一次被医生正式宣告病危。 圣诞节的歌声响彻在大街小巷。 街道上都装点着绚丽的红,扮成圣诞老爷爷的小商小贩随处可见,如果母亲还在,一定会很喜 这样热闹的气氛,可对于钟家姐弟而言,这大概是人生中最无法接受的一个圣诞节。 伴随着病 边的低声哭泣。 一直到临死前,父亲还拉着他和家姐的手,轻声说:“你们把能做的都做了,阿爸都知道,阿爸很幸福,一生都……很幸福。” 钟意晟哭得 不过气来。 钟意忱死死拉住父亲的手,一直在喃喃:“我做的不够好,阿爸,妈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做得不够好……” 父亲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 连呼 都微不可闻,却还是固执而温柔的说,“忱忱,阿晟,你们一直都是……是最好的,孩子,我以……成为你们的父亲,为荣啊。” 是故,哪怕在体征监测最终趋于完全平直的长线时。 钟意晟在泪眼中轻轻抬头,想最后记住父亲的脸时——或许父亲也知道吧,所以,他看到的,依旧是一张微笑着的,慈祥的脸。 父亲平静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紧握的右手,分明地 受到那头失力,他只能更用力、更用力地攥紧父亲尚有余温的手,贴近颊边。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