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趁着玉朴往她屋里去,她梳妆打扮一番,把炕桌上的昏灯挑明,目光娇得可怜,“你去同太太说一说吧,还将虔哥送回来我自己带。太太跟前那么些琐碎的事情,哪里还经得住这半大的孩子吵闹?” 玉朴盘着腿在对过看书,将头抬起来睇她一眼,“她不怕吵闹就随她去,况且我见她将虔哥照料得很好。她是太太,就连我也要给她几分面子,不好去驳她。” 他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唐姨娘跟了他三年,多少知道些他的脾 ,不好在多言。她将银釭往他那头推了推,他抬起头来,阖上了书,“她那个人,有时候虽然讲话不中听,心眼倒是不坏。” 唐姨娘在失落里柔顺地笑笑,“我晓得。” 玉朴便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托着脑袋看她。她的确生得出挑,眉似新月,脸如初桃,怪道给那萧内官看上。 奈何官场上送礼送得十分讲究。不能明着送,明着送显得送礼的人谄媚,收礼的人贪婪。何况他这等清 文官最受名声所累,一旦给人知道他奉承太监,在京中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亏得家中还有霜太太,他 将唐姨娘送回南京唐家,再拖唐家暗里将人送给萧内官,人家议论起来,只当是正头太太吃醋,背着他打发了小妾。 横竖累不着他的名声。他歪着眼,笑意慵散,“等回了钱塘我同她说说。不过她未必肯听我的,她那个人脾气上来,泼妇似的。” 窗外黑沉沉的,唐姨娘的眼里却又点起一星芜杂的希望。他去说恐怕更要将霜太太得罪了,可她就这么个儿子,情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 做人小妾的就是这点不好,并不是嫁了个丈夫,而是嫁了对夫 。在大事上,人家才是夫 同心,共荣共辱。 就连琴太太那样的,即便是大老爷没了,她也得周全着一家子的体面。 因次 要回钱塘,这 晨起,琴太太叫了月贞来屋里,说是有事吩咐。 月贞估不到什么事情,赶着梳洗了到那屋里。琴太太在榻上吃早饭,岫哥与元崇在底下圆案上由 母伺候着吃饭,连那蒋文兴也在椅上坐着,身旁的小几上也摆着几个碗碟。 见月贞进来,蒋文兴忙搁下碗起身打拱,“贞大嫂。” 月贞稍稍福身还礼,琴太太将她叫到榻上坐。近来琴太太喜 热闹,常将两个孩子叫到屋里来,她歪在榻上瞧他们玩闹,小孩子静不住,似乎将她的心也吵得有些火热。 她笑说:“明 就要回去了,我请你文兄弟来问问孩子们的学业。亏得你文兄弟费心,两个孩子现如今认得了好些字。” 蒋文兴道:“都是小侄分内的事。” 他因要跟着回钱塘,他姐姐特地赶着给他裁了身竹青的直身,穿在身上愈发衬得人温文尔雅。月贞眼睛在他身上溜一圈,笑着客套,“多谢文四爷。” 落后蒋文兴并孩子 母辞将出去,留二人说话。琴太太捧着碗,在炕桌上几个 致的碟子里挑挑拣拣,吃得没滋没味,索 搁住碗,“月贞,明朝家去了,有件事你去向三位姨娘 代一下。” 月贞冷不丁想起来,大老爷还有三位姨娘留下来。 琴太太漱了口,拈着帕子蘸嘴角,“头先问她们,倘或愿意回娘家去嫁人就叫她们各自回娘家去,谁知她们又都不情愿回去。不想回娘家也罢,好歹是老爷的人,李家也不会缺她们饭吃。只是不好再带回钱塘去了,钱塘那地方人多事杂,为生意上的事,进出家里的生人多,保不齐哪只眼不到,就出什么岔子。” 她虑得周到,人想不到的她都想在了前头去,“她们又都年轻,难保的事情。要是真出了什么 子,传出去,不单是咱们李家外头体面难保,就连你们这些 姑娘也跟着难做人。你去传我的话,叫她们不必收拾行李了,家里的东西,等咱们这里回了钱塘,再打发小的给她们送过来。叫她们在乡下安分守己,月份银子还照钱塘的规矩,每月晁管家晓得发放。” 月贞略显茫然,“叫我去?” 琴太太继而笑道:“你是大 ,这家里的琐事迟早都是要 给你,现如今就学着料理吧。我近来有些 力不济,累得很。” “是,太太。” 琴太太目光鬼魅地望着她出去,旋即冯妈坐到榻上来,“只怕那几位闹起来大 降不住。” 琴太太轻飘飘地道:“月贞这孩子是小门户出来的,哪里都好,就是不会摆架子。叫她学着端端威势,才是咱们家 该有的样子。” 冯妈有些 不明白,这威势真 渐端起来,往后岂不是更不好拿捏? 琴太太睐她一眼,哼着鼻管子笑一声,“月贞面上瞧着乖,你看她同芸娘巧兰两个坐在一处的时候,跟她们一个样子。其实不一样,她把脑地低着,其实一对眼睛在底下转得机灵得很。她什么都懂,就是什么都不改。” 冯妈益发蒙头蒙恼,“改什么?” “改什么……”要怎么说才恰当呢?琴太太身子歪一歪,斜眼望向窗外。 她无非是要月贞改掉那一线秋 般的烈 烂漫。倒不是那样不好,只是太灼人的眼。她嗟叹一句,“我也是为她好,她那个 子,少不得要吃亏。” 月贞哪里知她这番“苦心”,到廊下方回过味来,琴太太这是把个得罪人的差事 给她去办。 谁不想到那花醉灯 的钱塘去,怎甘留在这冷冷清清的乡下。 果不其然,三位姨娘一听这话,当即变闹在一间屋子里,将月贞团团围住,又哭又嚎,“大 ,这话怎么说的?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山高水长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放我们在这里等死?大 ,你去跟太太说一说,还带着我们回去,我们在家,好歹是个帮手啊。” “就是呀贞大 ,我们膝下虽然没孩子,可在家里帮着照管些家事还是帮衬得上的。况且没道理,这老爷前脚才走,你们就不管他留下的人了!” “我要到老爷坟上问问他去!到老爷坟上哭他去!” 这三人嚷得月贞耳 子发嗡,偏着脑袋让一让,“这是太太的意思,我不过是传她老人家的话。您三位在乡下也是一样吃穿,月份银子也同从前一样,还有哪里不自在?” 三人还不甘愿,撒手怄气坐到椅上去。其中那桂姨娘直拿眼乜月贞,“你贞大 话说得到简单,敢情不是你留在这里。你瞧瞧这地方,连个戏班子都没有,要听戏,还得到县上去请。天一黑就是孤灯照孤月,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有什么趣?” 月贞勉强道:“在家也是一样的。” 那桂姨娘怄得将拈帕的手狠狠一甩,“真是站着说话不 疼!这 子叫你贞大 来过一段试试看。”言讫顿了顿,软下脸起身扯月贞,“贞大 ,太太疼你,你去帮着我们说一说,还叫我们跟着回钱塘去?” 月贞没奈何一笑,“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脸子?您几位不是作难我嚜。既不想留在这里,那时候要放你们回娘家,你们怎的又不愿意呢?” 说话坐到榻上,抬眼将三人一睃,见三人面 哀 ,月贞立时便懂了。 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家里穷,或是她们自己不愿意回去吃糠咽菜,或是她们娘家人全仗着她们接济着过 子。真回去了,形同又落回 窝。 月贞心里不免唏嘘,她放柔了嗓子,苦心劝 ,“这里尽管清静些,好歹不缺衣少食,不是一样过 子么?” 桂姨娘也欺她门第不好,一把窜起来指着她冷嘲热讽,“你倒是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试试看,我看你熬不熬得住!简直没道理,你才进李家的门就克死了大爷,也是守着寡,怎的不叫你留下?怎见得你在钱塘就是肯踏实的?” 陡地说得月贞脸上倏红倏白,心虚得怒从胆边生。但要叫她仗势 人,她又做不到。 何必呢?不过是三个可怜人对一个可怜人,其实她同她们没什么两样。 她陪着笑脸哄她们,“您几位权当在这里休养段 子,等大老爷的麻期过了,我再向太太求求情,还接你们回去?” 三人闹来闹去,就是闹破天也没别的法。晓得是哄人的话,也只得勉强应下来。至于往后,谁想得到那么长远? 月贞辞将出来,走过屋外百年的游廊,看见两 廊柱子被虫蚁噬出些密密麻麻的小孔。 子左不过就是这些 壮的圆柱子,不过是熬一天算一天,迟早有熬到头的一天。 可是人世无涯,真要一天天熬,形同文火煎心。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疾来,记得他那夜挹动的目光,似乎也有些动摇了吧? 她把小小一片车窗帘子 起来,在焚花灼柳的山路上寻他的影子。可路上拖拖拉拉扯出一连串的马车,哪一片帘子后头是他?她也不确定。 有一辆马车并行上来,窗帘子 开,却是蒋文兴,他向前后路上望望,对着月贞笑了笑,“贞大嫂是在寻崇儿?他与岫哥 母在后头那辆车上。” “啊?啊。”月贞顺着他的话笑着点头,“没什么,就是不放心看看。” 蒋文兴放下帘子,在车内把 微微弯着,那嘴角里仿佛藏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知是谁透了点风声在他耳朵里,说是徐家桥的掌柜人选,二老爷还是属意老郑的儿子。人家是他们李家的家奴出身,不像他,终归是个外路人。他在李家 劳这几个月,不过是白 劳。 也不算,他掌握着李家多少秘密,这时候正可以派上用场。 回钱塘几 ,趁着老郑还没咽气,二老爷还没 出意思来。蒋文兴便先寻到了疾屋里。 他细细打算过,缁宣那头不必说,自然肯替他说话。若了疾与霜太太也能向着他说话,就是二老爷也得卖这些人几分面子。 谁知走到廊头,竟见月贞从场院里一径走来。他忙避身在柱子后头,只待月贞进门,方悄步挪至窗畔。 窗上糊着 合 的纱,罩住一双碧影朦胧。月贞见了疾将几件僧袍在榻上摊开收叠,一下急敛了蛾眉,“你今 就要走?” 她进门时刻意蹑着脚,了疾不觉有人进来,冷不防一转头,她苦瘪着一张脸,他却给她逗得想笑,“后 就走。” 月贞自打雨关厢回来,一直记得中秋那夜的情景,仿佛有些话没说话,有些情未启齿,恨不得将他一把拽到身前来说个清楚。可自回到钱塘这几 ,就没个恰当的由头到这边宅里寻他。 若没个正经话,大嫂子往小叔子屋里跑,终归不像样子。 好容易今 是替琴太太来传话给霜太太,说是虔哥的皈依礼,正赶上达摩祖师圣诞在前,两宅里索 一并去庙里礼佛。霜太太听后,又打发月贞往了疾屋里来告诉一声,叮嘱他回去命僧众收拾出禅房。 月贞此刻听见他后 就走,什么话都浑忘了,一 股坐在榻上仰面睇他,“这样急?二老爷还在家呢,他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在他跟前尽尽孝道?” 了疾将她 在裙子底下的僧袍扯了扯, 脸淡漠,“父亲自有他的事忙。” 听说玉朴自打雨关厢回来,每 忙着会见本地官员,成 不见人影。月贞拿眼在他面上睃几遍,低声问:“你似乎不大敬重他。” 了疾冷哼了一声。 “为什么?二老爷在京做官,连二老太爷他们都捧着他,你做儿子的,反倒有些瞧不起?” 那袍子给她死死坐住,像是故意的。他扯不出来,便丢开手,转身给她倒茶,“这天下,未见得当官的都是好官,读书的就都是君子。” 月贞甚少与玉朴打 道,不晓得他的脾 ,只想着他素 里在晚辈面前一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了疾虽然常笑着,可态度疏疏淡淡的,两个人在气度上倒有些相似。 她一搦 肢笑起来,“你们父子俩长得像,等你老了,八成就是他那样子。” 谁知了疾端着盅掉转身来,似笑非笑,“变成他那副样子有什么好?” 他转到对面坐下,月贞便在炕桌上托着腮看他,“做官受人敬重,还不好么?况且你瞧他,又有贤 又有美妾,这不就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 子?难道你不是男人?” 又说到男男女女的话上头去了,了疾睐她一眼,险些给她那一缕可 而狡黠的目光蛊惑了去。他正了正声 ,待要说什么,却乍听见场院里有脚步声。 月贞也听见了,扭头一瞧,纱窗外有个丫头款步而来。她忙捉裙起身,小声说:“入夜你到我们那头的横岫 里来,我有话问你。” 门外那丫头喊着话进来,“鹤二爷在屋里么?” 月贞立时放开了音调,装模作样地嘱咐,“可千万记得收拾出几间禅房来,阖家都是要去的,不单是你们这头的人,佛爷的圣诞嚜。” 她目光晃晃悠悠地巡过屋子,与那丫头擦身。了疾望着她“镇定从容”的背影,那搦曼妙多情的细 被光穿透,令人怦然心动。 他在一个晃神间笑了,又觉得不该笑,便抿着嘴 低下眼去,带着一抹跅落而克制的赧 。 作者有话说: 琴太太:你那是喜 吗,你那是馋他的身子! 月贞:我不管!留不住他的心,我也要睡到他的人! 第35章 强争 (五) 那丫头 面瞧见了疾的笑脸, 心内不 松了口气,正是为有事情来求他, 只怕他不答应。尽管素 见他都是副和善面孔, 却一向僻静,不大与人走动。 这下好了,磨在舌尖的话得已松松快快地吐将出来, “鹤二爷在家呢。我们姨娘叫我来请二爷到屋里去说句话。” 了疾适才想起来,这丫头是唐姨娘京里带来的人,上回跟着唐姨娘往他屋里送过鞋子。他不动声 地敛了笑容, 把袖口理一理,“是老爷叫我?” 丫头只恐了疾推诿, 脑筋转得倒快,“那倒不是, 老爷出门访友去了, 是我们姨娘想请您去讲讲经。” 了疾应下说午后过去,丫头便福身出去了。这间隙里, 那蒋文兴跨门进来, 半扬着调侃的音调, “今天鹤兄弟这里还真是热闹啊。” 他剪着一只手踅入罩屏,笑容里半藏半 着一些深意,又向窗户外头睇一眼,“我才见贞大嫂从你这里出去,后头又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难得难得, 鹤兄弟最好清静的一个人,今 忽然来了这么些客。” 这人一改先前的谦卑态度, 忽然放出些狡诈意味, 了疾料定了他是刻意拿话来刺探些什么。 刺探些什么呢?他几句话不离女人, 无非是刺探一点隐秘的男女私情。 了疾丢下袍子,摆出手请他坐,“过几 阖家要到庙里礼佛,姨妈使贞大嫂来传句话。今天还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把你文表哥也吹到我这里来了,稀客,稀客。” 蒋文兴笑睇他片刻,仍将谈锋落在月贞身上,“贞大嫂还真是市井小户的姑娘,摆着规矩全当瞧不见,不管不顾的。倘或哪天不防,传出些什么闲言碎语,岂不是自毁名节?”说着,诡谲地笑一下,“鹤兄弟既与她走得近,还该提醒着她才是。”coMIc5.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