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谁不是在熬? 月贞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怪得很,自到李家来,都是一个人睡,怎的今夜就觉得身边倏然空出来?空了一半在那里,简直像出一个世界。 原来寂寞并不是因为心里没人,恰恰相反,是因为心里住进去一个人影。他在里头慢悠悠打晃,犹如风之回声,丈量金谷,衬得整座心房又大又空。 她翻身起来,开门走到东厢,将睡着的元崇抱到自己屋里。才挨枕头元崇便醒了, 瞪瞪 着眼睛,“娘,做什么?” 月贞睡下去搂他,“跟娘一道睡好不好?” 元崇惊没了瞌睡。月贞笑着哄他,“我才刚做了个噩梦,吓得不敢一个人睡。” 元崇撅着 股爬起来,“梦见了什么?” 月贞向着门帘子一翻白眼,“你那个死鬼爹。” 死鬼爹也不算全没用处,倒是令元崇得已扎扎实实地贴近月贞。他带着稚 的 欣睡回月贞怀里,“我给您背诗。我做了噩梦 妈也是说话哄我来着。” 月贞一弯眼睛,“你背。我听。”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2!” 月贞此刻倒有些敬佩起琴太太来,她以强势的举措告诉了月贞一位过来人的经验——从来说“孤儿寡母”“孤儿寡母”,其实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好歹叫一个孤苦的女人心有所系处。 人最怕心里空,空了就什么也守不住。 次 月贞一抹脸,也立志要学做一位慈母,吩咐元崇下晌学完字到正屋里用晚饭。一时间桌上倒热闹起来,又是元崇陈阿嫂,又是珠嫂子。 吃到一半,芳妈着急忙慌地进来,憋着 嘴笑,“你们听见说没有?” 见众人一脸疑惑,她一个旋裙落到榻上,抓起攒盒内的瓜子嗑起来,“量你们也没听见,霜太太不许议论。” 珠嫂子去倒了盅茶搁在炕桌上,“什么新鲜事,瞧您老这一脸的高兴。” 芳妈向门外斜瞅一眼道:“说是那头的唐姨娘不安分,背地里请鹤二爷到她屋里坐,把丫头追出去,门关起来,不知说些什么,又哭又笑的,不成个体统。” 月贞眼皮一跳,拍下箸儿,“瞎说!” 众人惊骇着转望她,她忙讪笑,“恐怕是谁看走了眼吧。鹤二爷,那么个斯文的出家人……” “谁说鹤二爷了?”芳妈继而道:“鹤二爷自然行得正坐得端的,是她唐姨娘编了个慌,说是请他讲经,把他给哄骗到屋里去的。霜太太屋里的瑞香进门时,人鹤二爷是规规矩矩的。只是那唐姨娘 着他不放,在他跟前哭天抹泪的,做出那副 烘烘的样子。” 说着,狠狠咬了下牙关,“我瞧她就生得副狐狸 的样子,一身 烘烘的脂粉气!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作她那副打扮?她要是规矩,怎么二老爷那时候只在南京唐家住了几 ,就同她勾兑上了?” 陈阿嫂叫门首小丫头领着元崇出去,一并挤到榻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比这新炒的瓜子还新鲜。” “唷,那霜太太还不晓得吧?” 芳妈吐着瓜子壳道:“哪里会不晓得?就是她房里瑞香看见的。这会子正叫了鹤二爷去问话呢,亏得二老爷这两 到仁和县访友去了。” 月贞心里不大相信唐姨娘“ 烘烘”的话,素 里她看见唐姨娘,人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如今孝中,穿着打扮也很合时宜。 只是的确生得貌美,与她与芸娘这等标志不同,那是一种勾魂摄魄的异端的美,是有几分像书里走出来的 怪,多少男人的命都是折在她们手中。 难不成昨夜了疾失约,就是给她绊住了脚? ———————— 1元王实甫《西厢记》。 2唐李《古朗月行》。 作者有话说: 月贞:姓蒋的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但确实美貌~ 了疾:把你的哈喇子搽一搽。 第36章 强争 (六) 经不住芳妈绘声绘 的描述, 连月贞也渐起疑心。恰是这时,琴太太遣了个丫头来传月贞, 月贞忙搁下碗往那屋里去。 真是现成的热闹谁都赶着瞧, 这屋里也围着一堆媳妇婆子,连惠歌也在里头,唯独芸娘不在。在傍晚金黄的残 里, 这堆老老少少的女人映着钗光,脸上都照出相同异样的神采。 这是有人要倒霉了,对于旁观者来说, 是好事。 月贞捉裙进去,琴太太笑意未散, 便向众人挥挥绢子,“你们去吧, 少在外头瞎传。惠歌, 你也是,姑娘家家的, 不要议论这些事情。” 然而众人去后, 关起门来, 她将月贞叫到对榻坐下,搭过脑袋与月贞议论起来,“那宅里唐姨娘的事情你听见说没有?” 门窗的雕花纹格透进来光,落在黑面的地砖上,形成一张张密织的网, 她的目光在网内熠熠生辉。 月贞倏地 到可怖而可悲,她谨慎地点点头, “才刚听见, 下人 说的吧?” 琴太太也疑心是她姐姐巧设的陷阱。可细细一想, 她那姐姐虽然蠢些个,倒不至于拿儿子来陪绑。况且就是要拉儿子,好歹拉缁宣,何至于拉个出了家的鹤年。 她也想刺探些内情,又恐亲自去打探跌了身份,也惹霜太太不高兴。便 派月贞去,“你瞧瞧去?” “啊?我呀?”月贞反指将自己的鼻尖一点,心里早恨不能飞只耳朵过去贴着霜太太的门户。可面上有些为难,“我侄儿媳妇,不好去问姨妈家的事情吧?何况是与姨娘有关。” “啧、谁叫你去明着问了,你这实诚孩子。”琴太太剜她一眼,嫌她不够圆滑,“你就说我叫你去请你霜姨妈的示下,要往庙里去了,叫巧兰与你先领着些管家婆子去南屏山收拾屋子。你们是两宅里的长媳,去打理这些事情,不为过吧。” 月贞一听这话,心里暗生高兴,面上仍拘束,“我与巧大 先到庙里去?几时啊?叫管家婆子们去张罗不就是了?” 这拘束是为了要瞒琴太太,还是瞒她自己?昨夜分明才对了疾失望,谁知听见能靠近他的消息,又忍不住盼望复生。 琴太太睨她一眼,“你不要犯懒。那些婆子我还不晓得?放她们出去就只顾着吃酒耍钱,收拾得马虎,犄角旮旯里都是灰。有主子去盯着,她们不敢放肆。庙里的和尚到底是男人,收拾得不仔细。” 月贞点点下颌,“是,太太。” “快去。可别明着问你姨妈,她心眼小肠子窄。” 月贞应声往右边宅里来。到正屋里,见一干婆子丫头都在廊外坐着,她拣了个相 的凑过去,“姨妈在不在家?” 那年轻媳妇挽住她嘁嘁地说话,“可别进去,我们太太在屋里问鹤二爷的话呢。” “什么话?” 正说着,只听窗户里倏地“啪”一声,砸了个什么,霜太太的声音拔得老高,“你是谁的儿子?!我看你的菩萨心肠是没处使,反倒向着个外人说话!什么叫我扣着她的儿子?我是这家里的正头太太,凭他谁生的孽障都要叫我一声‘母亲’!” 廊下一只只耳朵都抻起来,没听见了疾的声音。他一贯冷静从容,从不扯着嗓子说话。 赵妈忙踅进屋内,见地上碎了个果碟子,霜太太在榻上怄得捶 顿足。 她两步上去替霜太太拂背,“太太消消气,二爷一向说话直,倒不是偏着外人,是他心善经不住别人哭哭啼啼两句哄骗。” 说着睇向了疾,“二爷,你常说是出家人,不管家里的事情,怎么今天又管起别人的事了?瞧把你母亲气得这样。你年轻不知事,休要给那些狐狸 似的女人几句话就骗了去。论理哪个小妾生的孩子不是归太太教养?给那些人带,岂不是带坏了?她懂什么?一个丫头出身,未必比小姐出身的太太还会教养孩子?况且老祖宗的规矩,孩子长大了,还得靠太太替他张罗成家立业的事,未必靠她?” 了疾掠过赵妈,望了霜太太一阵,阖上眼摇首,“您又何必为难她呢?您在这里当家做主,有缁大哥和我,她就只有虔兄弟一个儿子。母亲,听我的劝,把孩子还给她,叫她自己养吧。养得好养不好,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霜太太正伏在炕桌上哭,闻言一拍桌子抬起头来,“我看你真是叫人拿了魂了!底下人传你们的闲话你没听见?你不说避着,反倒替她说话。等你父亲这两 回来,听见那些话,看不打你!” 那些闲言碎语了疾也有所耳闻,细细辨来,多半是说唐姨娘居心不轨,倒主动将他摘得干净。他明白的很,是那些人怕得罪了他,是不是那么回事,都一股脑推到唐姨娘身上去。 这是他李家二爷的好处。他对这好处简直啼笑皆非,“ 言蜚语,您难道都信?您打的什么主意瞒天瞒地瞒不住自己。我再劝您一句,善恶之报,若影随行。她是丫鬟也好,小妾也罢,都是人。您不要一错再错。” 一滴泪凝在霜太太脸上,她心虚得有些呆楞,瞟了了疾一眼,“你的意思,这闲话也是我叫人传的囖?你是我的儿子,我叫人传这样的闲话,于你有什么好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赵妈见她气虚语软,恨她不争气,忙出来调停,“二爷,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做儿子的,怎么把自己母亲往坏处想。好好好,就算那唐姨娘没什么别的心思,总是她自己言行不留神吧?哄了你到屋里去,还把丫头都追到外头,叫人瞧着,像什么话?不怪人家瞎传。好了好了,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太太也不去问她,虔哥的事情与你不相干,你也不许再提。等老爷归家来,叫老爷做主,成了吧?你明 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会还得打点行李,去吧,我叫丫头去替你收拾。” 说着一面推了疾。了疾给这俗世里的纷纷扰扰 得烦闷,最后酽酽望他娘一眼,拔腿去了。未想会在廊庑底下撞见月贞。 月贞前怨他昨夜失约,后恨他与唐姨娘传出的这些话,更兼方才在廊下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到他帮着唐姨娘来驳他亲娘。且不论他们俩私底下到底有无拉扯,可见他还真是樽活菩萨,一心要普度众生,不单只待她好。 她心里气极了, 面只作没瞧见,把眼冷淡淡地望向别处。 了疾原要向她行礼,可瞧,真有什么闲言碎语,是重伤不到他的,他顶多是擦伤点皮 ,可故事里的女人,大概就要遭殃了。唐姨娘就是前车之鉴。 他只好望而却步,向场院里走去了。那片青灰的衣袂在黄昏的天 飐飐摇动,似有一段话 说还休, 说还休。 月贞望断他的背影,心里那捧烁玉 金的野火也渐渐有些委顿。 “贞大 ,我们太太叫你进去。” 月贞抢回神,跟着丫头进屋。霜太太早把胭脂 藉的一张脸收拾妥当,知道月贞是琴太太派来的探子,不肯在她面前 半点软弱心虚,更不能叫人知道他们母子不合。 她在榻上招呼月贞上前坐,脸上刻意放得云淡风轻,“你们太太使你过来的?有什么话说?” “太太叫我告诉姨妈一声,过几 到南屏山礼佛,要烦请巧大 与我一齐先往庙里去收拾屋子,好叫老爷太太们住得安逸些。” 霜太太若无其事地会到:“你太太想得周到。赵妈,使人去叫巧兰过来,我有事吩咐。” 月贞瞥见墙角的碎瓷片,目光也寻见了她脸上胭脂遮掩的裂痕,心里忽然觉得她可怜。丈夫冷落她,如今连儿子也向着别人说话。她守着这又空又大的屋子,不过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守陵人。 然而哪里 光折转,立刻又意识到,其实不是同情霜太太,是因为了疾的关系,潜移默化地仇视了唐姨娘。 看来女人陷在 慾里,都难免有些没缘由的嫉而生怨。 她警惕起来,只恐十几二十年后,也变作霜太太琴太太的样子。才不要变作她们的样子,即便是 ,也该无怨无尤,无悔无恨! 她低着下颏,暗暗抬眼,重新审视了一番霜太太,像要从她的眼底反省自己刚冒头的狰狞。 因此回去复命时,月贞管住了心里的一片酸意,将话说得不偏不颇,“霜姨妈发了火,骂了鹤年几句。鹤年也是一片善心,想唐姨娘到家来,只有虔兄弟那个命 子可依靠。底下说唐姨娘动了歪念头,哄骗鹤年到她屋里去拉扯,我看是 猜的,大概就是为了求他帮着把虔兄弟要回去,怕叫太太听见说她挑拨他们母子关系,才把下人们追出屋去说话。” 琴太太实在发闲,多的是余空将事情前后思想一阵,点点头,“你说得也有理,唐姨娘虽然生得好,行动还是规矩的。再则了,她就是打什么歪心思,也不至于傻到打晚辈的念头。这要是真坐实了,我看她有几条命够搭进去的?她不像那样不省事的人。” 这一番话倒又反将月贞劝服了,溜去目光,“您说得有道理,鹤年也不像是那样的人。” “他自然不是,他要想女人,想他老子的小妾做什么?还俗回家,多的是有模有样的小姐说给他,只是他不肯。你看他那样子,就跟个石头似的。 ” 月贞那点没头倒脑的酸意也没了,只是说他老实,她才不赞成,把嘴一撇,“那是他还不晓得女人的好处。” 琴太太登时剜她一眼,“你哪里学的这些话?八成是跟着珠嫂子学的。年轻媳妇,可别跟着底下那些人学,要有个好样子。” 月贞暗悔忘形,忙将话头又转回霜太太身上,“霜姨妈哭了,我看是给鹤年气得不轻。” “她,就会哭。”琴太太说着,瘪着下巴笑起来,“我看是你姨妈是故意糟践人家唐姨娘。你姨妈那心眼比针眼还小,容不得人。” 其实闲话也不是霜太太作 出来的,她只不过是受了赵妈的指点,把风向朝唐姨娘身上煽了煽。 赵妈原话是说:“这可是她自己出了纰漏,让底下传去,多了这么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看她在家里还待不待得住,自己就想着回南京唐家去。” 霜太太想着,叫她知难而退倒省了些心计。她没了孩子做靠山,又平白 了这么些闲话,在这里又受尽冷遇,就是铁铸的 股只怕也坐不住。 传言只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还重伤不了玉朴的体面,况且只在家中传一传。 言蜚语伤的只有唐姨娘。 隔 玉朴访友归家,听见霜太太说了此事,倒没过多计较,只是上下照了霜太太一眼,知道是霜太太使的手段,只是这手段过于下作了些。所以那眼神便透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用罢午饭,玉朴转到唐姨娘屋里,唐姨娘只等着他问,好作分辨。谁知他又不问,只呷着茶叮嘱一句,“过几 虔哥的皈依礼,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 唐姨娘料想他一定是听见了些什么,忙捉裙跪到跟前,“老爷是听见底下那些拔舌头的话了?我敢拿虔哥的 命担保绝没那回事。我请鹤二爷到屋里,不过是请他去劝劝太太,仍把虔哥送回我养。”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