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急得跺脚,“这回真是玩笑,真是玩笑!快别去了,你真格说出来,岂不是要闹翻天?二老爷还在家呢,几位太爷叔公过完年才回到乡下去,难道又要把他们请回来?老人家腿脚都不利索,何苦累的人这样来回跑?” 鹤年知道她一向是嘴上逞能。这事情不像是在同家里的人较量,好像只是两个人在私下里较量。谁比谁有胆量,谁比谁能豁得出去,其实比来比起,不过是比谁 得多一些。 他原本是不怕吃这个亏的,但因为前有蒋文兴,心里也不由得计较起来。想着她与蒋文兴为什么无结果?不知道是谁先怕事丢开了手。反正他要她与蒋文兴截然不同的 情,或者是更胜一筹。 于是他也噙着冷笑,“我看,是你顾虑太多吧?” 月贞丢开手,赌气侧过身去,“我顾虑什么?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怕的。我不过是为你想。” “为我想什么?” “为你的名声,你的脸面,你的前程着想啊。” 鹤年吭吭笑两声,剪起胳膊,“你想得太多,这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倒不必你来为我打算。我这就去告诉两位太太去。” 说着转身要走,月贞又将他拽住,“嗳嗳嗳,有话从长计议嘛!” 两个人正在这里拉扯,倏见陈阿嫂从偏房里钻出来,“这大冷的天, 和二爷怎么在外头说话?不怕冻着?” 月贞扭头一笑,“我留二爷在这里吃饭呢。二爷客气,非是要走,拽都拽不住。我说亏得他有耐心,不但成 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还带着他们四处逛去,给你我省了多少事?你快来帮我拉他,非要谢他不可。” 眼见陈阿嫂赶上来,她回头送开手,正撞上鹤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心虚地低下头去。其实想一想,她倒不是怕打怕罚,只不过怕空忙一场却落得个没结果,不如不忙的好。 作者有话说: 月贞:谁不说谁是狗! 鹤年:我这就去。【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月贞:汪汪! 第72章 花有恨(二) 这事只得又从长计议起来, 只是这“从长计议”中的“长”因为月贞的怯懦的给拉得愈发长,正如同时下越来越长的天光。 也是情有可原, 想来丢命丢名的事情谁不怕?况且名利还不是顶要的, 月贞最怕的是在这些重重困境里,人经不住摧折, 也经不起蹉跎, 再可靠的人,再牢靠的 情也不免要 出难看的骨头,难看的收尾, 那么她与鹤年也只会彼此难堪。 因此此事是被她有意搁置下来的。搁来搁去,便搁到了玉朴离乡半月的光景。 霜太太算着玉朴至多还有半月到京, 再写信回来,也就两个月左右的功夫。便将鹤年叫到房中, 将与郭家结亲的事情转述给他听。 鹤年先是楞了一会, 渐渐将两条眉 拧得揪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光漫漫, 照得霜太太的表情也是懒洋洋的, 这懒里也有刻意回避的意思。她知道鹤年最是与他父亲相反, 一个醉心功名,一个无心名利。她夹在当中,心虽然是向着儿子多一些,可又惧怕玉朴多一些。 她在榻上抠指甲,眼睛只管盯着十个尖尖的指头, “你父亲特地要我等他走了才告诉你,怕你与他起争执, 他不想听你那些大道理, 也懒得打你。你父亲筹算得也是, 你打小就不是个揣 把猾的人,生意场上的事难道你喜 ?还是去考功名做官的好,你天天要普度众生,不也算合了你的志向?” 鹤年猜到玉朴的意思,什么为国为民,都是哄别人的话,无非是要他在朝廷里做他的臂膀。看着是为儿子的前程谋算,其实算来算去,还是打的自己的算盘。 他冷笑了一声,“郭大人怎么会看中我?这么大的官,在京城里要拣个王孙公子做女婿还不容易?” 霜太太抬起头,两扇睫 抖动几下,“你哪里不好?他凭什么就看不中你?再说,他还看重咱们家的买卖行市呢,想套咱们的钱!你爹呢,正好也看重他的权势,大家得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我知道你不喜 攀劝富贵,可这回你就依了吧,你还能犟得过你爹?他要是发了怒,我也劝不住他。” 鹤年在椅上观察她的神 ,察觉她的笑容里有些杳渺的不屑,不知是针对谁。横竖她对这门亲事像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也许这是一线转机,他垂垂眼皮,端着碟栗子糕走到榻上去,“母亲真舍得我到京城去做官?跟父亲似的,三五年才回家一趟?” 才听这话,霜太太嘴皮子颤动两下,就有些要哭的迹象,“我好容易盼到你回家来,怎会舍得?可做娘的就是这样子,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要耽误儿子的前程。你有良心,即便在外省做了官,也常回来看看我,为娘的就知足了。” “儿子倘或真看重前程,也不会在庙里修行这些年了。”鹤年酸涩而淡泊地笑着,然后沉默下去。 以霜太太的私心,未必不想儿子常伴在身边,可做母亲的自然要以儿子的前程为重,况又硬不过玉朴。只得笑叹,“你这是孩子说的话,如今你还不是回家来了?可见是明白做和尚到底不是个长远打算。” 鹤年持续沉默了一阵,心里有些软弱无力。风从窗户里徐徐吹进来,也是绵软无力的。这里头是画堂朱户,外头是暖 霞光,什么都在 芽,怀着生机,真是处处好景。但这好都像是没奈何的,迫不得已,顺时顺势。 他忽然低下头去笑了笑,话自然而然的就从嘴里 出来,“我回家来,是为了贞大嫂,并不是为了什么官位前程。” 一时间,霜太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长错了地方,以至听见的话也不对头。她扬着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把脑袋向他偏了偏,“什么?你说什么?” 鹤年索 郑重地看着她,“我说我是为贞大嫂子。我心里喜 她,想娶她为 。” 尽管说得从容不迫,但心里却是慌 的。在黄澄澄的 光里,早被抛闪的羞 心又回到他身上来了,在这羞 里,是无畏的一片决心。 惊风一吹散,霜太太整张脸便垮了下去,因为胖,显出几分凶相。她噌地拔座起来,“你是不是脑子坏了?!这种话你也敢说!简直是没天理没王法了!贞媳妇是你什么人?那是你堂兄的 室!” 她只管热锅里的蚂蚁一惊一乍地 室 转着,把一切能想起的伤风败俗的话都骂了一遍,心里又是怕又是急。怕的东西多了,最怕的还是玉朴,给玉朴知道,不知要怎么怪罪她养错了儿子! 转了一会,她 脸通红地横过眼来,“是不是那丫头勾引的你?好个没王法的小娼.妇,我好好的儿子都让她勾引坏了!我就知道,这种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就是没规矩,成 心术不正,不是钻头觅 地想着怎么 人的钱,就是想着怎么勾搭男人!我倒要去问问她安的什么心。还有你姨妈!我也要去问问她是怎么管教的媳妇!” 鹤年早料到有此一遭,骂他他不觉如何,听见骂月贞的话,渐渐变了脸 ,冷下眼来,把脏水全往自己身上倒,“这不关贞大嫂子的事,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拿我当个小叔子待。您别一股脑都栽到别人头上去,分明是您的儿子起了这龌龊心思,您现在要去问姨妈,岂不是正给姨妈拿住了把柄,反给她骂您一顿?” 霜太太怔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没了主意,气得歪脸嘴斜,冷笑两声,“你还真是能替人着想啊……” 说着一个霹雳间,就走上来掴了鹤年一巴掌,“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你白修身养 这么多年了!你叫我怎么见人?叫我往后怎么在你姨妈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叫我怎么见你父亲!” 她一面骂,一面不住地将手拍在鹤年脸上,连打了十几下。鹤年只是巍然地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躲避。 她渐渐打没了力,只得哭起来,反正那些问题除了哭也没他法。 等她哭过一阵,鹤年递上了手帕,“我知道母亲生气,您打我骂我我都没怨言,只是不要迁怒到别人身上去。” 这态度倒令霜太太益发伤心了,在那里捶 顿足涕泪横 ,“你还向着那小娼.妇说话!” 既是心疼儿子,又是心疼自己。叫她怎么办?纵然心肺里全窝着火,也不能将儿子打死,更不能告诉别人知道。所以空隙又 到庆幸,亏得一早将屋子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否则岂不是颜面扫地? 鹤年也是没办法,问题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妥善解决,他不过是表一表态,并不指望霜太太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他这母亲 本没有解决事情的能力。 要他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无能为力的。从前无所求,才能没挂碍的做个世外之人,一旦有所求了,就发现世间到处是无形的网,所念所求的东西,不过是给这张罗网又织上一条绳索。 因此局面很僵,无进无退,无济于事,一个只是哭,一个只是沉默。等到霜太太哭得累了,端正着身揩拭眼泪,事情又像没发生过。 她没力气地笑了下,眼圈红着,“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叫我替你做主?呸!我做不了这个主,我也没那个本事。我告诉你,你也别想着去求你姨妈做主,她不打死你就算她手下留情了。还有你爹,给他知道,也要打死你!你以为他舍不得?他什么都舍得,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豁不出去的!” 鹤年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手挡在下巴处,也是无力地笑了下,“我知道,所以我还没想要告诉姨妈,也没想告诉父亲。” 那说出来的意义何在呢?他自己苦笑着想,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证明给月贞看。 月贞看见,未见得有多高兴,因为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是以步探路,发现这路果然是走不通的,又是收回脚来。 幸而霜太太顾着儿子的脸面,没有将事情闹出来给人知道。 她坐在梳背椅上, 了一身力气,背后柔软的太 光裹着她软弱无力的轮廓。她歪着脸苦笑,“这下好了,你娘还不定怎么骂我呢,一定骂我霪妇 .妇,恨不得把我嚼来吃了。” 鹤年也是苦笑,“骂了两句,是因为一时怒火攻心给气的,气消下来就罢了,她也不敢闹出来。” “那你还跟她说什么?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在书斋里,岫哥与元崇跑跑闹闹的嬉笑着,为这软塌塌的午后 光 了两分活力,也令二人的心绪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境地。可这最为磨人,不至于绝望,又没办法,要丢开这问题,它又是摆在眼前的,鬼打墙一般,人只是在原地打转。 月贞扇了扇睫 ,“姨妈难道就没说要找我算账?” 鹤年贴在椅背上,扭头笑睇她一眼,“我告诉她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并不知道。” 月贞诧异了一下,心里却像是得以耍了个滑头,又庆幸,又惭愧。她睐目看他,发现他一边脸上 是青红的指印,心就一 一 地发疼,“她打你了?” “打了。”鹤年的嘴角拉得越开了些,像是故意笑给她看,“没什么,她除了打我几下,也拿我没办法。” 月贞摸出绢子来,沾了点茶汤,走到他面前弯着 给他一点一点地蘸脸。茶汤能不能消肿祛红她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得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鹤年歪着脸给她搽,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温柔地握住她的腕子,“你可不要卷进来,老老实实装作不知道。你和我不同,我是亲儿子,她总不会真打死我。你是儿媳妇,打你可不会心疼。况且知道咱们已经有了什么,拉你见官也未可知,反要说你引 的我。” 月贞瘪着嘴咕噜,“原本就是我引 的你嘛。”说完,忽然哀从中来,觉得要不是自己不肯安分,就不会令他陷入这难作为的境地。 她鼻子一酸,像是要哭的样子,“我知道。不过,咱们俩犯的事都叫你一个人顶了去,我就像个没担当的小人似的,只顾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你就缩在那壳子里,等我办妥了再接你出来,不好么?一个人能受的事何必叫两个人担?你也糊涂起来了,这笔账也不会算。” 说得月贞益发想哭了,简直愧疚难当,也没空去计较到底能不能办妥的事,只计较着他的宽容与体谅,“你说得我更不好意思了。你方才讲把我摘得干干净净的,我还暗里高兴了一下子,此刻想来,真是不应该!” 鹤年也觉得不应该,可没法同她计较,只好反过来安 她,“谁没点私心私 ?你这样想,不过是人的本 而已。” 月贞直起 来,噘嘴道:“你怎么就没这本 呢?” “我是修行之人,修了这么些年,要没点长进,岂不白修了?” 月贞心里的负担便卸下来一些,坐回椅上歪着眼看着他,挤眉 眼地,“我就说我眼光不错,当初对你那么死 烂打,给人知道不知道怎么笑话我,恐怕要说我姑娘家,太没廉 太没自尊。他们哪里知道你的好处,那么好的东西不想法自己 到手,难道等着谁白送不成?” 鹤年咬了咬牙,“你拿我比东西?” “我就是打个比方嚜,意思你明白就成。” 两个人隔定张方案笑着,心似乎贴得更近了些,都是无奈与喜悦并存。 鹤年想到往这边来时,不知是不是出于怕反常引人怀疑的考虑,霜太太并未阻挠,只叫他守规矩。他把头靠在椅背的上端,歪着眼笑看月贞,“我母亲其实像是蛮看中你的。” “嗯?是么?”月贞意外了一下,旋即垮下脸去,“就是原本有些喜 ,这会也暗里恨上我了。做娘的都是这样,把儿子护得死死的,就是犯了什么过错,也是外头的人给带坏的。你虽然告诉她与我没相干,也管不住她会这样想。我这些 子可是不敢见她了。” “她恐怕也不得功夫见你。”鹤年渐渐殓了笑脸,“她这些 子要忙着替我打点聘礼,只等老爷的信一到,就打发我上京去向郭家下聘。” 月贞脸 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使他益发相信,“你一定比我还先知道与郭家结亲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眼神闪躲了两下,微笑着,“姨妈一定会跟你说的,还用得着我告诉你?” 鹤年盯着她的侧脸看,慢慢领悟了她的意思。想来她是怕说出来彼此脸上不好看,吵也无济于事,闹也无济于事,不如不说穿的好。 不觉令他灰心,他们是孑然相反的两个人,他愿意去相信事情会有转机,所以也愿意为这转机去绞尽脑汁。而她则认定了是一场没结果,懒得白费力,看似洒 ,却是一种消沉态度。 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个人在使力,奈何他力气再大,此刻也有几分颓败。 月贞睐目窥他,见他坐在那里叹了口气,因问:“你不高兴?是不高兴去郭家下聘,还是不高兴我没先告诉你?” 鹤年摇了摇头,没说话,起身要走,“我去看看霖二哥。” 近 恐怕是触了什么霉头,除了玉朴,人人都有些不顺心。霖桥心不顺是一早就惯了的,事不顺倒是头一遭。 鹤年进门就见他脸 比常 还不好,只当他是喝酒喝出的 病,少不得坐下来再劝几句,“二哥不为自己的身子想,也该为岫哥和澜丫头想想。” 霖桥才到家换了衣裳坐在榻上,并没也开始吃酒,便把两手一摊,朝炕桌努了下嘴,“你几时见我在吃酒了?只怕往后我想吃,吃的机会也少了。” 鹤年将胳膊搭在桌上,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霖桥挥挥袖,一脸烦愁,“我昨 听见个事,说是从二月初起,就有人在打听山头,说是想包几座山来种茶。你听听,这样大的手笔,看样子是想分我手里的羹了。要不了两年,等他的茶产出来,只怕就要抢我手里的茶商了。倒是别说吃酒,只怕饭也要吃不起!” 鹤年散淡地笑笑,“不至于如此吧,数一数钱塘的茶行不少,本来也不止咱们家。” “可这个人不一样。”霖桥郑重起来,欠身到案前,“他托的人一面在打听山头,一面就已经在同那些茶商打 道了。还是我手里一个老主顾同我说起的,说这人跟他们商议的,愿意让利,等茶出来,愿以低于该年行价的价格给他们。你可见他不是奔着做小买卖来的,摆明是想以低价入市。” 李家的茶一向是钱塘顶头的字号,一来是因为茶产得好,二来是为玉朴在京做官的缘故。那些跑商的商贾,都怕做官的,又愿意奉承着做官的。价格上倒不占优势。 所以霖桥忧心,“做买卖,最怕这种 价的,这个 了那个就跟着 , 来 去,就 了市,东西也就跟着 起来了。” 鹤年捏了捏袖口,“这人是谁?” “不知道。听说此人还不在钱塘,眼下只是托人在钱塘替他打先锋。”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