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恭谨应答:“去见真人。” 孟雪里容微冷:“我不见什么真人,我找钱管事。” 不待管事出言解释,他们已站在走廊尽头,一扇菱花门前,管事行礼告退。 霁霄门路地推门进去,孟雪里怕他出什么意外,急忙抢先一步。 孟雪里多虑了,门里没有洪水猛兽,只是一间普通书房,桌案极大,摆着笔墨、账本、算盘。 一位书生打扮、青年面容的修士自案后起身,手中折扇一指:“请坐。” 孟雪里迟疑:“这位前辈……” 书生自来地摆手:“客气什么。你是霁霄真人的道侣,名叫孟雪里,对吧?” 孟雪里微觉惊异:“你认得我?” 他三年未下寒山,上次来这里还是虚弱灵貂模样。 而且他知道在人眼里,貂都长得一样。 书生不答,仔细打量他衣饰:“你这件披风上的银暗纹,是一套阵法。纤尘不染又保暖生热,天下再没第二件。可惜寒山地脉极寒,换了别处,你可以穿它躺在雪地里。我说的对不对?” 孟雪里茫然:“我不懂这些。” 书生笑了笑:“你不懂我懂。这是三年前,剑尊从我这里取的。所以我认得你。” 孟雪里看出眼前人没有恶意,却摸不清他来意:“……谢谢。” “不谢。应该的。” 霁霄身穿寒山弟子普通白袍,书生疑惑道:“这位是……” 霁霄面不改,站在孟雪里身后。 孟雪里郑重道:“此乃我门下大弟子,肖停云。” 书生赞叹:“好骨!” 孟雪里试探道:“我道侣曾说,他的私库设在‘亨通聚源’里,库房管事姓钱。” 三年前霁霄来得匆忙,取了材料便走。孟雪里不知钱管事是何模样。 “对,鄙人钱誉之,正是剑尊私库管事。”书生笑道,“这里见过我的人不多,且称钱真人,你在大堂找钱管事,肯定无人答应。” 孟雪里胡点头,心想霁霄竟没告诉我,管事是位大乘境修行者。 霁霄心想,三年不见,钱师弟涨修为了。 ‘哗啦’一声,钱誉之展开折扇,白底黑墨四个大字‘和气生财’。 他摇着扇子问:“孟长老是来取灵石,还是需要法器、丹药?” 孟雪里坐下,状似无意地扫过霁霄:“我们来看私库,现在方便打开吗?” 霁霄轻轻咳嗽,他原本以为,小道侣下山进城,只想取几件法器,毕竟做了师父,赠徒弟拜师礼很正常。 “‘私库’只是一个概念。”钱誉之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又不敢笑,“剑尊名下产业,商行、钱庄不可计数,且不算人间之外,单是这样规模的典当行,足有六百余家……孟长老如果想看看‘亨通聚源’的储物仓库,倒是可以打开。” 孟雪里意识到自己好像闹了笑话:“这样啊。” 钱誉之以为他年幼无知,耐心解释道:“剑尊证道成圣后,各门派上寒山送礼拜访。恰好南北界处,开出一座无主的灵石脉矿,修行界便以此为‘祥瑞’,贺他成圣之喜,他无心俗物,不想接手脉矿,我便替他打理钱财,每年收他五成利,作为打理资费。 “钱生钱,利滚利。开了当铺又开商行,如此已有百余年。他从不理会生意如何,是赔是赚,每次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来这里寻我。目前最大一笔开支,是建造长峰。” 孟雪里只知道霁霄做过哪些轰动大事,却不了解霁霄从前的生活,听这些觉得有趣,眼神发亮,连连点头。 钱誉之心想,这分明还是个小孩,合籍时才十六岁,霁霄师兄也好意思下手。 他打开身后书架暗格,取出一本轻薄册子:“这是百年前的初始账册。” 然后指着直通房顶的高大书架:“这些是近年账目。” 最后折扇敲敲桌案上堆积的账本:“这是最新的总账,昨夜除夕刚算完。请孟长老过目。” 孟雪里愣怔片刻:“……您辛苦了。” 钱誉之说:“不辛苦,我是监工。看那些账房先生打算盘,真的有意思。” 孟雪里不理解这种趣味,翻开一本账册,只见字迹工整,格式清晰。 但他看过几页便觉头昏脑涨,两耳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上下品法器如何区分、奇珍异草具体有多少价值、一间典当行每年多少水才正常。 让我去比剑吧,他想。 钱誉之见他脸不对,便开始沏茶。霁霄接过茶盏,递给孟雪里:“别急。” 孟雪里想了想,索彻底放弃,术业有专攻,说不定霁霄也看不懂。 孟雪里问:“如果将私库中所有法器、丹药、灵草换成灵石,我是说不管什么东西,统统都换成灵石,总共能有多少。几百万、几千万?” 钱誉之摇头笑笑:“你未学过经算之道,我与你说数字,你也无甚概念。不如打个比方,‘万古长阵’每年耗费三万灵石,若有三百万,够供养阵法一百年,对吧?” 孟雪里点头,心想三百万,好多啊。 钱誉之:“从现在起,我每天送你三百万灵石,要送一千五百年,才能掏空私库。一千五百年是多久呢?足够再建一个寒山剑派。” 孟雪里微微张嘴,半晌吐出一个字:“啊?” 霁霄轻拍他手背,略作安。 孟雪里缓过神,轻咳两声:“失态了,我只是不知道,我道侣有这么多钱。” 霁霄心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钱。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折扇,微笑道:“当一个人很强大,名声很高,世上所有最好的资源,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向他倾斜,这就是人间的规则。似剑尊这般人物,他想没钱?那更难。” 孟雪里琢磨不明白,无语片刻:“不对,这是因为你,是你打理得好!难道他不许你修行,只让你做这些事?” 钱誉之一怔:“我就喜做这些事,整个寒山只有霁霄师兄和胡肆师兄理解我,所以我才能当‘私库管事’!孟长老,你不会想罢免我,又让我回去练剑吧?” 孟雪里听他说寒山,又称霁霄、胡肆为师兄,急忙解释:“不不,是我误会了,你出身寒山剑派?”不知与霁霄有何关系。 霁霄心中轻叹,当年寒山那些荒唐旧事,要被道侣知晓了。 果然,钱誉之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孟雪里为他倒茶:“没事,从头慢慢说。” 钱誉之面怀念之:“我小时候家里开当铺,我从小就会算账数钱,会招待客人,我爹娘都说,我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十二岁那年,我遇见寒山收徒的长老,被测出习剑骨,稀里糊涂进了寒山剑派。 “人人都说修行好。长命百岁少不了。师父说我天资聪颖,对我寄予厚望,我不忍辜负,也拼命练剑。后来剑尊要扶立新的峰主,他想将重璧峰给我……那时我师父已逝,没有人再督促我练剑,我突然开始想,修道为了什么?长生不老,白飞升?如果不开心,长命百岁只是痛苦煎熬。我不想做峰主,也不喜练剑,可惜旁人都不理解。” 倘若孟雪里还是雪山大王,听到此处,必然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妖界弱强食,强者为王。但他重活一次,更懂得接纳不同,他问:“旁人不理解你,霁霄真人理解你?” 钱誉之拿折扇敲桌子:“他当然理解,他师兄就不喜练剑!” 霁霄心想,不一样,胡肆只是沉杂学,不喜练剑,你是不喜修行。 仿佛一个孩童喜读书,却不喜上私塾,另一个连读书都不喜。 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想做峰主,我能把剑架在你脖子上? 钱誉之道:“当我提出下山,整个人豁然开朗。我就是喜挣钱数钱、打理生意,这没有错。哪怕短短几十年,也要过自己喜的子。谁要笑话,由他们笑话去。” 他不想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人世;也不想兼济天下,制定规则改变世界。他只想接纳自己。 孟雪里听故事入:“然后呢?” “然后剑尊扶我师弟做重璧峰主,他做得很好。我也如愿以偿,每天心情舒畅,心头百年郁结之气消散,修为莫名其妙涨得很快。皆大喜!” 霁霄无奈地想,胡编造,你师弟哪里做得好? 他伪造我字迹,拿来你这儿拍卖。以为我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钱真人:谢邀。无心练剑,只想搞钱。 第31章 一件礼物 重璧峰主不承认模仿别人字迹是造假, 他坚持说这是‘手艺’。 凭手艺挣钱, 怎么能是骗呢? 在钱誉之的造势运作下, 收藏一幅‘剑尊墨宝’已经变成人间修士身份、地位的证明,也是中小规模的门派、世家迈入修行界上层的准入门槛之一。 “你家里连幅剑尊墨宝都没有,也好意思大宴宾客?” “什么, 我手里的墨宝是赝品?快来人,再去买幅真迹!” 到了拍卖会上,‘亨通聚源’只管放出风声, 说这幅书画‘疑似’剑尊墨宝, 请众位贵客自辨真假,谨慎拍价。然而从未拍过真货, 全部出自现任重璧峰主之手。 其实稍想就能明白,霁霄整闭关练剑、或为人间大事奔走战斗, 哪有闲情逸致铺纸研墨、写字作画? 要说真迹到底在何处,恐怕应数霁霄写给孟雪里的修行启蒙读物——《初入道》, 内页还有霁霄绘制的彩图,飞禽走兽、名山大川应有尽有,栩栩如生, 尽显人间百态。 但孟雪里本人并不知道, 听完钱誉之讲故事,当即拍手叫好:“对,皆大喜!” 霁霄无奈扶额。 钱誉之见孟雪里反应积极,谈兴更浓:“你不愧是霁霄师兄的道侣,其他修行者不理解我弃剑从商的妙处, 只骂我玩物丧志、浪费天赋,你却能理解!” 他不像修行界大多数人,认为剑尊被孟雪里惑,娶了个俗物,两人极不般配。反而觉得孟雪里不惧外界批判,敢设下‘发财、转运、求桃花’的风水阵,最起码是个实在人,不是伪君子。 孟雪里笑道:“先贤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钱师兄人如其名,已经达到这种境界了。”受到所有人夸赞时,不因此更加勤勉,受到所有人非议时,也不沮丧。 两人互相赞美,霁霄实在听不下去。他低咳一声,桌案下的手轻拉孟雪里衣袖:“师父……”他现在身份是弟子,长辈叙话不好多嘴,只希望小道侣明白他的意思。 孟雪里拍拍少年手背,以为他深有体会:“你钱师伯不容易。停云,守业更比创业难。”你将来要守住你爹的偌大家业。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相信徒弟肯定能意会。 霁霄:“……” 钱誉之却道:“对,守业更比创业难。如今这些生意看似发展顺利,实则危机四伏。一步不慎,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孟雪里惊道:“为何?” 钱誉之道:“孟长老,你要当心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是剑尊遗产唯一继承者,世人皆知你占着‘名正言顺’的道理。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这些产业归谁呢?我是吃不下,或许归在寒山剑派,或许归在寒山辈分最高、境界最深的太上长老手里,那就等于归他身后家族。毕竟淮水周家家大业大,要养活几百口人,钱再多也不够。” 孟雪里听着,神渐渐严肃,又轻拍霁霄手臂。他要为徒弟遮风挡雨,直到徒弟成长起来。COmIc5.cOM |