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夏天的蜉蝣天的笋一样,明珠台里人来人往,人多也杂,其中最不缺的就是实习生。旧人前脚刚走,新人立马到岗。新来的实习生姓洪,英文名叫alex,被上头指派下来,人还没出现,事迹已经传开了,说是年轻又帅,留美海归,音乐才子,家里还很有背景。 又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刑鸣打心眼里烦这些人,连传邮箱里的简历都懒得看,直接打发人去电视台技术库房,帮着清点电视设备的常耗材。 骆优亲自把南岭领走了,虞台长代关照的人,他当然格外上心。第二天南岭就在自己百万粉丝的微博上把骆少爷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还暗讽上一个师父不地道,惹得无数女粉丝齐跳脚,替他上阵叫骂。 刑鸣不玩微博,从阮宁那里看了截图以后也无动于衷,他跟南岭没有师徒情分,自忖短短几里对人家也不怎么样,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骆优也不玩微博,但跟刑鸣那点自视清高的拧巴劲儿不一样,人家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媒体圈里人,不需要巴结讨好合,不需要分享展表现。 人家天生矜贵,远在你们这个圈子之上。 回明珠台的第一天就在广播大厦里撞见虞台长。人刚走进电梯,刑鸣脚步快了些,想跟着进去。 另一个资历深点的制片人也在等电梯,一把将刑鸣拦住,冲虞仲夜点头哈地说了声“虞叔先请”,然后斜眼瞪身边的小孩子,像是诘问他不懂规矩。 如果虞台长在电梯里,也就极少数如老陈这种级别的老明珠人敢踩进电梯,旁人无论年纪大小、职务高低,都得以领导为先,这是明珠台里约定俗成的规矩。 刑鸣原先是懂规矩的。只是三天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他又把这规矩给忘了。 电梯外头等了六七个人,只有骆优跟着虞台长走了进去。 没人拦着。 骆优的身份在明珠台里不是秘密。人人都喜这种“平易近人”的世家公子,不喜也不敢在脸上摆着。 骆优喊了一声“虞老师”,又贴着虞仲夜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笑了,都笑得特别好看。 这些全都扎进刑鸣眼睛里,但虞仲夜似乎没看见他。 电梯门缓缓合上。 骆优虽跟着台长上了电梯,一回头又进了刑鸣的办公室。 等刑鸣来了,骆优点了点桌上的两本书,说是虞老师让他送来的,能帮他更好地做人物访谈。 “谢了。”刑鸣瞥了一眼书名,点一点头。 骆优关心地问:“你这人明明是什么事儿都要一手的劳碌命,怎么歇了三天不进台里,病了?” 刑鸣又点头,言简意赅:“心肌炎。” 骆优微笑,说看了新一期的《东方视界》,节目不错,直播与新闻辩论这些点子都不是噱头,对他也很有启发,他决定在《明珠连线》里增加相应环节。 刑鸣眉头紧了,看着骆优,不说话。 “庄蕾回归后《明珠连线》整体收视在走下坡路,所以改革势在必行。”骆优简略地跟刑鸣说了说《明珠连线》改版的方向,基本就是照搬《东方视界》现有一套,又在其基础上更新完善。 强忍着才容对方把话说完,刑鸣完全冷下脸,义正辞严:“《明珠连线》本没有必要改版。两档栏目定位不同,风格也不同,《明珠连线》更具国际视野,《东方视界》更重国内民生,《明珠连线》代表官媒立场,更详实严谨,《东方视界》注重民间舆论,更包容自由——” “原来是这样,可自打你接手了《明珠连线》,节目调就变了,变得不伦不类,正好改版重来。”骆优笑着拍了拍刑鸣的肩膀,“改不改版,怎么改版,你说了都不算,虞老师把《明珠连线》给我了,我说了才算。” “贪心不足蛇象。这样的节目你做不了,虞老师也不会同意。”先占《新闻中国》,再夺《明珠连线》,刑鸣心道这人好大的胃口,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天下好节目都妄想占尽了。 “我知道你跟虞老师什么关系。但部级以上的干部我来斡旋,百十亿的项目我来谈判,陪虞老师打江山的人是我,”骆优突然附近刑鸣耳边,神神秘秘地笑了,“至于上那些轻东西,玩玩罢了,他不当真,那东西自己也别太认真了。” 敢情人家走的是“soulmate”路线,磨剑数年,不为风花雪月,倒是来开疆拓土的。刑鸣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发现,自己做不到。一个胡石银他都应付不了,何况那些部级官僚与亿元项目。心里酸到极处,却仍死鸭子不撒嘴,刑鸣不慌不忙地微笑,不轻不重地还击:“可是怎么办呢?有些人偏偏羡慕我的轻。” “咱们不妨打个赌。”骆优挑了挑眉,笑得亲和力十足,“就赌你的《东方视界》还能做几期。” 骆少爷是边笑边摔门走的,自己的老大看着也很不高兴。他慢慢地坐下来,一脸放空地望着前方,目光尽头空无一物。 阮宁没嗅出空气里那点火药味儿,也没听见最至关重要几句八卦,只觉不理解:“老大,就算《明珠连线》改版,也不用怕他的。你走关道我过独木桥,之前《缘来是你》火了,东亚、上视等别的卫视也立马跟进做相亲节目,但谁也没能成功抢下明珠台的收视率。” 刑鸣没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半晌才似又活过来——跟冻僵的人复苏似的,眼珠先转了一下,然后手指动了动,嘴也张开了。 “情况不一样。明珠与东亚是两家卫视做两家节目,既是竞争也是励。但如果同在一个台里……”他又长久停顿一下,轻轻入一口气,只觉心脏凉了大半,想想后果?后果不堪设想。“台里为什么要耗费力资源打造两档完全相同的节目?” 抢办公室、占停车位之类的事情都无关痛,唯独他的节目,他不能忍,也绝不会让。 第73章 刑鸣不是林思泉。既不会哭哭闹闹求虞台长做主,也不会劲敌当前就束手待毙,他血里有些凶狠饥饿的东西正在抬头,像蛇。 召集组员开会,仔细看了新剪的样片,又把记者们拍摄的新闻素材全都翻检一遍。策划说,新一期《东方视界》的内容主要围绕职场侵害与女如何自我保护的知识普及。 刑鸣直言,不意。 苍南案他已经做了一期节目,坚实厚重,反响不错。新一期的节目内容于侵害这样令国人谈之变的话题而言,既不能承前也无法启后,如同隔靴搔,搔又搔不到实处,分量太轻。 中午还约了人,出门前刑鸣待全组人员,全都出去跑新闻,不挖出点惊世骇俗的内容就全部滚蛋! 刑鸣约的人是牛岭监狱一位老狱警,叫张宏飞,快退休了。 以前他就打听过。几处辗转,多方通融,才知道当年跟刑宏有过集的狱警基本都被调去了外省市,就只剩了这么个张宏飞,也是因为年纪大了,去年才调回来的。 出于做节目的目的,两人在牛岭监狱里聊过两回。刑鸣出自明珠台,王牌栏目知名主播,又仗势于虞台长的声名,走哪儿都跟香饽饽似的招人待见。他又刻意与狱警们融成一片,一见面就向张宏飞敬上中华,明明自己不烟,也陪着点了一,云吐雾,以示亲民。 这回他是单独把人约出来的。刑鸣有心放长线钓大鱼,没单刀直入地亮出身份,怕吓着好容易联系上的这个知情人,只天南海北地跟人唠嗑,说新一期的节目没着落,自己最近正犯愁。 没想到张宏飞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己最近也愁,接着便反应了一个情况。他有个在读小学一年级的侄孙女小慈,她父母刚从老家出来,如今算是外来务工人员,平里工作忙又缺着钱,好容易才让女儿有书可读。然而某天小慈放学回家,被发现下身有血迹,父母问了,回答说是上课不乖,老师打的。 女孩儿的私处是太的地方。小慈父母心里不安又问了几次,女孩儿于是改口,含含糊糊说是老师摸的。 一句话成了旱天雷,全家人都惊得头皮发麻一身冷汗,立马找去学校。 学校方面一听就连说不可能,还向小慈父母展示了一面是照片与奖状的荣誉墙。原来小慈班上那位班主任姓刘,既是特级教师又是劳模,数十年来清贫自守,优秀事迹数不胜数。这所民工子弟学校就是刘老师退休后卖房办的,他蜗居于不足十五平米的租赁房里,每天的伙食就是两个馒头几口蔬菜,还一有空就捡拾废品,所有的收入都贴给了学校。他唯一的女儿因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不少媒体采访过这个故事,刘老师还获评过“动中国”年度人物。 八岁女孩儿不会撒谎,老劳模的人品不容置疑。刑鸣嗅到新闻的那种悉味道,简直血回溯两眼放光,瞬间就把骆优、虞仲夜乃至自己请客的初衷都给忘了。 记者大多有点唯恐天下不的病,盛世无新闻,有些太不靠谱的,巴不得新中国再现水旱蝗汤,赤地千里的惨景。抛开婚恋节目外景主持那段他本人也不愿提及的经历,刑鸣算是记者出身。 一缕鸿天地中。自己那点不痛快与之相比,微不足道。 他当场定下时间,打算以弘扬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正能量为名义,明着探访那家名叫东篱小学的民工子弟学校。 好新闻只能追,不能等,刑鸣告别张宏飞,草草扒拉两口午饭就赶回明珠台。安排手下记者出差,飞机来回,台里的标准是动车,他个人掏包报销。任务还没布置完,台长秘书就来了电话,将他请进台长办公室,骆优、老陈也在那里。 除虞台长外,新闻中心的正副主任都在,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骆优正逐一陈述要改版《明珠连线》的理由,刑鸣走进台长办公室,恰好听见总结改版的八字方针:淡化资讯,于专题。 新媒体冲击传统媒体,多少好节目扛不住收视力,《明珠连线》凝结了一代新闻人的心血,若不改版……骆优未雨绸缪,说等到节目口碑下滑观众失,就为时已晚。 骆优说,《明珠连线》的资讯板块很不合理,往往《新闻中国》内播过的重大新闻会在《明珠连线》中再走一遍过场,既难留住普通观众视线,又易造成资讯时间浪费。《新闻中国》与《明珠连线》皆寸秒寸金,两档节目大可无衔接有机串联,《新闻中国》负责实时报道,《明珠连线》负责整合评论,最大程度体现与尊重新闻的时效;骆优又说,除去传统的视频连线出镜记者,他建议每期节目邀请三位相关主题的特约评论员,观众不想只听假话套话一家之言,想看各领域英真刀真,舌战…… 相较摸石子过河的《东方视界》,骆优对《明珠连线》的改革思路更清晰,板块更多元。 骆优意气风发,刑鸣始终不出声——技不如人,说什么都是多余。 虞仲夜对《明珠连线》改版的问题态度暧昧,让老陈发表意见。老陈摸不准台长的意思,推三阻四不成,最后说,他的建议是,一切以收视率说话。 虞仲夜问刑鸣:“你的意思呢?” 老媒体人常常痛心疾首:收视率是万恶之源。这话只对了一半。收视率多无辜,万恶的是折于收视率的那些媒体人。 折斗米前,低头屋檐下,刑鸣也不可免俗地成了那一类人,他点头,承认:“好,公平。” 两雄相争,各凭本事,一场纷争算是圆解决。台长办公室的三个闲人准备回去工作,虞仲夜道:“小刑留下。” 骆优先一步停下,回头看着刑鸣。眼里那点东西是从心底浮上来的,大约叫嫉恨。 刑鸣倒没留心,他眼下心不甘情不愿,不过碍着对方台长的身份,才留下来。 骆优与老陈都离开了办公室,虞台长仍不紧不慢地处理手上的公务,也不抬头,就这么问刑鸣:“手下新来的实习生还好吗?” “打发去设备库房了。”他刻意了声音,但仍确保虞台长听得见,“就烦这些有恃无恐的人。” 虞仲夜总算抬起脸,深长眼睛里蓄上几分笑意,那高不可及的姿态才算敛去一些:“这话听着有脾气。” “没脾气。”刑鸣摇头,“收视率说了算,认了。” “没意见?” “没意见。”刑鸣又点头,忽而朝虞仲夜伸出一只手,“钥匙,还我。” “广电现任的领导是那位老爷子一手提拔的,小骆是个人才,台里用得上他。”虞仲夜仍坐着不动,也不还钥匙,只微微勾了勾嘴角,像是不与刑鸣置这份孩子气,“再提个别的要求。” 那位老爷子的名讳都提不得,有人却是一口一个“外公”打小叫到大的。老陈还在新闻中心里碍眼,骆优也没改口对“虞老师”的称呼,刑鸣胃里一阵发酸,一直酸到牙里,原来再英俊多金有权势的男人也一样,虫上脑的时候嘴胡言,清醒以后就全不作数。想了想,决定索提个大的。 季蕙时无多了,最大心愿便是丙氨酸西洛尼能正式获批上市。虽说节目播出之后,对这新药兴趣的药厂不少,但一来忌惮盛域之威,二来很多药厂本身实力不济,未必能支持后续的投入研发。 打铁须趁热,《东方视界》那期节目余温犹在,刘博士却不想法子尽早把项目卖了。他仍慷慨昂地要上访,控告药监局不作为,任凭盛域的廖晖恶竞争迫害同行。 刘博士估计是虞台长顶看不上的那类知识分子,老派,迂腐,不撞南墙心不死,刑鸣也对这类人既敬又畏,恨加。 他把季蕙的心愿告诉虞仲夜,说这也是自己的心愿。 虞仲夜快地点了点头,好。 第74章 虞仲夜说“好”,然后说“去吧”。 虞仲夜撵他出去,仅用一个眼神就办到了。 刑鸣听话地走出去。进一步退两步,还是呼则来挥即去,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看着事事四平八稳,其实现在这关系,不尴不尬不伦不类不清不楚,难怪骆优不甘心,他也不痛快。 想起虞台长刻意关照过的新人,决定去设备仓库看一眼。 刑鸣问路上碰见的阮宁:“新来的实习生一直留在库房里?” “一直留着,不知道为什么没开空调,里头热得跟蒸笼似的。” “有怨言?”刑鸣正有一股暗火无处发,想着如果对方怨声载道,就再给他安排更多杂活,玉不琢不成器,折腾也有折腾的道理。 “没有。”没想到阮宁却说,“自得其乐的。” 刑鸣不再说话,人还没近门口呢,就听见里头传来架子鼓的声音,想起来,是有一架老式鼓扔在库房里,多少年没人动过。 副歌部分鼓点昂,有那么点不招人厌的炫技的嫌疑,库房里传来旁人起哄的掌声,一个男孩子正在唱一首英文歌,歌曲做了相当大的改编,节奏比原先更跳跃轻快,刑鸣不通音乐,但也能辨别好赖。 库房里的男孩子情绪很,英语发音很纯正,还有声线……声线可真漂亮! and if you really need me, you gotta gotta gotta gotta love me hardergotta love me harder love me, love me, love me, love me… 刑鸣突然想起虞仲夜。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