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趟,天上的记忆反而像是有些模糊,但她分明还记得,她与筠心仙君,倒也是能搭上个故人的边儿。 彼时她不过才几十岁,未到百,也就相当于人间十来岁的小姑娘。而他已经是接连飞升,独得紫微大帝青眼的上神,平了人间祸患,风光无量,教紫微大帝倍欣,小宴四方。 虽说是小宴,但更是旨在广而告之筠心仙君的接班人身份。况紫微大帝那样的人物,挥手就是福泽,能去不能去的,都找着机会去了。 越那因贪玩没有习法,被前雨师给教训了,倒是没有去凑热闹。但她却在事后听着相的几个仙侍追捧回忆,筠心仙君如何玉容仙姿,如何君子端方。听得多了,自然也生出了一丝好奇。 她是仙生子,自然比不得断情绝或是超俗飞升上来的仙官清明。用柴道煌常说的话来形容,就是她身上人太重,没半点仙风道骨,与他是俗到一处去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越趁着紫微大帝游历之时,摸进了紫微后的镇雄山,果然瞧见了修炼的筠心仙君。 到最后,他便是踉跄站在她的殿中,间还别着像模像样的藏青香囊——是她从人间话本上学来的玩意儿,近乎偏执地同她对峙。 “又是你的游戏是吗?”他站得不稳,周身仙力四散,面上更不再是那副君子端方,反倒隐现些疯魔的情绪。 越想起快要归来的雨师,心里惶恐。他的婚约已成,先前的事儿若是被他宣扬出去,可是将紫微和碧霞的一同得罪了,雨师到时候还不知怎么罚她。 她故作轻松,姿态悠然,道:“我如今寻到了更俊俏的仙君,自然只能割舍旧了。” 他后退了两步,面苍白如纸,本就逆天破关的身躯像是无法承受,眼里是更深的悲戚。 可越一心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顾不得他那点异常,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瞟,“我还是顾念仙君的,常姐姐也是一等一的妙人儿,仙君还莫要湎于过往才是。” “荒唐!”筠心喝她一声,眼里的绝望几乎溢。 越被他疾言厉吓了个正着,步伐都小小地后退半步,口不择言:“咱们做仙官的,都是要摒除七情六。仙君道心不稳,怕是还要再去历劫一番,不然枉费紫微大帝栽培。” 筠心听她说完,面上是绝望的悲怆,但却低低笑出声,衬得面容如鬼魅。 他从来没对她出过这样的神情,连亲吻都小心翼翼,怕吓着她。越心肝儿狂颤,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他的笑话。 越此刻回想起他那的神,脑中更觉一团麻。 说到底,越那时尚且还不明白情的滋味,对他本没有半点旎的心思,不过是贪图好颜,偏逗冷静自持的小郎君,一时没把握住分寸,叫他误会了去。 况得了雨师的敲打,她更不敢逾矩。是以最后甚至亲手促成了他与常的婚事。 只是筠心虽瞧着谦逊端方,却是个行不苟合的,她一下子犯了两个忌讳,真叫人把她恨死了。 而她下凡一番,原是要促成他与常,却与他三番五次做出那样的荒唐事! 且还是曾被她玩于股掌的天之骄子。 虽说凡间种种于神仙不过云烟,不留于心,但那样绵悱恻的过往,又如何理得清! 越独自静思,竟是越想越纷杂,越想心越。 穿堂风吹得她脖颈泛凉,她抬手摸了摸,摸了个空。 她咬了咬,起身走出去。天将暗,仙京却是昏然半亮。她一步一步似踩在虚空,而脚排开云雾的那一瞬,虚空中却在她的落足处泛起银白亮光,宛如石子投入清波,形成一个透明的阶梯。 她并不是漫无目的地走,等抬头看到香火琳的牌匾才停下。 香火琳还亮堂着,唯有柴道煌一人悠闲坐在姻缘树下品茶。 柴道煌见她进来,心虚地绷紧身子,站起身来,道:“呀!越儿来了呀,真是不巧,创始元灵刚刚还叫我对饮呢,我正要去了……” 越嘴角扯了扯,道:“别装了,创始元灵本不喝酒。” 柴道煌拍腿道:“对呀!这老不死的该不会背着我偷偷学会了喝酒罢?!我得去看看。” 越在他擦身而过一瞬揪住他的后衣领,皮笑不笑:“留步。” 出逃失败,柴道煌索不再躲闪,拖了原先的凳子来,与她面对面坐着,开门见山道:“越儿啊,其实话说回来,你下凡帮我助筠心仙君渡劫,我本是该你。但是你瞧,现在筠心仙君渡劫也没成功,我还费劲巴拉将你拉扯回来,咱们也算功过相抵……” 越双手环,抓住重点:“拉扯?什么意思?” 柴道煌道:“你本就是我临时安过去的,早便叫你惜命些,真当我说神魂破碎不入轮回是诓你的么?” 越刚刚醒来时,还真有那么一瞬觉得这厮在人间装系统时说得那般严重是为了哄骗她卖力干活的。 柴道煌见她松动,面上一喜,更倾身靠近些,再接再励:“你瞧我这三年来可是跑上跑下,三十六重天和地狱十八层,到处收集你的残魂碎片,我哪里没跑过?” 越再次抓住重点,问道:“我昏睡了有三年?” 柴道煌一拍大腿,夸张道:“可不就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更别提那乌漆嘛黑的地狱。你瞧我都瘦了!” 越冷哼一声,道:“便是这样也改变不了你蒙骗我下凡,模糊我记忆,且并未事先同我讲清规则一事。” 柴道煌摸摸鼻子,低声道:“便是说了,下去你也记不得了……” 他不经意瞧见越笑容更加恻,很是理亏,声音愈矮,尝试找补:“但人间几年,你不都是知道的么?我瞧你没心没肺的,道你定不会犯傻,谁知你还是个痴心的主儿?若知你这般舍身取义,那时也不叫你去。” 他自然是见证了越在凡间一步步沉沦,又自欺欺人的全程。但他从无心情,更是知道越也是个不开窍的。凡人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一切的情都缩到了一起,她那时候以为自己就是个凡人,同化生出意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仙者历劫,从没有念念不忘的,他丝毫不担心这一点。 说者无心,但他这一字一句,逐个敲在她的心上,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么“舍身取义”。 实则神仙之,到了一定境界,总是要下界历劫,体味凡生,得证大道。时间于仙者来说,本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十三世的历劫轮回不过转瞬。 更不会有仙者将那些水情缘或是君子之铭记在心——毕竟人间短短百年于仙者漫长人生中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道行太浅,往事清晰烙印,叫她一时想起来还百味杂。 想到此处,她才意识到三年是个怎样的概念。三年,在凡间便是九世,他应该早就回来了。 她状似无意道:“筠心仙君可历劫回来了?” 柴道煌见她终于不再纠结别的,也松了口气:“一月前就回来了。” 越道:“一月前?他不是早三年就该回来了吗?” 柴道煌摆摆手,道:“嗐!说到这个我就无语。我就知道元灵叫我干的事儿没一件容易的——筠心仙君是个铁树,我只能安排他按我话本走了一世,还叫你下去陪跑了一世,结果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拿都拿不起来,更别谈放下了。” 他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儿掌管世间姻缘的仙官!连他的安排都不起分毫作用,那筠心仙君大抵是没救了——幸亏沾了紫微大帝的光,婚事有了着落。 越搭在胳膊上的手紧了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喉间却有些涩:“拿不起来?难道他没有上过什么人吗?” 掌姻缘者实则更需要远离情,作为局外人才看得分明——但又需要参透情,才能落子有神。但柴道煌实在是浸其中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有些难以分清究竟什么才是所谓的情。 人之情本就复杂,没有纯粹的与恨。有因生恨,有亲缘反目,有对头言和,有言不由衷,实在难以区分。 长久以来,他渐渐习惯于用姻缘树去判断情。而从筠心在凡间同越短暂的锋,他无从得知筠心仙君对凡间的越究竟是因而产生的独占,还是纯粹的。 ——但他们之间显然是没有红线绑着的。 柴道煌狐疑瞧她一眼,道:“你不是知道么?他本对女主角不兴趣。后头他又整整轮回了九世。你猜怎么着?愣是没堪破红尘,没有一点红鸾星动的迹象。” “气得紫微大帝嘴角都燎起了个火泡,在他转第十世的时候,亲自去奈何桥将人捞回来了。” 难怪是一个月前才回来了。 柴道煌还在一边絮叨:“你说他本无心情,历劫不成也不算什么事儿罢?紫微纠结个什么劲儿……” 若是越心思还清明些,她就该知道柴道煌所有的推测都是纸上谈兵,不足为信。但她此刻已经如同病入膏肓,连路边的坑蒙道士也信,病急投医。 越一愣,道:“原是这样。” 九世再未有过情缘,他应当足够冷心冷情。 况凡尘间百般意难平,到了天上,甚至也不曾来看她或是递个消息,想来是真真把她放下了。 只是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放心,反而越发怅然。 难不成这一趟叫他把真心捡了回去,反倒让她失了心? 那还真是造化人。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